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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60周年,我起的很晚,父母早就因为这个喜庆日子的家族聚会离开,剩下我一个人。我先是开了电脑无聊的看了一会网页,又打开邮箱看信,空空荡荡的邮箱里面没有一封信,我来回刷新了几次再确定没有信后才死心关了电脑。
我悄悄的从客厅的桌子上偷了父亲的烟回到屋里,坐在床上,点着烟,望着窗外发呆。就这么快,回来已经一个月了,如今,我得到了我渴望的安宁,可是心里总有一个不能接近的窟窿,时不时的从那黑不见底的洞穴口吹出冰冷的风,带着飒飒的声音。我每次想靠近这个洞穴的时候,都被这袭来的一股寒冷阻挡,惊恐的站在一个遥远的角落,期待着有什么凶猛的野兽会从里面突然跃出,扑到在我身上,按住我的双手,用它凶残锋利的牙齿咬断我的喉咙,撕碎的我身体,长声咆哮。可是,我等不到,这个漆黑的不见底的窟窿只是呼呼的吹着寒风,仿佛一个坟墓,再也不会带来什么有生命的结果。
烟抽完了。
我换了衣服下楼,街上人很少,有些门市因为国庆放假,有些继续营业的店面门口围着一群人看着电视,电视机传出国庆大阅兵的报道声,播音员铿锵有力的声音,传到我耳朵里,也带给我一种振奋人心的力量。我停住了脚步,想了片刻又转身回家。
我给母亲打了电话告诉她我有点不舒服就不去参加那个家族的聚会了,然后拿出行李箱,从衣橱里又翻着几件衣服,我想出走,离开家,去别的什么地方,也许只是散散心,也许就留在一个陌生的城市继续生活,我还没有什么长远的计划,但是眼下至少能让自己轻松一下。我越想越开心,手里停不住的摆弄着各式各样的物件,我找了一个鲜红封皮的笔记本放在箱子一打开就能看见的位置,蛮有成就感靠在墙边休息,我觉得我这个想法一下子就救了我,并且注射了新的血液到我的身体,我又活蹦乱跳起来,哼着歌,打开电脑,想写封信给我远方的朋友,可是手指刚摆在键盘上的一刹那,电话响了起来。
那只是一个电话,可是我却神色凝重,望着房门,电话声继续从客厅里传进来,我总是失败的第六感如今却变得畏畏缩缩起来,有点判断性的犹豫,总觉得会是和我的出走有关,这是个来阻挠我的电话,我十分确定。
“喂?”我拿起电话听筒,小声多疑的问道。
“请问是陶米家吗?”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的汗珠子已经从毛孔里狠命的钻出来:“我就是陶米,你是谁?”
“陶米?是你吗?”这个女人的声音显然愉快了起来:“是我啊,严萌萌啊。你真的回国去了。”
我像失忆一样,脑子里四处搜索严萌萌这三个字,严萌萌是曾经一起去日本留学的同学,回来前的这一年我几乎断绝了和所有中国朋友的联系,也包括严萌萌。我逐渐平静下来,声音也开始趋于正常,我问她:“你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
“怎么都找不到你,于是想给国内打个电话看你是不是回家了,没想到你还真的回去了。”不知道是不是通话质量的问题,严萌萌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还嚷了起来:“你怎么回去了?你不是在日本结婚了么?”
我……
我刚想接过来说句什么,严萌萌又喊起来:“你还回来么?你快回来吧。有几个朋友找我问有没有见过李果,不知道有什么事,我想你们以前不是关系不错么,就想起来问问你,李果好像出事了,喂,你在听着呢吗……。”
我整个人双脚僵硬,立在原地不能动弹,脑子里的哪根神经好像破掉一样,冒着血,一蹦一蹦的跳着李果这两个字。越跳越强烈,整个脑袋像打足气的气球立刻就会爆开。我记得我对着电话说,我也不知道,我看看吧。然后一步一步走回房间,我盯着行李箱,变得愤怒,如果我昨天就已经提着这个箱子走了该多好,如果我不是临时冒出个出走的想法这个时候应该在餐馆的某个雅间和家人热热闹闹的说笑,吃喝。可是,如今我却站在一个该死的箱子面前,接到一个该死的电话,听见了一个该死的名字,而我整个人又该死的紧张起来。我不能出走了,我打开箱子,把那个红皮的笔记本扔在地上,又继续扔出一件一件衣服,最后把整个箱子掏空,我的手拄在箱子里面,身体倾斜着,瞪大着眼睛,箱子里出现一幅一幅清晰的景象,有飞机,有东京,有中华料理,有自行车,有电话卡,有很多日元,有手枪,还有一个笑脸,一个叫李果的人面对着我,说,你回来吧。
我想我一定是疯了,我不可能不疯。晚上等父母都回来的时候,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旁边立着的还是那个行李箱,整整齐齐的已经打包好。母亲一边换拖鞋一边还说笑的念叨着,你这是要出去,还是刚回来啊?
我半天不说话,一直到他们也觉得我的确是有什么事情要讲的时候,空气才一下子严肃起来,父亲不耐烦的坐在沙发上,点了支烟,问到:“这箱子是干嘛?”
我稍微镇定了一下,说:“日本那边有些事情我还没办完,我下午定了机票,明天就得回去。”
母亲立刻惊慌起来,尖着嗓子跑过来说:“什么事啊这么着急?你没事吧?你不是毕业了么?你还怎么回去?还能回去吗?”
母亲一连问了几个问题,我一个也没记住,我很慌,我也不晓得接下来要做什么,可是我竟然立刻就编出了一个谎话,说是因为工作的事情,一个大公司这几天正在面试,朋友打来电话叫我务必回去,他帮我留了一个名额。这工作待遇很好,而且和中国也有贸易往来,如果进去的话也能在日本中国两边上班,回家也就方便了。
听我这么说完,母亲的脸上立刻就露出了笑容,跑过来要要打开行李箱:“你东西都收拾好了?”
我一把按住箱子,望着母亲的眼睛说:“恩,都收拾好了。”
母亲松开手:“这么临时的决定,也没买点吃的东西带走。”说着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叽里咕噜的翻腾开。
我扭头面向父亲,他神色镇定的好像瞬间戳穿了我的谎话,他一言不发,脸上泛着点红晕,想必今天的聚餐也喝了不少酒,他站起来对我说“好吧,我去睡会,等到时候我送你去机场。”
我回过头,母亲从厨房出来抱着一怀火腿肠,豆干之类的食品:“家里没什么东西,把这些带去吧。”
我有点想哭,但是又极力忍下来,我起身接住那些吃的东西,放在茶几上:“我只是去看看,说不定不行就马上回来了,这些东西都不用带的。”
“还是带上吧。”母亲边说边又拉开我的箱子,把吃的东西费劲往里面塞去。
我默许了,只是忽然又有点头疼,从那个电话开始,李果这个名字就没完没了的在我脑袋里撞击,还发出络绎不绝的声响,李果,李果……眉毛,眼睛,鼻子,耳朵,嘴巴,这些五官都清晰的独立的刻画出来,可是我却怎么也不能拼凑出一张完整的脸。这个我用手指摸过的眉毛,深深着迷过的眼睛,感受过炙热呼吸的鼻子,倾听过我所有心事的耳朵,而且热烈亲吻过的嘴巴,一切都成为曾经的时候,却又一个霹雳回到今天。
清晨4点,父亲开车带着我和我那熟悉的行李箱,又一次从家出发开往首都国际机场。高速公路上单调乏味的景象,除了沉思我实在想不出别的打发时间的事情。就在我打算再睡一会的时候,父亲开口对我说:“如果在那边有什么事情,记得就赶快回来。”
我随便的答道:“不会有什么事情的,就是为了工作。”
父亲说:“那就好,你也长大了。”
我很高兴父亲说我长大了这句话,我想他一定懂得也一定会支持他的女儿做的任何决定,从前也是,到现在也没变过。
我有种冲动想说,爸爸,我爱你。可是中国人这种不善于表达情感的害羞导致我沉默着,一直到车已经来到机场候机大厅前。
我说没关系,不用再送我进去了。看着父亲的车掉头回去以后,我才拖着行李,右手攥着深红色的护照和一张打印出来的电子机票走进候机大厅。
父母并不知道,我为了日本的永久居留权,已经和一个日本人结了婚,我们为了相互的利益给了对方需要的东西,达成了最后的协议。我只需要拿着外国人登陆证和那个日本人的身份证明去所在地的区役所办理登记就成了合法夫妻。而在中国,如果我不去提交任何手续的话,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我是个结过婚的人。当初做这件事情,无非就是为了得到随便出入日本的权利,可是后来我打算回国的时候,又开始后悔做了这个决定,今天,如果不是因为这样,我想我也不能这么顺利就又回日本去了。
时间还很早,整夜没睡,我想先坐在椅子上打个盹再去办理行李托运。找了个位置坐下以后,我把头发胡乱的用手梳在背后,一抬头,发现我竟然坐在一个墙柱的正对面,这个墙柱的位置那么熟悉,我的手顺着头顶滑到脸上,我的手捂住脸,视线立刻模糊起来,我再也不能坚强的心,一下子就打了败仗,李果这个名字再一次跳出来,穿着我最先遇到他时的那件绿色上衣,完全不像幻觉,而是真实的就在我眼前,那张脸,挂着每一个不能忘掉的器官,仿佛把一切都给拽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