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鲸

我奶奶提起我二叔,总是一脸愤愤的样子,“呸,这个匪命的小子”

然后默不作声地转过身去,或许是想起了二叔背后的累累的伤痕,想起了追着二叔打时的烈烈灼日,想起了二叔回家的每个狼吞虎咽的日暮夕阳。

“人老就老了,可为啥这样想他啊?”说着眼泪总是从她满是沟壑的脸上蔓延开来,最后落下。

二叔也许就是这样,偷了一辈子,折腾了一辈子,到最后都是个匪命。

可也许就是这样,才让人难忘。


不得不说,全家二叔和我关系最好。

这一点不奇怪,我是个天天闯祸的小混混,我叔也是个天天闹腾的主,用爷爷的话来说,两个让他折寿的兔崽子。但其实俩个人相处时间并不长,相处模式也颇为单调,无非就是他问我又干了什么坏事,当我自豪的说出今天捣蛋的战绩,他总是一巴掌拍在我脑袋上,力度不大不小。

“切,和我当年比,差远了”

我总是不服气,追问他小时候的事情,二叔总是眉毛一挑,“不说”然后,把夹在耳朵上的烟取下,闻一下,点火,放在嘴边,抽一口,缓缓道。

“小子,叔叔告诉你什么叫坏”

暗淡浑浊的眼神里倏然闪出光彩,像回归海洋的大大蓝鲸,喷出的气浪满是得意与欢快。

(一)

二叔其实并不是一开始便成为大人嘴里的“兔崽子”

一开始的二叔,听奶奶说,真的很老实,像其他家的老二一样,抢不过老大,又得忍让弟弟,便成为家里最受气的存在。衣服总是穿大哥的,好东西也必须让给弟弟,不过二叔好像并不在意,总是穿着略显臃肿的衣服,衣袖晃荡着,坐在大门门槛上,看着弟弟啃着大大的红红的苹果,脸上挂着略显憨厚的微笑。

二叔心疼奶奶,总是给奶奶揉揉肩,力度不大不小,一双小手灵巧的罩在肩上,在酸痛处轻轻揉捏,奶奶说起这段时,眼睛总是微微眯起来,脸上的沟壑缓缓舒展成平原。

老二的一双手啊,真舒服,奶奶总说。

有一天,奶奶拉着二叔去附近的观里上香,说是上香,其实是找观里的道士给二叔算算命。

乡村总是免不了太多人在深夜里暗自嘀咕自己的命运,他们在白日的背向烈日的劳作里,被生活压抑的弯下了腰,但是,总觉得命运掌握在一些道士,和尚,村中神神道道的婆子里,他们不得不信,否则漫漫的长夜,他们无法安眠。

说到底,奶奶不过是一个裹着小脚的农村老太太,尖尖的小脚撑起了对于观里道士,不对,对于命运的崇拜。

当二叔被拉着让一个有着山羊胡的道士算命时,山羊胡细小的眼睛不着痕迹的扫过奶奶的手腕上的玉镯,清清嗓子。

“可惜了,这孩子不过一匪命,长大后难以出息”

奶奶的脸顿时煞白,连忙上前,“道爷,这是我们家老二,您老一定要帮帮这个娃啊”

山羊胡装作为难的样子,摇头说“可以是可以,不过,这改命可是要遭天谴啊。。。。”

说着,小眼直勾勾的盯着奶奶的手腕。

奶奶咬咬牙,将手镯用力拔下,手上都被拔出一道深深的红痕。“道长,您看…..”

山羊胡若无其事的拿起玉镯,大义凛然的说,“放心大姐,这孩子命已经改好了,以后会有出息的”

说着,大摇大摆地走进道观里。不久从观里飘出一股熏香的味道,刺鼻且张扬。

奶奶欢天喜地的拉着二叔离开,回去的路上,逢人便说,道爷说我家老二会有出息的。一路上高兴的像是自己已经看见二叔有了出息一般,全然不顾自己手上作为唯一嫁妆的玉镯被拿了去。

回去后,上过中学的爷爷痛恨奶奶的迷信,火冒三丈,却又不想让奶奶知道白白浪费了个玉镯,便把火撒在二叔上。

抄起了棍子。

让你有个匪命,打的二叔满院哀嚎。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是个匪命,自己明明没有做过坏事,自己把好吃的让给弟弟,从来不调哥哥的旧衣服,向来很乖,他不明白奶奶平时很是爱惜的镯子,连碰都不让碰,怎么就给了道士,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挨打。身上火辣辣的疼,脚不停的跑,他从未见爷爷发这样大脾气。

让你有个匪命,他仿佛觉得拿着棍子,紧逼过来的不是爷爷,而是山羊胡,小小的眼睛提溜乱转,另一只手腕上带着玉镯,扬着脸指着自己“这孩子不过一匪命”,脸上满是作弄命运的虚伪与冷笑,让他惶恐不已,却避无可避。

让你有个匪命,他看见奶奶手上的红痕,看见朝着自己打来的棍棒,看见闻声而来的邻居脸上深深的鄙夷。

匪命,匪命。。

那就匪命好了,匪命好了!

他跑出了门,后面面色通红的爷爷喘着粗气,跑过原野,原野里村民依然在烈日下近乎匍匐的耕作,跑过池塘,池水浑浊,芦苇丛生,跑过上山的青石小路,从道观里的熏香依然张牙舞爪。

爷爷还是怒火难平,天色渐晚,奶奶终于忍不住出去找他。

找了好久,奶奶一个人回来了,爷爷也忍不住,提着手电筒出去,依旧没有二叔的踪影。

就在爷爷奶奶近乎绝望的看着天边最后一抹夕阳逝去时。

二叔回来了,手上紧紧攥着一只玉镯,攥的手心都是汗……

奶奶哭着抱住他,爷爷转过身进里屋,身体却不断轻颤。

不知道是谁说了句。“这娃,匪命就匪命,好好养吧”

第二天传来,山上道士丢了件价格不菲的玉器,不过,还好,没人怀疑奶奶的玉镯……


(二)

之后的二叔,性情大变。如果说,之前的二叔是个干净,老实的孩子,那么现在的二叔,真的成了一个活生生的“小土匪”。

他开始偷邻居的红薯,开始欺负附近的小孩子,开始拉帮结派,开始一点点的朝着坏孩子转变,放纵肆意,无法无天。

每当邻居找上门来,爷爷刚要抄起棍子,二叔总是眉毛一挑,牙齿一咬,我就是个匪命,怎么?爷爷伸出的手便总是慢慢的抽回去,随即而来是深深的叹息。

奶奶对二叔也没办法,整日的发愁,脸上多了几道皱纹,想了想,干脆送他上学。

村子里的人上学都晚,十岁有的才上小学,二叔当时早已到上学的年级,只是家里人还是觉得种地更加的实在,从来没想过让他读书,但是考虑到学校老师可能会对二叔更多的管教,还是把他送去了上学。

学校里有个老师姓李,奶奶听说很是严苛,到处求人把二叔调到了李老师班级。

奶奶对李老师说,“李老师,老二是个匪命,求您多看着他点”

李老师点点头,“没事,他还能翻天不成。”还特意让二叔和一个成绩好的女生坐在一起。

“哪有什么匪命,愚昧”老师暗自想。

但是谁知,第一天,二叔就和李老师吵起来。

那天,上国文课,老师发现二叔没带课本,叫二叔站起来,二叔装作没听到,故意把头撇向一边。李老师没见过这样没有规矩的学生,硬是二叔提起来,拖到了教室窗外。

老师问他,书呢,二叔脸一扬,小脸上满是轻蔑。

李老师拿出教鞭,硬是抓住二叔的手,一下,两下,三下。。。

二叔疼的脸上冒汗,小脸皱起来,干巴巴的像个小老头,但还是一句话不说,李老师有些心软,停下了手中的鞭子。

“罚站,两小时不许动”李老师说完,回去上课了。

二叔本来还想乱动,但是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挺拔的站立着,目视前方,宛若胜仗的将军一般。

……

二叔和我提起这段时,我不屑的说,要是我,我就跑,哼。二叔弹了弹手里的烟蒂,沉默半晌,他告诉我,当时从他的正前方看去,正好是他之前的女同桌,女生……一转头便看得见他。

后来下课了,二叔还是教室外站着,女生把手里的书,放回二叔的座位,走出教室,二叔后来说他当时眼睛一直停留在她的身上,淡黄色的碎花长裙,轻轻扎起的马尾,头上别着一个粉色的发卡,眼睛里好像藏着朝霞,明媚且生机勃勃,她就像一只黄莺,轻盈的飞出教室,来到他的面前,他的腰杆立刻挺直,目视前方,眼睛里塞满坚定,装作认真罚站的样子。

女孩来到二叔身边,轻轻抛下句,“谢谢”。

他张口刚想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没说。

二叔一直相信当时的自己,是看见海的,一抹浩瀚的蓝色,配合着天边的深蓝,配合着朝霞的红晕,从女孩背后升起,他偷偷看着女孩的背影远去,仿佛蓝鲸告别了海洋,不舍,悲伤,他奋力拍打着双鳍,喷出巨大的水汽,目送着大海离去,宛若流失的岛屿,宛若濒死的巨鲸。

二叔后来说,这是他的初恋,叫李小莺。

李小莺是个很安静的女生,对外事总是漠不关心,但是不安分的二叔总是欺负自己的女同桌,在她铅笔盒里放虫子,开始在上课时偷偷的拽她的头发,开始把笔一支支地从她的笔袋里扔到地上,李小莺不得不弯腰拾起,而他就坐在一旁看着李小莺头上的发卡上下翻飞,像只粉色的蝴蝶。李小莺也不生气,默不作声的继续上课。

真好,二叔说,这是他见过最温柔的女生。

后来有一天,李小莺没来上学,他看着旁边空着的座位,心里空落落的,他把自己的笔一只一只的扔在了地上,捡起来,继续装作不小心碰下去,眼睛里满是想象中她的样子。

第二天,依然没来。

第三天,还是空着的。

第四天……

第五天……

他突然发现自己找不到自己的大海,他像一只迷失陆地的蓝鲸,内心被风沙呛得泪流满面,伤痕累累。

怎么办呢,蓝鲸总要找到自己的海洋。

在一天晚上,他趁李老师外出的功夫,溜进李老师办公室里,找到了班级花名册,翻出李小莺家的地址。

急切之时,突然碰倒了桌上的油灯,桌上李老师正在批改的试卷,一下燃烧起来。

二叔当时吓的抱起花名册就跑,谁知一出门便碰见回来的李老师。

老师看见办公室的火光,立刻冲进办公室救火,二叔趁机跑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直接跑去李小莺家里。

李小莺的家里非常的破旧,土黄色的墙干巴巴的站着,墙上的墙皮脱落,潮痕点点,房屋低矮,院子旁边还有一大摞捡来的酒瓶之类。

但李小莺就在院子编竹篮,淡黄色的长裙,轻轻扎起的马尾,别致的粉色发卡。“还好一切都没变”他想,松了一口气。

二叔走过去,“你为什么没去上课。”

女孩停住,沉默许久,但终于还是开口了。

“家里没钱供我上学,学费都是我自己卖竹篮挣的,现在还不够。”

“还差多少。”

“五块,大概还要卖几十个篮子。”

女孩咬着自己的嘴唇说,手上本来停住的动作,又开始活络起来。

二叔不知道再说什么好,自己的家境也不怎么好,想到奶奶手上的老茧,他知道自己没办法向家里要来这么多钱。

“你等着”他还是撂下这句话走了。

女孩看着他跑远了,就像一只渴求大海的搁浅的游鱼,用力的翻腾着。随后便低头继续编织着自己的未来,在乡村,太多孩子渴望自己的命运改变,他们有的在日复一日的劳作里失去对于的希冀,有的把藏于置于深夜的繁星,每日只是茫然的寻找,有的却一直在路上寻找,找着自己的大海,自己的未来。

二叔还是没有上课,他找了块砖,在一条小路等着。

在等待的时候,二叔想起了道观,还有那个八字胡,以及空气中无形却又张扬的熏香,想起了爷爷用力挥来的棍棒,和自己内心当时的怒吼,想起了那天的夕阳,那天跑过的田野和池塘。

那就匪命好了。匪命,匪命……

等了整整一天,自己要等的人终于出现了。

是一个小胖子,村里最有钱人家的孩子,也是他们班上最有钱的人。

小胖子刚放学摇头晃脑的往家走,在学校旁边又买了好多吃的,塞得全身上下的衣兜鼓鼓囊囊的,怀里还抱着不少零食,这时埋伏在路边的二叔,冲过来一把抓住小胖子的衣领。

看着二叔恶狠狠的面容和扬起的砖头,小胖子立刻吓得跪下来,“别别别,我好吃的都给你,别别别。”

二叔没看散落一地的零食和汽水,尽量凶狠地说,“死胖子,把身上的钱都给我。”

小胖子有些不情愿,双手慢吞吞的深入衣兜里。

二叔急了,“妈的,想死是吗”再次举起手里的砖头,作势要狠狠拍过去。

小胖子见状,“别别别,我身上只有7块钱了。”说着立刻把钱交给了二叔。二叔皱眉,把两块钱摔给小胖子。

“我只要5块,会还给你,但是你要是敢告状,就等着!”说着又把放下的砖头扬起来。

“不会,不会,绝对不会,你相信我。”小胖子快哭出来了。

他见状,把砖头狠狠砸在胖子面前,转身离开,只留下冷汗直流的小胖子。

揣着兜里的5块钱,不顾太阳早已下山,又跑到李小莺家里。

这时候李小莺的父母已经从地里回来,但是女孩还是在院子里继续编着花篮。

在她身边已经有一个编好的竹篮,但是她依然拉着竹条,手指上下翻飞,继续编织着下一个竹篮。

二叔轻轻唤了她一声,把她叫了出来。

没等女孩说话,二叔便把钱塞到她的手里,转身跑开了。

临走时甩下一句话,“别问这钱哪来的,好好上学吧。”

二叔那天很晚才回家,很晚才睡着觉。

在梦里,他看见一抹浩瀚的蓝色包裹着自己,他兴奋的大叫,“海!海!”然后便醒了过来,他看向窗外,那时天空依然灰暗,不同的是,灰暗地开始有点蓝色的深邃。也许,这便是他的大海,他想。

后来,二叔被学校开除了,原因很简单。

放火,抢劫。

真是个匪命,李老师摇头叹息,抚摸着被火烧掉的半边眉毛。

小兔崽子,滚,老子不想看见你。爷爷怒骂,喘着粗气。

老二,你怎么这样了。奶奶哭了一天,摸着自己的玉镯。

……

二叔没说什么,他一点点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女孩依然安静的坐在边上,淡黄色长裙,马尾,眼睛里却充满了水雾,手里拿着他的课本。

二叔唯一只留给女孩一张字条,字条上的字迹潦草凌。

“走了,嘘……”

没人知道他放火为了什么,没人知道他抢来的钱做了什么。

每次爷爷奶娘问起,二叔总是默不作声,想起那个梦,想起那抹浩瀚的深蓝,想起……那个女生。

不过,他再也没能见到她。


(三)

不过二叔终归不是安分的人,就算不上学,二叔也受够了在家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他去了上海。

小学都没毕业的他自然找不到好的工作,只是在工地替人干活,不用面朝黄土,却也是背朝烈阳,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听别人说,他还是改不了自己的匪气,抽烟,喝酒,打牌,做事蛮横,不过说来也怪,在他身边总是有着一堆朋友,说是臭味相投,但是每次过年过节,总会爷爷奶奶家看望二老,说是狐朋狗友,但向工头索要谁的工钱时,却总是共同进退。

爷爷总是看不惯二叔的所作所为,但是每当二叔工友来家里,总是客客气气的,临走时,不忘加上句,“对我们家老二照顾些。”

其中有个光头大汉,一定会回句,“放心吧,叔。”

二叔说他最好的朋友就是这个满脸横肉的汉子,外号叫强子,长得不敢恭维,但是很能干,租房在上海,家里也存了些积蓄,又有了个怀孕的老婆,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下着大雨,二叔去强子他们家做客。

酒足饭饱之后,强子接了个工地的电话,匆匆出去,家里只剩强子老婆和他母亲。

本来二叔要走的,但是看着雨势越来越大,只好留下和崔母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这时候,突然厨房一阵碗碎的声音,强子老婆叫了一声,“妈?妈!孩子,我,我要生了。”

强子母亲一惊,赶紧向医院打电话,二叔也赶紧帮忙,把强子老婆背下楼。

可是那天天色阴沉,雨势太过凶狠,豆大的雨点恶狠狠地砸到地面,路上根本没有出租车,只有一辆又辆仓皇失措的私家车呼啸而过,根本没有行人。

但是听着友人老婆无助的呻吟,二叔没办法,立刻跑到停车场,看见一辆刚好停下的车。

二叔跑过去,用力的敲打着驾驶座玻璃。

玻璃摇了下来,一个带着墨镜,头发染成黄色的男人伸出头,不耐烦地说:“干什么,干什么!”

二叔赶忙说,“帮帮忙吧,我朋友生孩子,下雨天打不到车,帮我们送她到医院,成吗?”

“不行,下着雨我凭什么帮你们,再说了万一,你们想趁机打劫我呢,下着雨,多不安全,不行,不行!”

黄毛皱着眉头,更加不耐烦了“赶紧走,别挡车门!”

“我们给你钱,总行了吧。”二叔还是不放弃,近乎央求道。

但黄毛并未领情,连话都不愿多说,硬推车门想要离开。

二叔看着黄毛真没帮他们的打算,一把拽开车门,连带着把黄毛拽了下来。

然后把车钥匙拔了下来,扶着孕妇坐到车后面,黄毛想要冲过来阻止,二叔直接一拳头砸了过去,然后趁黄毛被打倒在地,二叔从兜里拿出自己的手机扔到黄毛面前

“等我打过来。”说完,二叔便开车带着孕妇来到医院。

还好,母子平安。

强子赶来后,先在老婆面前狠狠的扇了自己两巴掌,然后跪到二叔面前,哭着说,“兄弟,谢谢!谢谢!”

那次二叔,被黄毛讹了近乎三个月的工钱。

他笑着说,自己连匪命都过不好,人家都是把钱抢过来,自己却总是把钱打水漂。没人知道这笑里到底满是苦涩,还是解脱。

后来,强子让二叔给孩子起个名字,二叔想了很久,想了很多,从小孩,想到自己,从自己想到小孩子,有时候,是原野的夕阳,有时候是李小莺的长发,有时候是散落一地的笔,有时候是梦醒时暗淡的星辰。

记忆宛若一块大大的海绵,一会满的几乎要溢出来,一会又被挤的干干瘪瘪。

他不希望这个小子像自己一样满身江湖气,自己的人生终其一生也没逃过命运的掌控。

“那就叫“天宝”吧。”二叔说,脸上笑的很干净。


(四)

后来,二叔就没了。

人们说二叔,在工地上干活时,刚扛起一排砖头,便晕倒了,之后便在也没有醒过来。

在他倒下的时候,正是有些炎热的夏天,阳光很好,天空无比澄澈,很蓝。

丧事肯定是在老家里办的。

爷爷身子颤抖着,嘴里念叨着小兔崽子,小兔崽子,眼圈通红,喃喃地进入里屋。

奶奶只是呆呆地看着叔叔的遗像,手里摸着玉镯,头发散乱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二叔还是那个匪命,没钱,没老婆,没孩子。

但那天来的人不知道为什么,特别的多。

有村里比较有声望的老人,有一群农民工打扮的人,有孩子,有老师,也有一些大学生。小小的院子里,挤满了人。但是每个人都很安静,静静地站着,想着二叔生前和自己发生的点点滴滴。

他们会想什么呢,这样一个匪命的人,我躲在一边,听着别人说给二叔的悄悄话。

一个胖子攥着手里的5块钱说,后来二叔把打工赚到的第一笔钱寄给了他。他说自己并不恨他。

“有这样借钱的吗,你这个小子,”他苦笑着,不过他又说,“你,一定不是匪命”

一个扎着长长的马尾,依旧一身淡黄色长裙,带着粉色发卡的女人告诉说,知道二叔喜欢看她这样穿。还说自己现在在大城市里上班,是二叔让她找到了自己的大海。

她轻轻捋起自己垂下的长发,微笑着说,“你,不会是匪命。”

一位老师模样的人,拿着一根教鞭,告诉我,后来二叔一直在拼命赚钱,资助一些贫困的学生。“瞧,有些都是大学生了。”他给二叔指了指,脸上却不由得落下泪来。

“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匪命,愚昧。”老师愤愤的说。

一位抱着孩子的八尺高的汉子,告诉二叔,是他让在外打工这些人互相抱团成了兄弟。他还说,谢谢二叔救了自己孩子一条命。

……

我看着二叔的遗像,照片里,二叔笑容憨厚,干净,就像他以前那样。

大大的蓝鲸终于还是死在了陆地上,他没有回到命中注定的海洋,但是他用力翻腾的双鳍让多少同样被搁浅的游鱼回到海洋。

我一直希望有一天,可以在梦里告诉他,这些因他而改变的命运,多么希望感谢他,在命运最大恶意下,保持的最好的善良。

我想他还是会眉毛一挑,然后,抽出烟,闻一下,点火,放在嘴边,抽一口,暗淡浑浊的眼神里倏然闪出光彩,像回归海洋的大大蓝鲸,喷出的气浪满是得意与欢快。

我好像听他用尽全身力气大笑着。

“我才不是匪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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