丫鬟打起帘子,宝玉打头迈步进来 :“凤姐姐在家呢吗?身体可好些?”
随后是黛玉、探春、惜春,都笑道:“凤姐姐,我们来看你。”
王熙凤忙起身让座,吩咐平儿上茶,一面笑答:“多谢你们关心,我好多了。”
好着呢,好得不得了。
宝玉喝口茶,笑道:“琏二哥不在家么?”
王熙凤就说往贾赦那边去了,午饭在那边吃。
宝玉看看探春,站起来,“昨儿个的事我们几个都听说了……大娘年纪大了一时糊涂难免的,我替大娘跟你赔个不是。”
说着一揖。
王熙凤乐了。原来这小兄妹几个是听说自己受了气,结伴跑来送温暖的。真是几个热心肠的孩子。
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惜春更小,在心理年龄三十岁的王熙凤眼里可不都是孩子么。
盯着宝玉看了几眼,一半认真一半戏谑:“又跟你什么相干?你赔的哪门子不是?亲戚长辈那么多 ,都替起来还不得累死了?”
宝玉讪讪的:“我不是怕凤姐姐委屈难受,连带我们也懒待搭理了……”
王熙凤“哈”一声笑出来:“宝玉你想什么呢。”
黛玉睨他一眼道:“我就说凤姐姐不是那样小气不讲理的。谁做错了让她自己担着去,跟咱们什么相干。”
小气不讲理的是别人好吧。
王熙凤心头大快:“林妹妹说得很是。宝兄弟,你这滥好人的脾气可得改改。不要什么错都往自己头上揽。你自己不觉得,姊妹们可替你心疼呢。你就忍心姐妹们为你担惊受怕的?”
黛玉几个点头表示赞同,一齐瞅着宝玉微笑。
宝玉:“……我尽量记着就是。”
又道:“二姐姐不便亲来,让我问姐姐好。”说着瞅一眼探春。
王熙凤了然。嫡母和哥嫂龃龉,哪个也不好偏向,只有避着点。再者以邢夫人的做派,也要防着被她记恨。
探春笑道:“宝姐姐染了风寒不便出门,说过几天好了来看你。”
王熙凤笑:“我知道了。”
八面玲珑,处处周全 ,谁都不得罪,聪明人。
宝玉和惜春也就罢了,一个百无禁忌一个年纪小。探春心气高不怕事,姊妹们素来和睦,大家一起也没人敢说什么。
倒是黛玉,同为贾家的亲戚,前脚事情出来后脚就光明正大上门,摆明了立场站自己这边。
何其聪明通透的一个人儿,不可能想不通其中关窍。
一个初入贾府时“处处小心时时留意,不肯多行一步路”的精细人,迈出这一步勇气不可谓不大,足见其洞若观火,爱憎分明 ,单这份心意也真真难能可贵。
单凭这份魄力这份勇气,这丫头,姐姐我护定了!
不过近亲结婚这个坎儿不好破呀,总不能不生宝宝呀!这个这个……
王熙凤魂游天外想入非非,冷不丁眼前多了一只晃动的手掌,后面是探春一张俊俏的鸭蛋脸,鼻腻鹅脂腮凝新荔,黑亮灵动的眼睛灿若星辰。
“凤姐姐,林姐姐脸上有东西吗?你盯着看老半天啦!瞧瞧,林姐姐都不好意思啦!”
果然,黛玉捏着帕子,俏脸红红,弯着两道似蹙非蹙罥烟眉,睁着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含嗔带羞,真真迷死个人了!
王熙凤越发想逗逗她,学着武侠片里的才俊侠客冲着黛玉一抱拳,粗着嗓子道:“这位神仙妹妹,在下得罪了,请多包涵则个!”
挎下肩膀摊摊手,“谁让林妹妹出落的天仙似的惹人爱呢。可惜啊我是个女人,我若是个男人啊,早早地求老太太定下来,免得被别人求了去,空劳牵挂空~遗~恨……”有意无意瞄一眼宝玉,眨眨眼以示鼓励。
摇头晃脑唱戏一般,逗得几人掩口弯腰笑不停,唯有宝玉被飞眼电了一下有点发懵:还有这样一说?以前怎么从没想到这一点?我只道生死一处永不会分离的,难道说……
黛玉先是怔怔的,继而满脸通红气得跺脚,拿帕子掩面“哎呀”一声,“凤姐姐你……”
好心来看你,你倒拿人家打趣,讨厌死了!
见众人都笑越发羞窘,帕子一甩扭头就走:“哪有你这样的嫂子,贫嘴烂舌不学好,将来不知怎么死!呸!”
不等众人,自己掀帘子出去,脚下飞也似的去了。紫娟忙跟着,低头抿嘴偷笑。
“林姐姐!”探春要去追,被王熙凤扯住,笑着摇头。
推推宝玉,冲门口努嘴:“快去追,替我说两句好话。就说我……糊涂了。”
但是不老。
宝玉眼睛一亮,忙追着跑出去:“林妹妹等等我!”
跑出老远隐隐传来说话声:“妹妹你别恼,凤姐姐嘴巴厉害,咱找老太太告诉去,让老太太罚她……”
屋里几人又是一通笑。
想当初才醒来的时候,也是宝玉和姊妹们结伴来探视,差点闹了一个大笑话。
满屋子的软萌美女,活的哎!
桃羞杏让,燕妒莺惭,那叫一个蓬荜生辉啊!
小鲜肉宝玉置身其中,丰神俊朗华冠丽服,丝毫不显违和。
软玉温香环绕,莺声燕语盈耳,犹如身处百花丛中、天堂云端,恍恍惚惚不知何年何月。
尤其黛玉身着浅粉小碎花襦裙,眉目清丽如画自带仙气,身边站着的宝玉一身簇新二色金百叠穿花大红剑袖,有如一对金童玉女,一眼望去和谐无比赏心悦目。
二人就那么随随便便并肩而立,自然默契自成天地,清新明艳的光彩衬得周遭一切都失了色,连空气都生动鲜活起来。
王熙凤当时就看呆了,恨不能立刻让二人喜结连理白头偕老,近亲不能结婚什么的都抛九霄云外了。
宝黛二人去了,探春和惜春两人坐一会儿也告辞走了。
到下半晌,贾琏回来了。
王熙凤正让人铺开宣纸磨了磨练毛笔字,口中唱着歌儿,听见声音也没停手。
小红打起帘子,贾琏满身酒气,乜斜着眼,跨步进里间,顿时愣住了。
房中重新归置了一番,那些杂七杂八的古董花瓶、各色金玉饰物摆件全部收了起来,靠窗添置了一张大书桌,笔墨纸砚俱全,整整齐齐摆着几摞书。
房间显得敞亮了许多,原有的富贵气象一扫而空,添了几分书香气。只是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和谐一一一
王熙凤就弯腰站在书桌前,满把攥着毛笔,在纸上写着什么,口中呜呜的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从贾琏的角度,刚好看到一个玲珑苗条的侧影。目光从裙摆下一点 葱绿鞋尖一路往上,到领子外面一截雪白的脖颈,尖尖下巴,挺直的琼鼻,喉咙一阵发干。
又听她唱得悲切动情,借着三分酒力,几步走过去:“毛笔不是这样拿的,来来来,为夫教你……”
原本专心同毛笔斗争的人儿腰身一拧,灵巧的躲过咸猪手,侧身甩手狠狠一巴掌。
啪!
世界安静了。
书桌旁伺候的小红瞪圆了眼睛一个激灵,失手打翻了手边的茶杯,连忙收拾一下捧着碎磁片咕咚咕咚跑出去找拖布。
贾琏捂着脸,一阵发懵。这是挨打了?给个女人打了?打得还是脸!
男人的脸面多重要啊,这个女人居然打夫君的脸!
还没完呢。
行凶的人似乎还不过瘾,一手叉腰一手指着破口大骂:“好你个没良心的小混账忘八崽子,又来动手动脚,老娘我……二爷?”
贾琏下意识后退一步避开几乎戳到鼻尖的芊芊玉指,摇摇发懵的头。小混账,又?……不对劲儿,不对劲儿!
“哎呀是二爷回来了呀,眼拙没看清楚!伤着没?不要紧吧?”王熙凤已经飞快地挂起笑容扑上来,甩着手帕子这里扫扫灰哪里拍拍土 ,口中碎碎念,“平儿,快拿红花油来给二爷擦脸!”
贾琏被突如其来的热情惊呆了,同时心中疑虑更甚。明摆着心虚了!为什么要心虚?为什么人而心虚?
不由得冷了脸,两手用力扳住肩膀逼迫其同自己对视,低吼道:“没看清楚?你以为是谁?嗯?”
“谁?什么人?在哪里?”王熙凤瞪着无辜的丹凤眼,晃着脑袋,左看看右看看,看看天看看地,就是不看面前那张黑脸,最后才像刚发现似的盯着研究了几秒钟,眨眨眼皱皱鼻子,努力伸长脖子凑近一点,再近一点,用力抽鼻子,“哎呀好酸哪!难道老爷留二爷吃饭喝的是醋不是酒吗?”
“你!”贾琏被这大胆的举动吓了一跳,不自觉松手后退,待捕捉到对方眼眸中一抹嘲弄,方恍然大悟,气急反笑,“你敢耍我!”
从来只有他调戏女人,今天反被女人调戏了!
身为男人,自以为三妻四妾、寻花问柳,乃至偷香窃玉,都是人之常情,再合理不过。老婆厉害吃醋,他觉得是自己流年不利,命里犯夜叉星。
谁之冷不丁一想到自己的老婆有可能跟别的男人有暧昧,腔子里登时像扔进一个点燃的爆竹,噼里啪啦眼看要炸开,顶的满肚子酸水一股股从嗓子眼儿往外冒,止都止不住。
稍微动动脑子考虑,凤姐虽大胆泼辣,但一向知礼本分,且素来洁身自好。
退一步,就算是有了别的心思,以她的手段和心机,也断不肯露出端倪给自己把柄抓。
所以只有一个可能:一是依然为了自己纳妾拈酸吃醋,二是还因着头一天的委屈气不愤,二者合一索性拿自己戏耍一通撒撒气。
贾琏自以为早摸清了凤姐的脾气秉性,这么一揣度气很快消了大半。又考虑眼下有事要求她,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隧平心静气起来。
可惜王熙凤不知道贾琏心里头转了这么多圈圈,否则定会大翻白眼,奉上一句大实话:小子,你想多了。
我只是看不惯你那吊儿郎当的小损样儿,揍一巴掌替原主出出气罢了。
倘或惹怒了大吵一架乃至于肢体冲突也不怕,正好扯着幌子收拾细软回娘家,到了半路瞅机会一走了之,找个僻静处隐居起来。
这年代信息不发达,传递消息全靠写信,出门旅游单凭走路 ,顶快就是坐马车、骑马,随便找个偏远小村子隐姓埋名,哪有那么容易被找到。
顶好把巧姐几个人带上,当然少不了福星旺财。天高皇帝远,绝技傍身,置办些房子田产,雇几个长工,种种田,养养鱼,要多快活有多快活。
可惜了……
没想到贾琏这小白脸还真沉得住气,能屈能伸呢,倒有点佩服他了。
不是说古代男人的脸面很重要的吗?看来未必啊。或许是眼前这位太没下限了?
也是哈,见了漂亮女人就走不动路,脏的臭的来者不拒 ,这样的花花公子能有什么底线?
越想越替原主憋屈!忍不住就说出来了:“你别耍威风!我王熙凤虽是女流,论聪明口齿论才干智慧,哪一样不强过你们这起子纨绔子弟十倍百倍!若是个男人,必有一番作为,就是读书上进考取功名,也不在话下!
偏偏我是个女人,又是个年轻晚辈,有苦说不得,有屈无处诉!
我命苦啊……”
王熙凤是真的憋屈,替原主,也为自己,而且觉得自己一点没吹牛。原主没读过书,光看账本多了,就无师自通认识了好多字,读得懂潘幼安写给司棋的情书,多有天赋!那可是繁体字啊 ,一个个张牙舞爪的可嚣张了!
自己前世堪称博览群书,随便找一本疑似《诗经》翻开瞧瞧,满眼天书,一个字也不认识!这不折腾半天连拿笔也没学会!
一番连嗔带诉下来,贾琏完全傻了眼,一肚子火气也抛到爪哇国去了。想想眼下壮志未酬,尚有求于人,隧陪着笑道:“好啦好啦,你也别生气了。我知道奶奶为了我受了委屈,打我一巴掌出气也就是了。不够再打几下?”
说着主动把半边脸送过去:“打吧打吧,使点劲儿!”
他是风月场中混惯了的,又是个女人面前惯会做小伏低的,打情骂俏那是信手拈来且毫无压力。
王熙凤:“……手疼!谁让你鬼鬼祟祟吓人的!”
贾琏:“……我那不是头回见你摆弄那些个东西,好奇嘛……”
视线落在书桌上,嘴角不受控制抽一下,然后……又一下。
一张雪白的上好宣纸上,画着一堆疑似“字”的可疑图案,大大小小的墨团一个接一个。
王熙凤老脸一热,状似无意地挪挪挪,直到把自个儿的鬼画符挡得严严实实,两手向后撑着桌子,装作若无其事咳嗽一声:“不说这个了。老爷找你,说什么了?”
平儿抱着一个小匣子跑进来,拿药水给贾琏擦脸。刚刚躲在外面,怕被贾琏迁怒,这会儿才敢进来。
提到贾赦,贾琏又不自在了。
昨个儿到现在,洗澡洗了七八遍,头顶都快秃噜皮了,还是觉得有血腥味,恶心死了!
太太也真是,居然用这么下作的手段整自家人!或者压根没把自己这个儿子当回事?
老爷倒好,轻飘飘几句话就遮掩过去了。
可又能怎样?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憋屈!寒心!
坐稳了,一边配合着平儿的动作,“不过是替太太说两句好话,让咱们别介意。”
“怎么说的?”
“其实这事不怪太太,她也是受了马道婆的蛊惑,一时糊涂。”
“马道婆?哪个马道婆?”
“还能哪个?不就是宝玉的寄名干娘?嘶……轻点,轻点……”贾琏呲牙咧嘴躲着平儿的手,“那老婆子,成天装神弄鬼的,我就看不惯她。偏那些大家子是太太奶奶们信她。就说咱们家老太太、太太……”
后面的话王熙凤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唯有“马道婆”三个字如雷贯耳。
魇魔法差点害死原主的账还没清算呢,又来作妖?
真是冤家路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