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红宴（长篇悬疑小说连载）

引子

民国三十七年中秋

鉴园

黄昏时分，四处烛灯零星地亮起，天边仍有一丝余晖，交织在一起的是浓稠的昏黄底色。空气是静止的，凝住这个季节尚存的水分，如同某种胶质的实体，积蓄着突然膨胀的力气。

这种膨胀，是节日气氛的高潮。这个城市，一千多年来，都对中秋有着特殊的情愫。除了通常所寄托的团圆之意，却因为这个地方的人，多数的营生都是在外地，有的在外省，有的在外国。因此，中秋的团圆之中，更兼了许多别离的哀愁。这个晚上，热闹喜庆之余，又不知道有多少人家其实是在生死别离。

但即便这样，鉴园中的水榭，此刻的情形诡异得连别离都无法形容。

八个形态各异的身影，散乱地倒卧在地上。桌子摆放的菜肴尚冒着热气，酒杯或满或残，在月下漾着青光。偶尔似乎可以感觉到，其中的某人抽搐了一下身体，却不过是濒死前的挣扎。他们的眼睛毫无例外地圆睁着，脸上全都是诧异的神情。这种同归于尽的死亡，完全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临死前，每个人心里应该都只有一个念头：

凶手到底是谁？！

庭院不知从何处传出一阵低徊哀婉的唱曲，听不到其中的乐器伴奏，只有一丝若隐若现的女声，在重复着几句听不清的台词。像是在送别，又像是在招魂。后来，周边很多人在传说，这个曲子，如同刻进了这座院落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六十年来若隐若现却不绝如缕。

在你能够听见的时候，意味着你的命运，已经嵌入这个没有人知道答案的噩梦之中。

第一章

我叫于文辉，男，28岁，无业。

以下所写的这篇文字，我原本打算让它成为一个完整的故事，再有点野心，或者可以变成一部有人愿意收购的小说。但是，整个过程的走向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以至于事件转变之仓促，没能给我足够的时间来进行整理。这些文字如果丢失，倒说不上是什么了不起的遗憾，至少对其他人而言是这样的，他们根本不会注意到世间还有我这样的一种存在——卑微、渺小、无害所以可以无视。

但我依然有点舍不得，总是想着这或许是自己整个人生在这世界上留下的最重的一个脚印。若干年之后，如果被有心人发现，可能会吸引不少的关注，象是猛犸的脚印一般。那将是我生前完全没有可能享受到的关注甚至是荣耀。

如何存放、托付这些文字是个问题，我没有什么信得过的朋友，家人亲戚更是无从谈起，所以，最后决定放在这个叫“私家夜谭”的网站上，我设置了自动公布的时间，以便让自己到了无法自主地控制情势的时候，也能顺利地发布出来。这是一个很好的储物空间，而且还具有类似经过公证的遗嘱那样的好处，在某种特定条件被激发之后便自动产生效力。

我听说“私家夜谭”这个网站并成为其会员，是一年多以前的事。

那个时候，我来到这个城市还不满三个月。所有的一切都毫无头绪，连自己今后将赖以生存的方式也没有确定的想法，更谈不上有所作为。

当时身上——或者说账户上还有一万多的存款，这个倒是有点意外，因为我从来不是个能够攒钱的人，平时也就没有查看账户余额的习惯。我带着意外惊喜整整冥思苦想了两天，才回忆起这笔钱的来源。那是一个朋友留给我的，他去了澳大利亚，变卖完家产后就消失了。跟所有人，包括象我这样可以称为朋友的人一个都没有打招呼。不过他给我转了这笔钱，同时留下了一句话，说是人民币在澳洲不能用，所以就便宜了我。

我当然不会相信这样的鬼话，但确实想不出他的真实用意。无论如何，这笔钱在此时对我而言意义重大，说是久旱中的甘霖一点都不为过，至少可以在一段时间里不用考虑生计的问题。朋友那边我也没有还债的负担，一是因为他下落不明；二是我大体算了一下，那些年跟他相处的过程中，其实零零星星借给他的钱可能还不止这个数目，他算是替我做了一次零存整取的无息储蓄。

所以，那段时间是我最无忧无虑的一个阶段，也因此有了多余的精力进行一些天马行空的遐想——说是遐想，其实也没有过于离谱，直说的话就是将主要的精力投放在了写作上，也因此得知了“私家夜谭”这个名字。

我记不清是怎么得到“私家夜谭”这个网站的消息的，可能是在某个网络上的写作圈子里，或者是公交车上身边几个中学生嘀嘀咕咕被我无意间听到。可以肯定的是，在这个城市的某些人群中，这个网站有点小名气，至于原因我还不是特别清楚，只知道有点神神叨叨的刺激。

我当时主业虽然还不确定，但副业倒是做了很久，也就是在网络上写字卖钱。跟所有的网络写手一样，每天的梦想就是将其作为休闲但可以名利双收的事情。我想象着自己某部作品忽然大卖，不但在网络上，而且出了实体书，被人邀请着到处签名售书。然后便是影视公司、游戏公司上门洽谈购买版权进行改编的事宜。我矜持地表示争抢的人很多，但要找一个真正用心的公司来做。价钱上我不是太在意但一定要保证质量，要能够忠实地还原作品的内涵。从此以后我不再陷入财务和生计上的困境，而是依照自己的心情来进行创作。我不会再没日没夜地赶时间，约稿的公司排成了队，他们担心的是我忽然间翻脸而不是什么拖稿的问题。总而言之，我彻底地实现了生存乃至思想上的自由。

当然这是预想，眼下离这个目标还差一个惊天动地的作品。更具体一点说，我还缺少一个合适的故事以及能够充分演绎的灵感。我象疯了一样四处寻找，在玄幻、灵异、修仙、重生、穿越、盗墓等等各种热门的题材中施展着自己的想象力。每天晚上在入睡之前是我思考的高峰期，这个时段里我设计了无数个令自己几欲慨然而起的构思，但疲倦打败了我。等到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所有的那些想法依然清晰但随即便被归入了垃圾的范畴。我每一天沮丧地重复着这样的折磨并在某一天进行了痛苦的反思，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必须要借助外力而不是躲在租来的那间狭窄的小屋里自怜自叹，我必须找到一个充满了自由和灵感的空间，让它成为滋养创作的土壤，这个愿望强烈到了让我饥不择食的地步。

提示我形成这个结论的灵感，来源于一位我仅限于听说过名字的网络写手，如日中天，以稳定高产而著称。目前他同时开着三部小说，每一部固定日更八千到一万字左右。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仅凭一己之力这根本就不可能。事实上这位已经成名的作家现在基本上不再动手打字了，每天固定的工作是跟朋友之间交换段子，剩下的时间则是在网络上寻找段子。他有个简陋的工作室，聘请了几个缺乏创意但文字功底不错，也就是通常被称为“小说流水线熟练工”的人。所以，现在他的读者根本不再担心何时会突然断更。

基于这样的启发，我点开了这个网站。公众可以浏览的内容乏善可陈，这没有在我的意料之外。我听说这里的精华在于它的会员论坛，只有在那里才能看见真正有价值的东西。不过会员加入条件的第一条便让我瞬间冷静了下来。

这是一种很常见的加入模式——必须有至少一名以上的正式会员推荐！

难度不在于推荐，我知道，即便不认识那些会员，只要能找得到，他们大体上也不会拒绝甚至会极力自荐的也不少见，因为推荐者应该会有一些这样那样的奖励——这是我在其他网站上得来的经验。眼下的问题是如何找到那些已经在门里的会员们。

我在整个网站所有公开的页面都找了个遍，却奇怪地发现找不到任何正式会员出没的迹象，那个进不去的论坛也没有泄露出丝毫的信息。也就是说，在这里找到引荐人目前是没有指望的。我又打开了搜索引擎，将私家夜谭、会员、推荐这样的关键词一股脑地输了进去，出来的是寥寥数个没有用处的结果。这几个搜索结果同样也是求助而无果的帖子，还有一个是纯粹骂街的，意思是什么鸟网站还搞的神神秘秘最后加了一句滚蛋。

接下来我又把希望寄托在几个比较活跃的写作互动圈里，几乎滚屏一样的重复求助信息发出去之后，首先得到的是来自管理员的警告，有一个最过分的直接将我踢了出去。此后，我连等待回复的勇气都消失殆尽，忙不迭地一一下线逃遁。

就这样，对这个网站的激情在一天内就平复了。此后我没有再进行其他的尝试，对于它的希望很快就变成了怨念，进而归于淡忘。没有想到的是，在这件事过去两个星期之后，我的账号收到了一个请求私聊的消息。

那个ID毫无特色，根本就是随机生成的一串数字，对于这样的对象，通常的做法是直接将其拉黑，但那天我恰好心情不错而且百无聊赖，便随手点了同意，一边琢磨着如果是推荐理财产品或者是招嫖的该如何应对。

“你想进私家夜谭么？”

这是对方发过来的第一句话，我在几乎忘记了那个念头的状态下短时间内陷入了一种荒诞的茫然，等了一会见我没有回话，那人又说：

“你需要推荐人吗？”

我此时才想起了事情的缘由。由此可见，在我的脑海里，关于推荐人的印象比对网站本身要深刻的多。所有的热情在一瞬间似乎重新被激活了，但我还是保持了起码的冷静，没有表露出雀跃的言辞，只是淡淡地回道：

“怎么说？”

“我可以为你推荐。”

这个人忽然让我生出了几许好感，原因是说话的方式很对我的胃口。在纵横网络文坛小有资历后，我明白了简约的价值。这是一种时尚，更是一种格调的门槛。磨磨唧唧絮絮叨叨是被人鄙视的骗字数的文风，在稍微高端一点的写作圈里根本混不下去。事实证明，我的坚持在此后混迹在那个论坛中起到了很大的帮助。

“条件？方式？”

我愈发地将简约风格推向了极致。

“有几个问题，需要你回答一下。”

“嗯。”

“第一，你为什么想进入这个地方？”

我非常厌烦这种枯燥刻板而且带了点审问意味的对话，这与他开门见山的风格无关，纯粹是因为不喜欢问话的内容。象是在参加一场公司的应聘或者公务员考试的面试环节。在我有能力开始寻找工作以来，就尽力回避着这样的场面，原因并不是我有什么洁癖或者莫名其妙的自尊，而是因为害怕。

我畏惧所有对自己真实状况进行询问的谈话内容！

每次当我鼓足勇气准备敞开心扉时，总是不由自主地陷入一种失忆的状态——准确地说，我找不到记忆中那些零碎片段之间的关联，以至于表达出来的都是语无伦次而且缺乏结论的流水账。这使得谈话的对象几乎是下意识地对我智商和精神状态产生了怀疑。

但今天的谈话对手不一样。

这是我仅有的一次主动接受某人的审查，首要的原因是对方掌控着进入他口中“这个地方”的钥匙，他是审查者，也是决定者。说白了，我能否进入“这个地方”，全都系于他的一念之间。另外还有一个缘故，不是非常重要但很大程度上减轻了我的心理障碍，我跟他是在网络对话平台上进行的交流，这使得自己避免了许多在线下面对面交谈时无法避免的难堪。

“想找个地方、找个人，说说心事。我猜你这里大部分人都有这样的念头吧。嗯……就像书上说的那样：面对一个全然陌生的空间，可以随心所欲地宣泄。”

“不用担心对方是否相信、是否会认为你是在哗众取宠或者招摇撞骗？“

“嗯嗯，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这样啊，那我可能不会同意你进来。”

“为什么？这是你们那里的忌讳？”

“你知道，我最担心的是被人误认为这个空间带有黑暗的色彩——不！连灰色的都不能接受。我不是什么现实秩序的破坏者，恰恰相反，熟悉的人都认为我是某种意义上的维护者。另外，当然还有安全方面的考虑……”

“这个你倒是可以完全放心，现实中我只是个不折不扣的弱者——没有任何侵略性的那种！呃……最多算是一只刺猬。”

“刺猬也不行，我这里全都是羔羊。”

一个问题演化成这样，我开始有点喜欢上这个对手，起码是个有趣的人。

“这么说吧，如果要约法三章什么的都毫无问题，遵守法律、责任自负，一旦发现不良苗头你可以随时将我扭送公安机关——对了，手机号你知道了，地址也可以告诉你。”

“……”

“怎么样？”

“第二个问题，你想在这里得到什么？”

“灵感！”

我几乎不假思索地说出这两个字，随即被一股巨大的羞耻感所笼罩，可以想见对方大概也是被吓住了，半天没有回话。

“我的意思是……在跟人交谈过程中寻找乐趣，现实中我是个腼腆的人但渴望跟人交流，我知道这里的人都很神。”

“嗯，这可以理解。”

看起来对方没有任何取笑的迹象，让我慢慢地壮起胆来：

“如果说是纯粹精神层面的追求你可能不大会相信，但对于灵感，我还有很现实而且很……功利的需求，我是个网络写手。”

“呵呵。”

现如今，“呵呵”这样的字眼基本上等同于一种赤裸裸的嘲讽。我主动地吸引这样的鄙视，目的是为了进一步减轻自己的危险性。

“我这里写书的人很多，所以说可以理解。”

对方非常善解人意又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让我对他的好感瞬间又多了几分。

“最后一个问题，你有什么样的异能？”

我反复看了几遍最后两个字并确定了真实含义之后，冲着电脑屏幕粲然一笑：

“长得丑算不算？”

“不开玩笑！”

“那可能是我对这个字眼的理解有问题……你能不能解释一下？”

“就是字面的意思，更通俗的话就是超自然的能力。”

我极力想象着在另一部电脑前面是一张怎样一本正经的脸，如果纯粹是解闷寻开心，一定也开始进入了状态。原先设想的一些应对方案全无用处，我必须重新组织一些思路。

拖延时间的最好办法是另外找一个不费劲的话题：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你不是发了很多求助的信息么？”

“也就是说，你们那里的成员，都是有那个……异能的高人？”

“高人谈不上，一技之长总是有的。”

妈的越发来劲了！

“你……就不怕我去报警？”

“报警？为什么？”

“诈骗团伙现在是严打的对象你不知道？”

“我们不涉及经济方面的互动，也没有政治上的异见主张，我们不是宗教，成员中很少美女——即便是线下的接触也是严格控制的。”

发过来的字数忽然多了起来，其中不乏一些能闻出人味的调侃，可以肯定不是什么非人工的客服。

“进去以后有什么福利？要承担什么责任？别拿什么能进不能退的话吓唬我哈——会费是多少？”

“责任就是加入的资格，刚才我已经说了。福利……物质性的东西肯定没有，精神层面的收获不好量化，所以也不能保证。什么会费？我们不收这个。”

“那你们靠什么生存？”

“这个不关你的事。”

对方有点气急败坏，我笑着笑着忽然发现双方陷入了难堪的沉默。

“好吧。说正经的……我有预知的能力这应该算吧？”

“什么时候？在什么场合？”

“做梦的时候。”

“……”

我估计对方如果真的是有心人，此刻应该连掀桌子的心思都有了。

“不开玩笑！有时候我真的有这种感觉诶。”

“比如……”

“比如，我梦见自己吊在一个悬崖上面，很快就支持不住了，嗯，掉下来那一瞬间醒了过来，结果发现自己坐在床底。还有，每次如果梦见日出，接下来肯定是有人在现实中开了电灯。最离奇的一次，在梦里有个人要上家里找我，很快我就被敲门的声音吵醒了——果然是那个要找我的人。这些可以吧？”

“不行！每个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这是正常的生理反应，不叫异能。”

“呃……这都不算啊？我再想想。”

“好。”

到了这样的时候，对方还保持着足够的耐心。即便是骗子，我也已经被他的毅力感动了。

“要不你给个提示或者举个例子？这么干想我还真的有点为难……”

“对于世界有着异于常人的了解和理解，能够在行动上予以体现，并且有自主的控制能力。就像毕加索对空间的理解、达利对时间的理解，还有……梵高对色彩的感知，这些人如果在世，都会是我们的发展对象。当然，现在我们这里没有这么高端的人才，不过这个网站才建立不久……“

“你呢？举你的例子说说看我应该更好懂。”

“我？我能看清楚，嗯……人的所有经历，包括前生和后世的某些片段——数量多少视接触的过程长短而定。”

他的话语中带着某种犹豫，但我不认为这是缺乏信心的表现，倒象是在斟酌着让我能够接受的词语。

“你……你就是靠这个得到他们的信任？”

“信任？什么信任？”

“加入会员的资格啊！也就是说你是靠着能掐会算进去的是嘛？”

对面的这个人，在某些方面极其认真，但同时给我的感觉是在另一些事情上木讷的要命，或许只是个习惯于自说自话的人？

“我不用什么信任，这个网站是我自己建的。”

可以想见他在打出这句话的时候是如何的解气。我平素里羡慕追求的就是这样冷不防的转折，不拘局面大小，哪怕面对的只有一个人，当你一直处于被动弱势低调的状态下，只有自己知道其实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之中，只要愿意，随时可以反戈一击但又没有刻意的痕迹，只是隐忍之后的正常爆发而已。

这是一种境界，更是一种底气。

我完全失去了继续下去的动力和灵感，半天没有回应。倒是对方过了许久又关切地问了一句：

“你还在么？”

“在，在的。”

“或许有些东西你自己还没有意识到，需要一个发掘和激发的过程。”

“修炼？”

“呃……意思是对的，但我们不用这样的字眼，否则你倒是真的可以报警了。”

此刻的他应该是完全放开了：

“愿意的话，我可以放行。”

“也就是说我可以成为会员了？你们对所有申请者都这么宽容么？”

“当然不。”

“那我是因为什么打动了你？”

“我感觉得出来你的诚意……这也是我的能力之一。”

我没有再继续啰唆，对方是否好意也不想深究。说起来本身就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有一些神神叨叨的意味，对方不厌其烦的态度固然会让人不免生疑。但我实在想象不到这里的陷阱——如果是一个陷阱的话，会是怎样构建起来。我痛快地接受了加入的邀请，无非就是初心使然。我本来想提议跟对方见个面，但在一瞬间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这里隐藏着什么样的冲动我无法清楚地把握，在确定之前贸然以真人相示怎么说都不是妥当的方式。

总而言之，我带着一点莫名的期许成为了这个网站的正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