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昆仑山采玉,命值不过玉

采玉这行当,自古就有这么个说法,寻玉之难,千人往百人返,百人往十人至。就这都是往好了说的,十人至也就一人得而已。

《和田玉传奇》剧照


第一次见宗宗,是在乌鲁木齐的一家拉面馆里。

当时我在一家上市公司做英文翻译,一个瑞典朋友委托我采购和田玉饰,想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他痴迷中国文化的母亲。在当地朋友的引荐下,我去见了“绝对靠谱的玉贩子”宗宗。

聊天中,他知道我业余时间也写点文章后,特别诚恳地说:“我给你讲讲我贩玉之前,在和田做采玉人的故事吧,那也是两代昆仑山采玉人的故事。”

本文是宗宗的口述。


1

小瑶儿跪在院子里拜师的那天,我已在马师傅门下做了5年学徒了。

1998年,18岁的我高考落榜,便跟着父亲到了和田。父亲常年往返新疆和老家湖北之间,贩卖些干果,我就被他安排拜师,做了采玉学徒。在来新疆之前,我一直觉得“拜师”只会发生在旧社会,到了这儿才发现,在新时代里,拜师是一种对传统技艺传承的慎重和尊敬。

马师傅跟父亲年龄差不多,精瘦、皮肤黝黑,人很严肃、枯燥,平日里行事老派,好似活在新时代里的“旧人”,只有讲起采玉这行的事,才会眉飞色舞。他心术正,名声好,所以当他收个女娃做徒弟时,并没引起什么非议。

和5年前我拜师那日一样,师兄弟们起了个大早,摆好桌椅,备好茶和干果。师傅那张太师椅的正前方,摆着师母昨天洗净的羊毛地毯。这行讲究个“干干净净入门”,所以小瑶儿一大早就洗了澡,发梢也还潮潮的。

师傅坐在院子正中央,等小瑶儿端端正正行完三叩首之礼,便从怀中口袋里拿出自己前些天采到的白玉籽料,递给小瑶儿——凡是入采玉这行,师傅都会赠给弟子一块自己采的好玉料,给小瑶儿的这块,则是收藏级别的好料。

师傅清了清嗓子:“采玉这行当,自古就说,寻玉之难,千人往百人返,百人往十人至。就这,都是往好了说的,十人至也就一人得而已。丫头你名字里有个‘瑶’字,想来是与玉有缘,我老马也是看在与你父亲的缘分上,破例收个女徒。不求你常得美玉,切记平安为先。”

我和一众师兄弟站在一侧,看到小瑶儿巴掌大的脸红通通的,她摸了摸师傅递过来的籽料,仔细收好,又抬头怯怯扫了一眼我们,点了点头。

在小瑶儿之前,师傅家也算是个和尚庙,除了师娘外,都是半大小子。除去那些吃不了苦、几个星期就回家的,或者跟着师傅进了一次山就采到了好料卖钱走人的“短期徒弟”,师傅家就只剩下了师兄大魏、哑巴小弟和我。

大魏跟了师傅很多年,学到了几成本事,所以日子过得也算舒心;哑巴小弟是打杂的,人很木讷;多了个年轻的小师妹,我倒没多大触动——因为我在湖北当时还有个谈了一年多的女友——可大魏和哑巴小弟都是多年的光棍,他俩对小瑶儿的到来,欣喜不已。

小瑶儿的父亲也是个早些年的采玉人,在一次采玉中遇到大雪迷了路,冻死在玉矿。她妈妈叫古丽,拉扯她到17岁,也得了绝症,临死前把小瑶儿托付给了师傅师母。原本师傅只想要小瑶儿跟着师母打杂,可古丽跟师娘说,自己男人到死也没采到好玉,想让女儿正式入老马门下,也算女承父业,有个寄托。

当然,古丽选择师傅带小瑶儿还有个原因,就是他们都是“二转子”(不同民族的混血儿)。在和田的采玉人分很多帮派,有按民族搭伴的,有按籍贯组队的,还有按采玉技巧来分的下河摸玉、踏玉帮,以及只进山采玉的山料帮。师傅因为自己“二转子”的身份,带着我们几个徒弟,算是中立团体,反而在和田混得很好,因为各个帮派都说得上话。

多年来,在和田的采玉人大多都是有经验的老者或者年轻力壮的男子,也有维族人会带着自己老婆进山或者下河摸玉的,但真正懂得怎么定位寻玉、寻到后如何运下山、下山后怎么开、开了如何辨、辨出好玉后如何去巴扎(维吾尔语,意为集市、农贸市场)卖出好价的,还没出一个“女师傅”。


2

初春,远山半山腰上还有厚厚的积雪,我们不能进山采玉。

师傅说了,采玉这行当,都是“老天爷”安排好了的,人若是一旦进山出事,就说明不适合吃这碗饭,最好就此放弃这行。想避免出事,得讲究个天时地利人和:要多方打听,不走别人出过事的小道儿;人不能有个头疼脑热、四肢带伤,女人家来了“那个”也不行;时节、天气很重要,秋冬及初春有雪不行,和田的6到8月,才是真正属于采玉人的好时节。

师傅要大魏和我,趁着淡季,多教教小瑶儿采玉的常识。我一般就找块石头一坐,看《故事会》,教小师妹的事都归了大魏,反正他更乐意跟小瑶儿相处。

大魏教得很认真:“师妹,进山前先活动开,拉拉筋;上山要小步来,越陡的地方,重心越要放低,吐气要大口,别只用脚使劲,手、背和头都要用上劲儿才不累。”

小瑶儿跟着我们出去了几次,爬了矮山包,上山时我们走在后头,大魏紧跟着护着她,抬头就能看到一截儿雪白的细腰;下山时大魏走在前面,好几次小瑶儿没站稳,大魏都伸手扶了她一把。

我总觉着小瑶儿学采玉不太认真,大魏大概也感觉到了,黑着脸训了她好几次:“下山比上山更难,你慢点,不能老是摔。”小瑶儿一撒娇:“反正滑了有你扶我!”大魏就心软不作声了。




天气转暖,师傅说可以准备进山了。大魏拉着我去了巴扎,中途又找借口甩开我,自己独自神神秘秘地买东西去了。

我一人回了师傅家,天光还亮着,站在院里,听到堂屋里传来师傅教导小瑶儿的声音:“采玉人靠山吃饭。横贯了西藏、新疆,一直延伸到青海的昆仑山,也叫玉山。昆仑山之东出产的玉叫昆仑玉,产自山之北的,就是中国四大名玉之一的和田玉了。”

小瑶儿的声音脆脆的:“师傅怎么不跟其他人一样下河呢?”

师傅带着嫌弃的语气说:“别看有些老维族吹得那么神,说什么在河里凭着脚的触感就能分辨出是玉还是石头——这玉龙喀什河是带不来真正的大玉的,还是进山采‘山料’过瘾。现下,这文本上的东西你都记得了,体质也比你妈刚走时候壮实了些。等下周暖和了,咱们进一次山。”

师傅总跟我们夸小瑶儿聪明、记东西快、又好问,不像我们这些人高马大的瓜娃子,采一趟玉十天半个月,聊天都不会,闷死个人。我总觉得师傅偏心:当年我们哪个不是干了一年半载的杂工,才能跟着他进山的,哑巴小弟在家里这么多年,一次玉都没真正采过——可小瑶儿这么快就能跟着进山了。

过了几天,远处山尖儿上的雪线明显上移了许多。师傅让师娘准备进山的物料:馕、干果、风干牛肉、水壶,再备上调味的辣子面和孜然粉,我从外面定好了新的绳索和帆布袋,大魏心最细,带的也最多,除了尖锥等挖凿工具,还有手电、帐篷、常用药,手纸都鼓鼓囊囊装了几大包。

小瑶儿背上师母备好的一袋子衣服,里面有夏装,也有棉袄毛衣,因为要应对山上多变的天气。


3

进山前一天,我们吃饱喝足,都洗了个畅快澡,师傅挨个儿确认每人身体无恙。

第二天一早,师傅卷起他做礼拜用的小地毯,我们几个带好行囊坐了一段儿大巴后,到达山脚下的村子,租了两头驴驮着物资,开始进山。

路程漫长,我和大魏听着小瑶儿和师傅你一问我一答,也没以前那么无趣了。

“师傅,玉矿在哪儿啊?开始是怎么找到的啊?”

“和田的几个大玉矿,都有上百年上千年历史,中途有些矿停采后,矿脉的位置慢慢就没人知道了。咱们现在去的地方,是离以前大矿边上十几公里的小矿,当年跟我一起的采玉人,如今老的老、死的死,还有退出这行的,这位置,只在师傅脑袋里咯,跟着我走就得了。”

几乎所有认识师傅的人都曾问过同样的问题,师傅总是笑而不语,就算我们几个徒弟私底下问得多了,他也只敷衍着讲几句就收了口。但我听老一辈的人说,老采玉人一般只熟记一个玉矿的位置,每次采的玉量很少,才能买出高价。这些掌握了玉矿位置的人家,代代相传,能保证几代人衣食无忧。师傅祖辈都做这个行当,打小就进山,几乎把玉龙喀什山走了个遍,心中自然存了不少“矿址”。




小瑶儿随我们赶了几天的路,两颊开始泛起高原红来。大魏趁师傅休息时,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雪花膏递过去:“师妹,瞧我这记性,先前就买好了,应该早点给你的,你涂一涂,脸就不皴了,这可是上海运来的好东西呢!”

小瑶儿把小铁盒接过来,不尴不尬地道了声谢,就在一旁看起师傅给她的那本封面已泛黄的《玉石大全》。我心想:现在的年轻女孩哪还有用雪花膏的?大魏你也太落伍了。

我们在一处背风的山口卸了东西,把驴绑在树边,我捡了块大石头,掏出准备好的水彩笔,在上面写了个“马”字。

师傅指着这块石头对小瑶儿说:“采玉这行的规矩,如果咱们运气好开着了大家伙,就在玉上写上姓名。这样就算同行看到了,也不会取。同样的道理,咱们要是看到有标记的料,也不能碰。”

小瑶儿问:“可是拿走了,谁也不知道啊。”

师傅撇嘴笑了答道:“丫头你还小,人在做天在看。不管维族还是汉族,总有个信仰,这种不厚道的事情谁敢做?坏了自己的运道。”




又走了两天,总算到了小玉矿。师傅说:“当年一个上海来的富家子,爱玉成痴,非要跟着进山,那一趟是开出了几块成色好的白玉,但那富家子可能是因为高原反应,死在了半路,按规矩,我们把玉分成几份,他的那一份邮寄回了上海。这人没了,总要留个念想,于是我们就叫这矿‘少爷矿’。”

师傅按规矩铺好毯子诵完经,就和大魏挂着绳索开始攀上旁边的峭壁。小瑶儿感叹,平时不爱动的师傅“怎么这么会爬山”,我笑她:“师傅从小就喜欢看山羊爬山,观察山羊的姿势,好多峭壁年轻人都上不去,师傅几分钟就爬到顶了——采玉人会爬山,也算是多了个绝活。”

我和小瑶儿在山下捡了软草,沿着山壁的边沿铺列开来,师傅凿出好的小料就揣到了怀里,成色一般的就直接从上面扔到软草上。

那时,我们手中还没有像现在不用插电的小电钻,有经验的采玉人,都知道“凿玉”最重要的就是在什么位置、选多大的锥子和锤子、用什么力道,这关乎着能否把玉完好地从山壁中剥离——俗话说“十籽九裂”,下手狠了,整块玉有可能都有裂痕,卖不出好价,但若力道不够,或者工具选择不当,这玉石便像长在山上一样,采不下来。

小瑶儿仰着脖子看师傅在半山腰忙活,她揉了揉酸痛的颈子,问我:“师哥,这样凿太慢了,怎么不像电视里开矿一样用炸药炸呢?”

我没好气地说:“师傅说小时候,六几年吧,有人用炸药开玉矿,基本上出不了好料,开出来的好多都废了不能用,慢工出细活,懂吗?”

师傅和大魏挖到了块大料,直接绑在大魏的背上,让大魏慢慢下到平地解绑。

我卸了玉,帮大魏往被磨得青青紫紫的脊背上涂药。师傅也沿着绳子慢慢下来了:“这趟得有40多(公斤),去掉皮,我估计收成也差不了,回吧。”

师傅常说,美玉藏深山,采玉就好比要请玉离开自己家了,所以要恭敬地请它入采玉人的家,心要诚。没有背着玉的人,要对背玉的大魏和我先深鞠一躬,说:“请您入我家。”此时不会讲究辈分,说完,我们才正式返程。

下山途中,师傅跟小瑶儿走在最后头,他指了指大魏对她说:“你看,咱们采玉下山也是有诀窍的,背上的料要用特定的厚布袋子装好,你师兄身上系着的绳子也是特制的,很结实,绳子系的扣虽说是活扣,但除非用刀割,不懂解法的人,怎么着也是解不开的。背玉的人休息时不能坐在地上,不然玉往后一栽,人也得倒,要讲究找个面儿平、而且高度还合适的石头,把玉轻轻地搭在石头上,人蹲着休息。丫头,这门道还多着呢,任何一个环节差了,这玉都到不了家里,慢慢学吧。”


4

我们开玉的那天,从山里背出来的隐隐露着翠色的几块大石头,被整齐地码在院子里。关系好的玉雕师傅和巴扎里几个贩玉的老维族都来了,哑巴小弟忙前忙后招呼着。

师傅照规矩洗好澡,做完礼拜,喊道:“小瑶儿,这次你先来看。”

小瑶儿扭开手里那只小巧的红色手电,上前对着两块最大的石头,细细看起来:“师傅,这露了点青的反而不行。这块看着丑,但我估摸这里头有白玉,重量是对的。另外其他几块,留给师兄们吧。”

“辨玉”说起来并不难,但真正行家并不多。

和田玉常见的颜色有白、青、黑、黄几色,掺了杂色的玉,会首先被淘汰。师傅教过我们:首先得看油润程度,摸起来不干涩,温润有脂是最好的;其次还得看硬度,真正的和田玉用刀、钥匙去划,表面不会留痕;其他的几点也要注意,比如通透,和田玉不像翡翠,若是所谓的水头和透光好的,反而是次品。

有人喜欢用手电打光,仔细看玉面的纹路,有线状纹路或明显不均匀的棉絮状,亦或是有明显一缕一缕走向的玉石,大多容易在雕刻时崩裂,别说是坠子,就连玉珠子都做不出好的。

师傅大概觉得小瑶儿的判断跟自己的判断是一样的,就对着挤在院子里的同行们说:“那就按小瑶儿说的,先开了这两块吧。”

一阵电锯声盖过了大家的耳语,随后人们纷纷鼓起掌来,果然如小瑶儿所说,一块石头里面青玉和石料混乱交杂,水头差,杂质多,基本不值钱;另一块却是完整的、质地温润干净的白玉。

巴扎的老维族当场拿出计算器,跟我们讨价还价起来。玉雕师傅简单地去了“尘”,岩石外壳被剥离掉,按品级分类好,真正温润纯正的特级白玉,也就巴掌大。师傅和老维族拿出各自的电子秤——以防对方在秤上做手脚——一众人核对好重量,几十克的玉,最终卖了14万。

自此,小瑶儿辨玉的本事算是传开了,师傅也在饭桌上跟师娘讲:“我看这孩子能旺我,你看,先前跟其他孩子出去多少次,也没采回来这么多。”

大魏对小瑶儿更是多了几分喜欢,常常在夜里念叨着小师妹的聪明伶俐,哑巴小弟对小瑶儿也殷勤了许多,有新鲜的瓜果蔬菜,会想着先给她留一份,大概只有我对小瑶儿心里多少有些不服气。

师傅和我们几个按4:2:2:2的比例分了钱,这次进山,算是收成不错的一趟。拿了钱,大家一商量,不想吃师娘的“老三样”了,去巴扎里下馆子吃顿好的!虽然哑巴小弟一直没有进山,但我们聚餐还是叫上了他——师傅之前总觉着他不能说话,万一山里遇上什么事儿,连呼救都不行。

哑巴小弟难得出来吃饭,对着菜单跟服务员比划着自己想吃的菜。大魏紧挨着小瑶儿坐下,问她得了钱要怎么花。小瑶儿望着院外扬起的沙尘,回答:“我得都存着,从小长在这地方,尽是风沙,我要找个机会,去看电视里的大海,还有水族馆里的海豚表演。师兄你呢?”

大魏挠了挠头:“我?除了想把师傅脑袋里的本事都学会,现在也想去看看外边了。”

哑巴小弟肯定是希望能早日跟师傅进山学真本事,我当时也有个心愿,就是想买辆广告里的小轿车。


5

接下来的两年,玉价随着市场的开放涨涨跌跌。我们总在5到10月聚在一起进山采玉,大部分时间还是多少有点收成的。

当然也有空手而返的时候,有次进山,到了矿点,天气突变,起了大风,云层也变得厚了起来。师傅拉着我们一行人,用最快的脚程撤到了山下的农户家。那一趟,据说就有想“等等看”的同行死在了山里。我们更加佩服师傅的决断。

小瑶儿自己本来就勤快,师傅给她的书册被她翻看得多了,都毛了边。加上每趟进山师傅的细心指点,她渐渐成了和田为数不多的女采玉人。几年过去,她的身体也“抽条”一样,变得亭亭玉立。

又是一年盛夏,我们选了天气最好的时段进山,和田市区还是高温,但山里十分凉爽。那年师傅生了几次小病,人瘦了些,眼神也不如从前好,所以辨玉都交给了小瑶儿。

小瑶儿已经记清了去“少爷矿”的路,对着我们采下来的玉,小瑶掏出手电,仔细看透明度和纹路,摸皮,探重,最后把一块比较大的放弃了。大魏说他还有力气,万一是“石包玉”就亏了,想一起背下山。小瑶儿自信满满地对我们说:“这块指定是废料。”

于是大伙儿还是听了她的,背了她指定的别的料下山。那时山里的牧民偶尔会悄悄跟着采玉人“捡漏儿”。小瑶儿弃了的那块料,就被牧民搞回家去了皮,后来打听得知,果然是一团杂石。

渐渐的,越来越多的人来找小瑶儿搭伙,因为就凭她在山里就能辨出好玉这一招儿,便能省去背“废料”之苦。但小瑶儿念着师傅的教导之情,都一一拒绝了。师傅常常跟人吹牛,说自己的这个女徒弟,可比那其他瓜娃子强。

我心里气不过,但也不得不佩服小瑶儿的眼力。


6

2004年,冬季大雪封山,我按例回了湖北老家。每隔一周跟师娘去个电话闲聊,得知大魏和哑巴小弟帮着师母放牧、打理家事做杂活儿,小瑶儿跟着师傅的朋友学起了简单的玉雕手艺,给师傅师娘和师兄们,甚至给常来收玉的福建玉商都送了自己雕的小葫芦。

一次通话,听说小瑶儿恋爱了,还因此挨了师傅打——并不是师傅“老古董”,而是小瑶儿的男朋友,恰巧是师傅那个离家多年的不孝子。大魏在电话里跟我说,师傅的卧房连续几晚都亮灯到凌晨,大约是睡不好。

我知道,小瑶儿这一次伤透了师傅的心。

师傅的儿子叫强子,我入门后听大魏提过,他才是家里真正的大师兄。他从小跟着师傅进山,采玉、辨玉也是一把好手。

采玉的帮派之间大部分时候都是井水不犯河水,可因为抢场地发起狠来的事也不少。师傅一般都“以和为贵,吃亏是福”,不与人计较。可有次采玉,师傅在玉矿上跟“河南帮”碰了个照面,师傅原本客客气气地准备换地方,但那帮河南人不依不饶,还骂师傅是“杂种”。师傅跟他们去理论,被打断了胳膊,身边本就徒弟很少,有人也不愿意拼上身家性命,所以输得很惨。

而最让师傅生气的是,强子不仅不管亲爹,还趁乱拿了河南人刚开出来的山料溜下山——这是大忌。

玉石圈子就这么大,采玉、雕刻、贩卖这一条线里打听消息并不是难事。河南人被偷去的玉,去了皮剥出来50多克的纯料,检验了以后是特级的墨玉,一点杂质都没有。强子请玉雕师傅雕成了貔貅,然后卖给了台湾人,卖了30多万。

河南人得知后,自然咽不下这口气。他们带人找到了师傅家,把家里所有能搬走的好料全抢走了。师傅讲究个江湖公道,没有再去找他们。强子肯定也多少听到了风声,从那时起,就再也没回过家、尽过孝。那30万的卖玉钱,听说强子在乌鲁木齐早就赌光了,后来他只是偶尔来和田买籽料,凭着师傅教他的本事倒玉赚钱。

强子这人八面玲珑,自然是最会哄女孩子开心的,他大约也是听闻了小瑶儿的名气,不知道两人怎么就照了面,开始用手机联络起来,最终被师傅发现,这才作罢。

后来过了一周,我再跟师娘去电话问及此事,师娘叫我不要再提,只感叹了一句:“多年的生养,也比不过一个‘钱’字。”原来小瑶儿听闻了这些旧事,还是明辨是非的,已经给师傅磕头认了错,保证再也不与强子往来。

经了这事,大魏对小瑶儿还是掏心窝的好,但嘴上却再也不提任何有关“喜欢”之类的字眼了。




第二年开春,我因为感冒,比原计划晚回了和田半个月。坐了几天几夜火车,还没到师傅家,却接到了大魏的死讯——大魏是下山途中,被自己背着的山料压碎了心口死的,我没见到他最后一面。

我想起自己刚入门时,爬山时候连劲都使不对,夜里浑身筋骨疼痛,腿总是抽筋、胀痛,大魏就用热毛巾给我敷腿、按摩,还把自己的棉衣卷成一团,让我垫高了脚睡觉。

进山时气温低,大魏就会把自己的毛衣脱下来给师傅穿上。在山里吃饭,我们常常都只能吃干粮,是大魏学着分辨山间能吃的蘑菇,给我们加餐。就算在家里,大魏也偷偷揣着不值钱的碎玉给哑巴小弟把玩,或多或少地教他些采玉的常识。

我感叹,像大魏这样的好人,怎么如此短命——他还没来及出和田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到师傅家的时候,师傅抽起了多年前就戒掉的烟,对我抱怨:“这个瓜娃子不知道是中了哪门子的邪哟,背着玉还要回身去扶人,那玉那么重,下坡又陡,直接就翻了几十个来回,胸口被压成锅口一般大的窝,血流了一路……”

师娘也在一旁哭红了眼:“小瑶儿这个丫头下山老是摔,都不知道多少次了,这大魏就是为了扶小瑶儿才滚下山的,造孽啊。”

我大概在那一刻,就断了留在和田“采美玉,赚大钱”的心思。先回了老家待了一阵,最终又到了乌鲁木齐倒卖玉石,但再也没回和田采玉。小瑶儿也曾给我打过几次电话,但我心里有着些许的恨意,最终没有接听。

采玉人的命古往今来都太廉价——早些时候,大多采玉人不会买任何保险,进山前先签下免责书,命由天定。人死了,领头人或雇主是不用赔偿的,采到的籽料卖出去后的分红,会按规矩交到家里人手中。

师傅人好,多给了几万块,但最终大魏一条命换来的钱,也不到十万,全给了他远在山西的老母亲。


7

我再次回到和田已是2017年,是为了给师傅祝寿。

这时,和田政府颁布了史上最严格的玉矿禁采令,前些年大批涌入和田的“外地人”总算慢慢撤出。哑巴小弟也改行了,在当地开了一家拉面馆,生意倒做得有声有色。

师傅已经两鬓斑白,但开朗了许多,成了一个白天逗鸟、晚上陪着师娘跳广场舞的小老头。他的故事,还来不及深究,就淹没在边疆的飞速发展里。现在已经没什么人愿意冒着极大危险翻山越岭做个采玉人,甚至连学鉴定和玉雕的人都少了很多。

我和师傅看了一场关于唢呐师徒的电影《百鸟朝凤》,看完他哭了,感叹说:“老祖宗留下的东西越来越少了,和这唢呐吹的‘百鸟朝凤’一样,真正采玉的手艺,也就要绝了!没人传了你懂吗?”

我无法反驳。

给师傅过了寿,我就离开了,照例还是每月给师娘去电话聊一会儿。师娘知道我讨厌小瑶儿,我不问,她从来都不主动提。

但有次电话里,师娘还是告诉了我,大魏走后的三年里,不少人都对小瑶儿起了心思,直接拎着聘礼上门的也有。但小瑶儿还是规规矩矩地待在师傅家,话也少了许多。师娘不忍心她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就跟她说,她算是守满了三年孝,心意够了。

在大魏死后的第四年,小瑶儿跟着那个福建玉商走了,玉商在老家有自己的玉石市场,一直没有娶妻,对小瑶儿也是诚意满满,足足等了几年。临行前,小瑶儿把拜师那天师傅给的白玉雕成的玉观音还给了师傅,希望师傅能平安顺遂。

后来哑巴小弟娶媳妇时,我跟师傅一起去喝了喜酒,小瑶儿从微信上给哑巴小弟转了一个大红包。听闻她现在做了老板娘,也接玉雕的活儿,在福建那一代已经小有名气。我瞟了一眼小弟手机里小瑶儿的微信头像,她抱着自己的宝宝,笑得很知足。

十几年过去,我已经有了小轿车,如今的小瑶儿,也一定如愿见到了大海和水族馆里的海豚表演了吧。




作者 | 覃月

编辑 | 许智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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