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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讨厌旅行,我恨探险家。”列维-斯特劳斯在《忧郁的热带》开头这样写道。
准备好了士力架、压缩饼干、大白兔奶糖、巧克力、40L登山背包、据称能抵御-10度的羽绒睡袋、衣物、护膝、耳塞、眼罩,现在,列维-斯特劳斯的美妙开头打动了我。为梅里雪山之行挑选一本关于热带的旅行随身书,也许这是内心对于温度和阳光的期盼。雨雪天气在云南已经持续了一个礼拜。我打开手机APP查看一周天气情况。大理:中雨,小雨,小雨,小雨,多云,小雨;德钦:小雨,小雨,小雨,小雪,小雪,小雪。窗外的雨正下个不停,空气又湿又冷,好一个出发去梅里转山的良辰吉日。
下午两点半,匆忙登上开往香格里拉的班车。旅途在某种惆怅的气氛中开始——这多半是因为窗外阴沉的天空,灰白色的芦苇,收割完的荒凉田地,枯黄的玉米秆,开败的向日葵。苍山隐没在云雾之中,洱海呈现出毫无生气的灰色。破烂的车厢里混杂着燃油泄漏和各种人类残留的味道。坐在一旁的几个游客喋喋不休地讨论关于价格和哪儿好玩的问题,“你从哪儿来?”“西双版纳在哪个方向?那里好看吗?”“那里消费怎么样?”“噢,我去过阳朔,那里的西街很好玩。”
我戴上耳机,把音量调高。班车在山坡转过几道弯之后,进入丽江境内,金沙江边散布着小村落,黑瓦白墙的房屋建筑在岸边山坡上。沿途植物的生长随着海拔的增高而变化,到达迪庆州的境内时出现了五彩缤纷的格桑花。班车在峡谷里穿行。树木葱茏。瀑布奔流而下。山坡上裸露出荒蛮的黑色岩石。一群牦牛出现在黄昏的山坡上,两匹白马互相给对方清洁皮毛。山顶上一朵黑云巨大而宁静。香格里拉到了。
01
Z从杭州飞到丽江。晚上我们在香格里拉会和。他将与我共同完成这次十二年一回的羊年转山。身患重度拖延症的他临走前一天才给公司领导写了请假信,领导还没回复,他人已经到了云南。
香格里拉已经进入旅游淡季,独克宗古城行人寥寥。冷冷清清的月光广场,空气清冷萧瑟,几年前那场大火烧掉了这座古城的半片城区。如今古城重建的施工仍在进行。
龟山公园的坡顶有世界上最大的转经筒,高21米,重60吨,纯铜镀金。筒内装有 100 多万条咒语和经文,藏族人相信,每当转动经筒,这些经文就会随着法轮的转动而散播到十方世界,宛如一颗石子落入水面之后荡开的波纹。
第二天一早我们坐上前往德钦县城的班车。美丽丰饶的中甸坝子,平坦辽阔的草原,青稞架,藏族村落,牦牛,马,纳帕海。天气好转,阳光穿透云层,照进车厢,忽然明亮起来。“啊,这里是东方的建塘,人间的伊甸,太阳最早照耀的地方。”
白马雪山顶上积起了厚厚的雪。山路曲折,班车艰难地爬坡。翻越垭口之后,梅里雪山主峰卡瓦格博出现在天际,一座伟大的、完美的白色金字塔,独自屹立在苍穹下,肩负着整个天空的重量。司机停车,让游客下去拍照。我的邻座是一个来自康定的喇嘛。他手上拿着两个苹果手机,一黑一白,每隔十分钟就有人给他打电话。他身材魁梧,身穿藏地的绛红色僧袍,汉语说的马马虎虎。我告诉他我去过康定两次。他告诉我他的家乡在新都桥,今年是羊年,所以他来梅里转山。他说卡瓦格博就是观世音菩萨,在藏族人心中是极神圣的。转山的时候当念六字大明咒。那是观音世菩萨的心咒。
德钦县城藏在海拔 3400 米的山谷里。街道狭窄,往下倾斜着,建筑逼仄局促,刚刚下车的旅人茫然失重,恍惚间感觉要滚到谷底。街道两边开着四川饭馆,小超市,杂货店,户外服装店。游客们大都赶着去飞来寺,等待着早晨日出时壮观的日照金山,然后有一部分人会徒步进雨崩,那是梅里转山的内圈路线。
内圈转山路线通常需要两到三天的时间。而这次我们要走的是外转路线。从德钦县城出发,向西南方向进入云南贡山县境内,经过西藏林芝地区察隅县,再回到云南德钦,围绕卡瓦格博整整一圈,徒步线路长达七八天。
转山开始了。
首先我们要去曲登阁取钥匙。“取钥匙”是转山之前的一种仪式,到曲登阁拜拜菩萨,表明朝圣的来意,意味着取得了转山的资格。距离德钦县城几公里处,一条陡峭的小路通往山腰上的曲登阁。“曲登”是藏语中佛塔的意思。相传释迦牟尼诞生之前 1000 年,上苍降世三座水晶佛塔,曲登阁就是其中一座。
从曲登阁下到公路,我们等到一辆农村客运小面包车,到德贡大桥每人20元。
四十分钟之后抵达德贡大桥。澜沧江奔流东去,这是一条无与伦比的河流,她发源于青藏高原的深处,流经青海、西藏和云南,在西双版纳勐腊县出境后称为湄公河,之后流经缅甸、老挝、泰国、柬埔寨,于越南胡志明市流入南海。
在派出所登记身份。边防警察为我们指引方向:走过德贡大桥,往右边走,经过一个白塔,再往前走到支信塘庙。进庙,转经,拜菩萨。之后便是一路徒步上坡,经过永久村,到达永久垭口。时间已经到了傍晚,我们下到一个山坳转角处,在第一个宿营地住下。事后证明,这实在是一个过于草率的决定。
02
旅途中缺什么,都没有比缺水更令我感到难受。
那天晚上的宿营地附近没有水源,只有一根黑色塑料软管,不知从什么遥远地方引水过来,从管口流出可怜的涓涓细流,而水管旁边放着几个桶和瓶子在排队。
在一片人声嘈杂的混乱中,我终于弄清楚了谁是营地的主人,然后买下一些食物和矿泉水。睡觉的地方是挨着山体搭起的一个歪歪扭扭的木头棚子,顶上和四周用彩条布潦草地裹了一圈,没有床,人们挤挤挨挨地睡在地上,坑洼不平的地面即使是垫了一层棉被、钻在睡袋里也感觉得到地面的起伏轮廓,头朝向的位置裸露出来山体,潮湿的岩石表面生长着苔藓植物和草,对了,我还没提那些二十年没有换洗过的被子的味道,算了,忘了它吧。
天一黑人们就钻进棚子睡觉。我躺在那儿,眼睛闭上又睁开,始终没有完全进入睡眠状态,凌晨三点,我迷迷糊糊听见那些藏民起床的声响。他们在棚子里进食,大声说话,锅碗碰得叮当响,完全不理会旁边还有人在睡觉。
之后的几个小时我陷入某种半昏迷状态。六点,天微亮,我们起身收拾行装,启程出发。
走了不到二十分钟,我们就到了另一个宿营地。这是个建在平坦地面上的营地,棚子看上去十分结实,里面有床,整整齐齐地排列成两行,就在附近有一条溪流,清澈干净的溪水哗哗流淌,而昨天我们多走十五分钟就能到达这里。
溪流是从山上流下的雪水,冰凉入骨,洗一把脸就能让你瞬间清醒过来。清晨的阳光照在山尖,呈现出微红的暖色。深吸一口气,空气无比清新,直抵肺部。早餐是一盒泡面,一根香肠,一壶酥油茶。我们坐在炉火旁喝着茶,朝山的藏民走过,冲我们微笑。
这一天路途轻松,沿着几百年来朝圣者们踏过的山间小径,穿过铺满落叶的林荫小道,翻越海拔只有3200米的多拉垭口。中午的时候忽然下了一阵冰雹,只持续了几分钟。下午两点的时候下起了雨,道路变得湿滑泥泞,整个山谷被雨雾包围。我们仓皇赶到一个营地,这是多克拉垭口前的最后一个营地。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们决定住下。
这里完全可以称得上是星级宿营地,有床,有水(营地就在溪流边),有一间宽敞的燃着炉火的大厅,还有一个可以买到啤酒的小卖部。没过多久,这家小店就客满了。老板是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也许更年轻一些,他的谈吐表明他并不是在一个十分封闭的环境中生活,相貌堂堂,会开玩笑,懂得照顾客人,而这里的海拔还可以把水烧到将近90度,这意味着我们晚上可以吃上一顿将近煮熟的米饭。
晚餐之后,天黑了,一些人钻到棚子里睡觉,一些人留在大厅,围着炉火喝酒闲聊。不肯早睡的人里面有好几个内地来的汉人,两个香格里拉的女子,一个玉树的喇嘛,两个当地的年纪轻轻的赶马人。喝过酒后,那两个女子开始唱歌,唱了几首藏语歌,接着唱了几首邓丽君的歌,唱了一曲李玲玉的《粉红色的回忆》,就是那首你永远可以在不同场合听到的“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那个玉树喇嘛给我们讲地震后的重建情况,寺庙里整整三天三夜不能睡觉的法事,要一直念经,如果有谁睡着了就用冷水泼醒继续念经。营地老板给我们讲了一个大山藏人的故事,一个女的在山里失踪了几天,怎么也找不到,然后请大活佛算,在活佛的指引下,草丛里找到,说是遇到几个人,跟着去找虫草,以为只去了两三个小时,实际上已经一个礼拜,回来后一个月死了,说是魂已经没有了。
“这里的大山会藏人,”营地老板说,“这些事情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我坐在火塘边喝完了一瓶青稞白酒,仍然不想去睡觉。时间还只是九点半。雨又下了起来,雨滴打在木棚顶上啪嗒作响,雨水沿着屋檐往下流,一匹马在雨中打着响鼻。忽然间我抬起头,发现大厅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那是旅途中一些奇妙的瞬间,对于这个世界的感受突然变得无比清晰和敏锐,雨滴的声音,溪流的声音,木柴燃烧时崩裂的声音,红色的火星跳出来,在空中转瞬即逝。这种敏锐的感受力连通过往,记忆的阀门随之打开。就在这里,地球上某个僻静遥远的神秘山谷,我回忆起年少时独自坐在乡下炉火旁,听着雨声,展开对辽阔世界的想象。
03
那天晚上我在溪流和雨声中入眠。早晨醒来时,雨停了,朝山的藏民接连不断的从路上走过。今天我们将要翻越海拔4479米的多克拉垭口,然后一路下行到2500米的曲那塘营地。
夜雨之后的道路十分泥泞,坑洼处积着水,到处都是前人留下的脚印。天空阴沉。一条瀑布从山间悬挂下来,山顶积白雪,树木呈青灰色。我们走过一片平坦的谷地,就开始艰难的攀登。
山势陡峭。仰起脖子,可以看得见山顶垭口,在巨大的棱锥体形状的山体斜面上,细如微尘的朝山者排列成连绵不断的“之”字型,向着山顶缓慢移动。事情就是如此。登山就是让两条腿不断地交替向前,而你要做的事情就是尽量不去胡思乱想。
步伐矫健的藏族汉子冲我们眨眼,嗓门洪亮的对我们说“扎西德勒”,或者“加油”!年迈的老人拄着拐杖,以蜗牛的速度一步一步往上爬,时不时要停下来休息。有些还在襁褓中的婴儿也加入到转山的队伍中来,他们睡在父亲的背篓里,开始了生命最初的朝圣之旅。
接近山顶的时候起了大雾。云在我们的脚下。山谷间云雾蒸腾,宛如一口硕大无朋的锅。
在山顶我们遇上了老熟人。那是昨天夜里炉火旁唱歌的藏族女子。她拿出一串黑白色的哈达,绑在山顶的某个地方,接着,她面对虚空唱起歌来,把头微微仰起,用尽所有力气,有几声破音听起来充满了悲伤,她的声音哽咽起来,泪光闪烁,她在为去年过世的母亲歌唱。突然间起风了,狂风夹杂着雪粒,在稀薄的空气中漫天飞舞。
接着是一路下行。事实上,下坡并不比爬坡轻松,而从四千多米直下到两千多米,对膝盖的伤害十分严重。五点来钟,下起了雨,不得不找个地方等待。天色很快暗下来了。雨势稍停,继续赶路。途径的营地已经点起了灯,旅店主人劝我们住下,第二天再走,但我们决定继续往下走到今晚的目的地。天完全黑了下来。我点起头灯继续前行。黑暗中终于听到了河流的声响,这意味着营地就在不远处。
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情。营地所有的旅店都已经客满,不光是没有铺位,就连稍微平坦一些的地方都已经睡满了人。我们只得在一个开放的棚子里熬过漫漫长夜。幸好还有炉火可以取暖。我困得要死。走了整整一天,身体正需要睡眠来恢复,而我们却只能盯着火塘里的火舌发愣。
凌晨三点,有些藏民睡醒了,起身准备上路。现在我可不会抱怨在这个时间起床的人了。等他们一走,我们立马找到空出的铺位,摊开睡袋钻进去。不到几分钟就沉沉睡去。
04
我们从凌晨三点睡到八点,五个小时的睡眠足够恢复体力和意志力。我们在一条溪流里洗脸,溪水纯净发蓝,接着又一天的爬山开始了。
不断有载着朝山者的摩托车超越我们。从这个营地开始,摩托车可以带着人直到山那头的阿丙村,而从阿丙村则有通往察瓦龙乡的公路。大部分人会选择乘坐摩托和面包车,只有极少的一部分人会徒步走完剩下的路程。
乘坐交通工具很有诱惑力,尤其是在经历了好几天艰苦的徒步之后。而拒绝现代交通工具便利的人,相信这么一个简单的事情:所谓朝圣,就是要用血肉之躯的磨难,来表达对于神灵的敬意。
总而言之,在眼巴巴地望着人们坐上车子绝尘而去的时候,我们就是这么安慰自己的——神灵看得见呢,是吧?
辛康拉垭口,海拔3740米。翻过这个垭口就看得见海拔2290米的阿丙村了,从落差一千多米的地方看下去,村落像一片矮小的灌木丛,生长在一块稍微平坦的绝壁之上。
下到阿丙村的时候是下午四点,这是一个开满了家庭旅馆和堆满了南瓜的村庄。在边防检查站,一辆接着一辆满载着朝山者的车子陆续开走,没有搭上面包车的人们坐在摩托车后面,机器的轰鸣声呼啸而去,扬起沙尘。
我和Z找到一条峭壁上的小径,连滚带爬的下到沿河的公路边。这是一段绝美的路途,我们在谷底行走,沿着一条绿色的河流,牦牛和马在岸边山坡吃草,黄昏正在降临,柔和的光线把一切事物笼罩在一种静谧的氛围之中。
抵达曲珠村的时候天色已暗。这里是茶马古道上一个临时的驿站,电影《德拉姆》曾沿着这条道路追随运送茶叶的马帮前行。四周高山耸立,十几间破破烂烂的房屋建在山体拐角处,峭壁之下是汹涌的怒江,这是一条脾气暴躁的河流,多年以前,我曾独自沿着它徒步,并且遭遇一群恶犬的疯狂围攻。
曲珠村弥漫着一股亡命天涯的味道。简陋的房屋歪歪扭扭排列在道路两旁,路是土石路,每当车子经过就尘土飞扬。幽暗的小卖部门前聚集着一些藏族人,他们穿着色彩浓稠的服饰,脏辫垂在胸前,他们黝黑的脸庞带着中世纪的表情,眼神令人琢磨不透。十几辆摩托车横在路边。野狗四处游荡,翻找食物。随着天色渐渐暗淡,一些东西正在隐藏起来。紧接着,连地理位置也模糊了。你无法分辨这里到底是西藏还是云南,又或者别的什么地方,黑夜降临之后,四周的群山把这里与世界上的其他地方割裂开来,你明明看得见脚下的公路,但是你发现这条路不能通往任何地方,只通往无限的黑暗。什么人会留在这里过夜呢?江洋大盗,亡命之徒,身怀宝物却外表邋遢的商人,或者袍子里藏着匕首的醉汉。
我们要来几瓶澜沧江啤酒,借以打发漫漫长夜。这个地方让我莫名其妙的感到忧郁,灯光黯淡,人影憧憧,没有人会在这里长久停留。所有人都是过客。
第二天,我们沿着怒江行走,前往一个比较大的地方——察瓦龙乡,传说中那里可以洗澡。
我的精神和身体状态都跌到谷底。天气异常炎热,太阳毒辣,路上黄沙滚滚。这是一条干热河谷,夹在梅里雪山与高黎贡山之间,怒江的深度切割使得这里海拔落差巨大,而干热河谷的特征之一就是随着海拔的降低温度迅速升高。
眼前是一副墨西哥荒漠景象。山坡植被稀疏,裸露着岩石沙土,路边到处残留着雨季时发生泥石流的痕迹。沿途遍布仙人掌,它们成片的生长在山坡和岸边,体积硕大,有的高度超过两米,结了红色的果子。
Z找到了乐子——吃仙人掌果。接下来,这个新发现成了我这一天挥之不去的噩梦。我们费尽周折,从长满尖刺的仙人掌叶间取下果子,Z用小刀切开果子,吃进嘴里,表示味道鲜美。我依样照办,结果悲剧发生了,由于小刀在切割果皮的时候占到了表面的细毛,现在这些细毛全都扎在我的舌头上。
我用光了所有的水也没能清理干净舌头上的细刺。我又干又渴,两眼发昏,觉得自己很快要中毒身亡,舌头上一阵一阵刺痛让我感到绝望。
这一天的行程最短,却最令人崩溃。中午时我们就抵达了察瓦龙乡,边防检查站送给我们一人一瓶矿泉水,我一口气喝光。
察瓦龙,藏语就是“炎热峡谷”的意思,这个地方因为地理位置的原因而成为交通要冲。自古以来,云南和西藏的马帮、商队、朝圣者都在此地歇脚。在电影《德拉姆》里,察瓦龙只有两排简陋的房屋和马厩,如今这里有商店,有旅馆,有学校,有茶馆,有酒店,有朗玛厅,有KTV,车辆往来,好不热闹,而且,真的可以洗澡。
下午我躺在换洗过床单被套的床上读《忧郁的热带》。经历了一番干热河谷的折磨,我现在完全可以理解这部书名的由来。列维-斯特劳斯在书中描叙南美洲丛林部落里的少年如何度过他们危险的青春期,对于人类学家来说,青春期总是引人入胜,因为怎样度过青春期可以算得上一个文化的缩影。
晚上,照例是澜沧江啤酒。然后早早上床休息,以应付未来两天最为艰苦的路途。
05
“我讨厌爬山,我恨仙人掌。”我在笔记本上写道。
写下这段话时,我们在两座山峰之间的格布村。从察瓦龙到格布村,途中经过好几个藏族村子,这些村子通常建在有溪流的山间平地,房屋院落周围长着大树。收获季节刚刚结束。屋顶和院墙上堆满金黄色的南瓜,已经干掉的秸秆堆在一旁。格桑花开在篱笆下。铁皮烟囱冒着炊烟。
跟内地的村落相似,这里的藏族村落也很少见到年轻人,他们不再满足于传统的农牧生活,去到大一点的城镇找工作,或者买上一辆摩托车、面包车搭载朝圣的旅人。
海拔3352米的塘堆拉垭口挂满经幡。从塘堆拉垭口下来,有一段精彩的路程,沿着陡峭的沙石土路一直往下走,脚边是深深的河谷。裸露的山体呈黄褐色,绝大部分面积寸草不生,只在靠近河流的地方零星生长着低矮的灌木。这里正是卡瓦格博的背面,一条碧绿的河流冲破耸立的群峰,从深山更深处奔流而出,在巨大的峡谷之间转了一个90度的大拐弯。千万年来,河流冲刷出一片可以耕种的土地,就在这谷底台地上有一座村庄,在这横断山脉深处洪荒之地,村庄令人着迷,是谁带领着他的族人来到这里,建立房屋、开辟耕地?他们为什么要来到如此与世隔绝的地方生存繁衍?他们有着怎样的日常生活?他们怎样获得诸如盐和茶叶之类的物品?他们怎样与外界交流?成长在这里的孩子,夜晚伴着河流的声音入睡,他们会梦见什么?
在格布村休息了一晚,第二天七点,天还未亮,我们就出发了。
横在我们面前的是海拔4100米的达古拉垭口,以及最后海拔4815米的说拉垭口,这是转山途中的最高点,也是几百年来无数的转山者和徒步者心目中最接近神灵的地方。
路上我们遇到一支真正徒步转山的队伍。他们来自西藏昌都地区,从德钦县城就开始徒步,途中即使是在公路上也不会搭乘任何交通工具,最后将要徒步回到德钦,大概需要十五天的时间。像这样完全靠着双脚朝拜的信徒已经日益稀少,毕竟,人类很难拒绝现代文明提供的便利,而转山途中搭乘交通工具是否算作弊,佛经里也没有指示,佛菩萨们好像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切的习俗、传承和文化其实都在某种更大的框架下渐渐演变,这一点,从藏民们手里拿的智能手机、乘坐的摩托车以及沿途丢了一地的方便面、氧气罐和红牛功能饮料都能体现。
我们中午时分抵达达古拉垭口,接下来是一段落差接近2000米的垂直下行。
下到谷底,大河穿流而过,钢铁吊桥横跨两岸,房屋林立,商店、饭馆、桌球台,俨然一个小村镇。这里有一个边防检查站,意味着过了这座桥,就从西藏回到了云南。路边开满旅店,许多朝圣者逗留在此,这里的确很适合歇脚休息。但还只是下午,于是我们继续前行。
这是一段从谷底到说拉垭口的直线上升,海拔落差将近3000米。炎热,干旱,阳光刺眼,山谷吹来的热风令人浑身乏力。汗水浸湿了背包,我不断停下来喝水。两瓶水很快就要喝光。
黄昏时我们到达来得村。这可真是一个遗世独立的村庄,坐落在山坳狭窄的坡地上,四周高山峭壁,天空被山峦切割成一小方块,如同一座巨大建筑的天井。稀少的山间平地被开垦成田地,在这个季节生长着一片一片绿油油的庄稼。屋舍俨然,四下鸡鸣狗吠,一条悬崖边上的狭窄小径通往外界。
这是翻山之前的最后一个村庄。我们打听到上方还有一个营地,于是决定往上走。
天很快就黑了,来得村最后一丝光亮消失在脚下。月亮升了起来,长满松树的山林静寂无声。一只不知道是什么的小动物跑开了。接下来升起满天星斗。此刻我已达到一种驴子附身的状态——除了不断埋头迈步,已经没有什么多余的思维活动了。
夜里十点半,我们闻到一股烟火的味道,十分钟后,听到人声,梅求补功营地到了。斜坡上搭着两个简陋棚子,一台柴油发电机轰轰作响。我们钻进棚子,浓烟使人咳嗽,好几个藏民围着炉火喝茶说话。
地上已经躺满了人。营地主人好不容易给我们整理出一块地方,铺上油布和被子。棚子里的烟雾挥之不去,我累极了,却被烟熏得无法入睡。后来炉火终于熄灭,说话的人也安静下来。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们像两条腊肉一样从半梦半醒中挣扎起来。吃过早餐,最后的攀登开始了。路上的朝圣者忽然多了起来,他们是凌晨三点从来得村走上来的。我大口地呼吸着清冷而纯净的空气。晨光熹微,人们在山路上安静沉默地走着。忽然有人唱起歌来。歌声在山间回荡。
太阳升起,照在雪山顶上,反着白光。穹隆天空从天际灰白色向中间渐变为青色,接着是透明的蓝色。山顶气温骤降,常年积雪的路上留下一个又一个脚印。一个七十岁上下的老人拄着拐杖,走几步就停下来休息,然后继续走上几步。
说拉垭口,海拔接近5000米,这里的氧气含量不到平地的三分之一。我们终于抵达了。难以言说的风景。你能用什么词汇来描述她呢?美丽、壮阔,又或者是伟大?我放弃了词语,只是贪婪的眺望这个由湛蓝天空和连绵雪山构成的崭新世界。
一次又一次艰苦的旅程有何意义?对我来说,大概就是这些难忘的时刻,点点滴滴汇聚起来,渐渐拼凑成一幅能够抵达内心深处的心灵地图。
接下来,我们将下行到水草丰茂的扎西牧场,接着到达梅里水路口,我们将坐上一辆面包车前往飞来寺,梅里雪山太子十三峰依次出现,我们将住进一家有热水淋浴和丰盛晚餐的旅馆,我们将在暖和的房间里睡上一个好觉,第二天一早去看世界上最壮丽的日出,我们将回到熟悉的地方继续生活,而在往后的岁月中,我们的记忆会常常回到这里,我们挂在山顶上的五彩经幡也将在无数个日出和夜晚迎风飘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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