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啊,看够了风景就回家吧。
最后一次见到天帝,是去中谷山收茶叶的路上。小茶棚生意不错,茶叶消耗得很快,原来的茶叶供应商喜事将近,被家里长辈逮回去筹备婚礼了,我只好出门去找新的供应商。
中谷山在楚地,接近云梦泽,整个山脉以丘陵为主,坡度和缓,土质较酸,终年云雾缭绕,正是最适合茶叶生长的环境。我挑着个小萝筐,晃晃悠悠地走,也不着急赶路,权当看了风景。
离中谷山还有几百里地的样子,云梦泽的水汽已经氤氲了过来,那浓雾里肃容疾行的不是天帝又是谁。他看见我,过来打招呼:“你怎么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了。”我颠了颠箩筐,笑道:“茶叶用完了,来进货呢。您呢?”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天帝身上的悲哀似乎没那么浓了,他重又打起精神来,又成了天界高高在上的主宰。“我该回去了,瑶说,这么多年了,她们也想回来看看。”天帝的声音里有几分欣慰,更多的是愧疚和悲凉。尽管他不是个太称职的父亲,他的女儿们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长成了顶天立地的模样。
瑶出生的时候,距离桑离开又是很多年了。被女儿们伤透了心的父亲似乎再也没有亲近女儿的意思,他怕他掏心掏肺想要爱护的女儿到头来又用不理解甚至痛恨的眼神看他,他觉得他承受不了。
这样一来,瑶几乎是被放养的。没有人亏待她,也没有人教导约束她。她开开心心地在天地间游荡,红色豹皮铺在桂枝制成的香车上,葭兰荔芷装饰了每一个细节。她来时也许带来一阵雨,她走时又引来一片云,她长待的地方总是有仙人的传说。
也许是天帝在背后默默保护,活了几百岁,没有经历过风浪的神女依旧眉眼清澈,像一个稚童。瑶始终是一个人,起初觉得有些孤单,后来习惯了,觉得很自在,听说桑姐姐以前被父亲管得可严了,还有大姐姐,每天要学很多东西。瑶觉得自己很幸运,没有人管着,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她不想学法术,现在天下太平,天道稳定,万民安居乐业,说路不拾遗夸张了些,但是作奸犯科者着实不多,学法术这么累做什么。
又过了几百年,不知怎么就觉得天地间太过空旷了些。有一天在凡间游荡,看见一户农家小院,男人把女儿高高举起,小孩儿挥着小手兴奋得咯咯直笑,旁边一个正在纺线的妇人停下了纺车,望着父女俩柔柔地笑。瑶心里一酸,竟有些羡慕他们。想不明白到底羡慕的是哪一个,要动脑子的事她向来不太愿意做,于是就简单粗暴地理解为想要找个伴。
所以说啊,父亲在女儿的生命中多么重要,最起码,如果有了父亲的正面形象,就不会有因为缺少爱和陪伴而轻易被花言巧语骗走的女孩。
是夜风疾雨烈,山上树影幢幢,隐隐传来虎啸猿啼,一身白衣的公子撑着十六骨伞缓缓行来,握着伞柄的手指节分明,素白如玉。瑶扬起小脸对公子笑了,天真又妩媚的笑脸映着屋子里温暖的光,像终于找到舒适巢穴的小动物。
楚地的人总是那么浪漫,一枝花、一片叶都能吟唱成最动人的情歌。那是瑶最快乐的日子:他们泛舟江上,嫩白的足尖浸在温凉的水中,撩起的水珠在阳光下笑闹成满怀的憧憬;他们攀登高山,松柏旁依傍着辛夷,松柏下荫蔽着杜若,枝叶交缠,根系相绕,犹如命运的相依相伴。后来回想起来,瑶在晚霞的琴弦上把这段日子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谱成了曲,叮叮咚咚的音符散落成墨黑天幕上闪闪的星。
是从哪一天开始呢?瑶准备了嫁衣,却等不到那个说要娶她的人了。朝来暮往,云送雨歇,花开叶落,日仄月满,开路的文狸修成了人形,驱车的赤豹厌倦了兰芷的芬芳,娇俏的神女终于成了诗人笔下的山鬼,日复一日等待在楚人的祭歌里。
原来她已经死了。她把心交出去却没有得到回报,于是她没有心了。她只想找一个人陪伴,却发现口口声声说着爱和喜欢的人其实另有所图。是不是这世间根本就没有所谓的爱,又或者,其实所有人都能得到爱只有她不行?天生地养,只有她永远孤身一人。
姑媱之山上生出了一株草,阳光雨露里摇曳得窈窕。听说只要吃了这草,天下再没有不喜欢你的人。这多好。
湘君和湘夫人终于在下一年的祭礼上听说了山鬼的祭歌,彼时姑媱之山上只剩下小妹几近透明的精魂。娥和英又痛又悔,小心翼翼捧起瑶草,栽在巫山灵气最足的地方——洞庭湖和云梦泽的水汽氤氲,温暖安谧犹如母亲的怀抱。
姐妹们有一天终于聚在一起,分享着千年来酸甜苦辣的经历。魃挨个摸摸妹妹们毛茸茸的小脑袋,轻轻地叹息。
楚地的传说一天比一天瑰丽,楚地的国土一天比一天富饶。楚地的百姓总有无数的神明要祭祀,他们总说,是神在佑护这一处人间天堂。
我走在中谷山附近的小镇里,听人们讨论几天前山鬼庙鼎盛的香火。这是一位父亲迟来的陪伴,也是女儿们迟来的原谅。索性,他们有无穷无尽的生命。
我听说再后来,宋玉伴着楚襄王来到巫山,书生清隽,像极了当年白衣的公子。那夜梦里,却是襄王遇见了神女,衣袂当风,朝云暮雨。
天帝与我告别前,用他过去千万年的经历劝我:“孩子,看够了风景就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