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得艾滋病的老人

打算跟妈妈挂视频的时候,已经聊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妈妈说话的语气有些哽咽,所以视频时不时的对着别处。

我赶紧挂断了视频。

跟妈妈视频的时候,时不时的会逗逗萌萌。

可是这家伙最近不爱叫人了,老妈说,孩子最近不闹腾,有时候出门一会,留她一人在家也很放心,她在家不玩不闹,就一个人安静的坐上玩玩具。

每次说到这儿我就急了,毕竟两岁多的孩子容易发生意外的可能性太多了,我也一次次叮嘱。

最后孩子是在不理我的时候,我也就打算挂断去忙自己的事情了,妈妈突然一个转折,我就知道她打算跟我说些什么。

家中一个远方亲戚,虽然来往并不多,但是我却打心眼里喜欢这位老人家。

话不多,但是对人很真诚。

打有印象开始,她对我们就很和善,有需要帮助的时候,或者是我单独在家的时候,她总是会问我需不需要帮忙。

近半年来,偶尔有听到过她身体不太好的消息,但是年纪大了之后,大大小小的病痛也算正常,尤其是操劳了大半辈子的人,心疼但是却又无法避免。

虽然已经从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长到了二十多岁,但是她在我印象中一直没什么大的变化,还是很勤劳,对生活也非常乐观,经常会去帮邻居帮忙。

而真正意识到他可能真的老的时候,是因为有一天,路过他家门口的时候,看到他一个人坐在床上。

眼神无望的看着路过的我。

这种目光是我这辈子来第一次见到。

大概是对生的希望以及对生活的绝望。

他生病了。

是在农村人看来无法接受的一种病,或者是在偏见里觉得无法启齿的病。

一开始只是夏天农活后,突然就倒下了,以为只是中暑,在家喝了一盒雪梨罐头之后,就等着疼痛好转,以准备明天一天的农活。

这盒罐头还是几天前女儿来的时候带来的。

农村人的感情维护起来很简单,送一串香蕉,几瓶罐头或者是两斤猪肉,也算是莫大的关怀了。

虽然温度一直上升,但是还没舍得喝,因为不知道去亲戚家,还可以带上。

喝完之后,罐头瓶留在窗台上,打算洗洗晾晾后还可以用来装菜种子或者是装辣椒酱。

第二天起来之后,头疼的抬不起来,整个人都无法动弹,莲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儿女都在外打工,孙女这几天回来了,到了吃饭的点发现奶奶还没起床,便到床边喊奶奶。

老人只能用非常虚弱的声音跟孙女说:“奶奶今天头疼,你先吃点面包,奶奶一会起来给你做饭。”

在农村,头晕发热这种事,从来都没有人放在心里,喝点不知道还有没有过期的药,睡一觉,所有的不舒适也算过去了,第二天依然是太阳依旧活力四射。

几十年都这样过来了,这次她以为依旧如此。

中午吃饭的点都过了,还不见奶奶起床。

孙女骂咧咧的带电话给父母:“你们还管不管我死活啊,我都要饿死了。”

电话那头,父母关切的问:“怎么啦,还没吃饭吗,奶奶呢”

“她一直在睡,还没起床呢,我都叫了几次了。”

父母又气愤又心疼的挂断了电话,又给老人拨通了。

老人打起一万分的力气跟电话那头的夫妻说,我今天有点累,让孩子先去外婆家住一天吧。

夫妻那头的夫妻两气愤的挂断了电话。

“搞什么,在家给孩子做个饭都不行,都几点了”

转身给女儿电话,语气里都是宠溺和爱。

开始真正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是在第三天。

老人没能像平时生病一样,用简单的办法就能将在家治愈,很久很久都无法让自己直起身来。

这时候,也开始意识到什么了。就好像一生都在眼前。

虽然快七十多岁了,但是却不想离开。

想要活下去,害怕病痛就这样把自己带走了。

给几个儿女拨通了电话,第一个孩子到家的时候,已经凌晨一点了。

情况比儿子想的要糟糕很多,自己的母亲可能真的不是感冒发热这么简单。

一盒梨罐头可能救不了母亲的命。

几个兄弟姐妹商量之后,将母亲送到了县医院检查。

一大推的繁琐的手续,总是不够的床位,还有在走廊上行色匆匆的家属。

这时候才意识到一个人的健康是多重要,一个人活着是多幸福。

拿药,B超,化验,不断的查,不断的吃药,老人也顿时瘦了很多。

第三天,正式化验单出来。

艾滋病。

医生说,没法治,尽可能的让老人吃好喝好,但是要隔离了。

家人四目相对,怎么都无法相信在农村生活了七八十年的人,竟然得了是这种病。

这意味着什么,从此老人要孤独的死去,是孤独的等死。

这不是一个人一生中最难接受的一种么?

家人商量过后转院检查。去好一点权威点的医院。

几番折腾之后,结果还是如此。

虽然要隔离,但是还是不敢和其他人说,这种病出现的概率很少,人们对患者也是避而远之,而对于偏僻的农村来说,本身就已经是谈癌色变,谈性色变了。

如果跟他们说,老人得了艾滋病,不知道人们会怎么样仓皇的逃走。

而老人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活下去的欲望。

人永远会不自觉的远离会威胁到自身利益的东西,不管血缘多深,感情多好。

毕竟活着,健康的活着才让一切有更多的可能。

妈妈说,我上次看到她了,瘦的可怜。

但是我不敢去看他,不敢走近,你知道当所有人都避而远之的时候,真的很可怜,但是我很怕这种意外,我还要带一个小孩子,所以更要注意了。

我试图跟妈妈说,没有那么容易,你买点东西去看看她,人一辈子真的太苦了。

但是我却没有坚持。

即使更多的科学知识跟我说,适度的接触没什么。或者一点陪伴,能让人最后一层走得多一点温度。

可是在爱面前,所有的人都小心翼翼,所有的科学道理完全没有作用。

相比善意,可能家人的健康的生活,真的要重要几万倍。

甚至你甘愿成为一个无情无义的人。

老人的儿女在家,但是也是离得很远。

但是自己的亲身母亲,无法把这个责任推给别人。

女儿的家人也试图劝说她赶紧别待在家了,继续回去上班,老人也不会不理解的。

我跟妈妈说,我觉得你们那个年代的人,可能对姐妹父母之间的感情不是特别深厚吧。

也可能,一个人的生老病死只是每个人都必经的一个关口,生命走到尽头了,也就开始接受从此彻底的失去这个人。

悲伤过一阵之后,重新开始新的人生。

妈妈说,前几天你外婆说有点不舒服,我第二天赶紧就去了。

到了这个年纪了,虽然已经能接受生死了,但是还是会怕自己的父母离开。

哪怕自己早已为人父母,早已不需要父母的庇佑,但是骨肉相连,一个人离开的时候,心还是会撕裂一般疼痛。

也会在夜里想起小时候的事情,也还是会出现幻觉,总觉得她就在门口,总觉得她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喊我,叫我慢点儿,叫我别把衣服弄脏了。

大概有四五十年没对这个人撒娇了,可是一旦想到她要离开,眼泪还是止不住的流,还想通过撒娇留住她,还想抱着她,试图让她离开的脚步慢一点。

第一次参加葬礼,是在我十五岁的时候,初三,外公逝世。

那时候,对周围的一切都很陌生,包括是对外公的记忆。

农村里有个环节是子女必须大哭,来表达对逝去亲人的不舍和悼念,周围的人都在哭。

我试图从小到大的记忆中,去抠出一些对外公的记忆,就像很多人作文里写的我的外公,外公教我下象棋,外公较为人生哲理等等。

但是搜罗了很久,因为跟外公相处的时间少之又少。

能记得最多的是,计划生育的时候,超生的我要被罚款,因为没钱,父亲最后被拘留,而我从小就害怕接触陌生人,因为有人跟我说,警察是来抓我的。

一旦有陌生人来,我就会躲起来。

这件事,也成为十几年来,熟人们的谈资。

现在想起来,还觉得那时候的自己有几分可爱。

众人齐哭的时候,我害怕很多不太熟的亲戚会说我们不懂事,说父母没有教好我们,所以我使劲憋了一些眼泪。

后来我好像有一些难过,在做法事的时候,我时不时的会看看棺材,我想着外公躺在里面安详 的样子,我想到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我想到妈妈没有爸爸了。

我有些难过,在众人都在安静的坐着的时候,我的眼泪就止不住的留下来。

但是我却怕这不合时宜的眼泪被人看到,匆匆离开了现场,害怕人们看出一点点端倪。

可能谁也不会注意到这么一个小屁孩。

第一次和死亡离得很近,也是第一次看见妈妈哭,她哭的时候原来是有声音的。

我见过她流泪,是在我七八岁的时候,我被行人一个不留心,摔下了很高的堤坝。

当时我没哭没闹,就一个人坐在家门的石板路上等他们回来。

回来后我很轻松的跟他们描述这件事,妈妈给我洗脸,父亲大发雷霆,责怪妈妈。

这本身与妈妈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很多情绪都需要一个出口,而父亲则把这些愤怒的情绪转到了妈妈身上。

几十年来如此。

他们彼此早已习惯。

成年后的我们偶尔也会对此很愤怒,但是习惯了这种的关系的两个人大概也是彼此能走下来的一个重要原则。互相忍耐,互相理解。

妈妈只是留了几滴眼泪在我的洗脸盆中,我吓得不敢讲话,更不敢像十几岁青春期的时候,对爸爸吼回去。

洗完后安静的睡觉。

而这次失去爸爸的妈妈哭的很大声。

我也像个大人一样搂着她的肩膀。

每一个大人曾经都是孩子。

可能只有当他们没有了爸爸,他们才开始真正的成为大人。

之后,开始能坦然的跟父母说死亡这件事了。

妈妈也不会因为我说死这个字眼而瞪着我了。

但是对所有的生死都只是旁观。

谁都不敢把自己代入其中。

跟妈妈说完老人之后,我一字一句的跟妈妈说。

你看谁都会死,我们说不定哪天就死了。

所以你也别节省了,该吃吃,该喝喝,多去一些好玩的地方。

好像二十多岁之后,总是听到身边人得病意外死亡等事件。

大概人到了一定年纪之后,会面对越来越多的人离开,面对越来越多的人陷入绝境,而我们自己,也会慢慢的变成冷漠的人。

但是不管遇到了什么,保持多一些善意,总归是让我们安心一些。

如果是以前,说起死亡的时候,我会害怕,会忐忑。

今天跟妈妈说,我也不能保证意外会落在谁的身上,但是你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好好的保重自己的身体,该吃吃,该喝喝。

因为不管发生什么,都有我们。

妈妈挂电话之后,声音哽咽,我想她可能更希望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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