撚雀——并非把雀鸟困在笼中把玩,而是抓在手上细看丶分辨丶度高磅重量三围;有寄生虫则抓,有病则医,没病没事即放。以上这些就是鸟类环志(bird ringing/banding)的基本工作。至於怎样抓,这里不说了;对环志没兴趣的人不用知,有兴趣的去参加一趟环志活动便可。
鸟类环志可以让我们更加认识鸟类世界的一切,最重要的包括迁徙行为,所以,除了为特殊鸟种或特定项目而设的环志任务外,大部份鸟类环志观测站都设在热门的鸟类迁徙路线上,而目标也主要是迁徙鸟(migrants)。
2017年5月和2018年5月,我分别在俄罗斯阿穆尔州的Muraviovka Park和希腊安迪基西拉岛(Antikythia)上的环志观测站当志愿者,帮忙抓鸟和学习环志。在环志站当志愿者,日出而作(偶尔是天亮前便要出动),日入而息,三餐自理,服务群众,过着纯体力劳动的生活,简单而充实。在两个观测站里,我都是第一个中国志愿者,被不同国籍的小伙伴「包围」和「访问」,我对自己的一举一动份外谨慎,生怕有辱国体——我可是唯一的中国人,每一个生活习惯和动作,都有可能引来「噢你们中国人习惯那样做的麽」丶「噢原来中国人是这样烧饭的」等等的文化观察,不得不小心。所以,我都不敢在大厅剪指甲丶涂面霜或挖鼻......有一次我把防晒霜「啪啪」的在面上轻打,一位西班牙女孩好奇地问「噢中国女子都这样涂面霜的麽」(她们是随便的一抹而过)。早上起来我喝暖水,然後发生以下对话:
我(黑人问号):要放甚麽?
他们:咖啡呀茶包呀!这样暖水甚麽味道也没有呀!
我(继续黑人问号):为甚麽暖水要有味道?
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哲学问题,他们显然非常不解,因为他们不论甚麽天气都只喝冷水,热饮只包括所有有味道的液体,完全不能接受没味道的「不冷的水」。总之,每次我拿起保温杯,他们都会问「你又在喝暖水麽」。
当然,他们对我还有很多很多其他问题,所有身处不同国籍和文化处境中的人也有过这些经验——不同的是,如果你们要日夕相对,而平常伸手可及的娱乐和活动都unavailable的时候,八卦文化交流便是主要活动之一;尤其是当鸟况比较平淡的时候,上一轮的环志工作已完成,距离下一轮还有一段时间,大家坐在ringing table等待的时候就只好聊天。(当然,不想聊天的话便走出去看鸟吧)跟一群文化和背景很不同的人一起工作和生活,其实是很有趣的经验,特别是当大家都有着共同兴趣:观鸟;那怕你的性格多麽不易合群,但一聊起鸟,来自不同地方的人都很快可以融入,很容易聊得很畅快,特别快破冰,再次说明小鸟能打破所有疆界。所以,两次观测站的志愿者生活,我都很享受,可说是满载而归(我是比较容易满足的人)。
环志观测站的志愿工作给我一个很好的学习理由和机会——平常我不会没事揭鸟书,如果我不打算去非洲,我是不会打开非洲鸟书来细看的。对我这种庸懒的观鸟人来说,看着书柜已结蜘蛛网的一堆鸟书,虽未至於深感愧疚,但总不喜欢它们那种讨债似的晚娘面孔。有人说:喂,直接去bird trip也是打开鸟书的动机呀。对,但目前对这种看鸟活动感到有点「吃滞」,可能之前吃多了,我的小肠胃未能完全消化,而且我不是lister,所以那种一个行程加新数百的bird trip还是暂搁一旁吧。参加观测站的志愿工作跟自己去观鸟非常不同,首先是一份责任感,其次是在一段不短的时间里定点观察迁徙,所见所学所感所想都很不同,可以说是比较深入的观鸟,学习成效也较高。
在俄罗斯和希腊当志愿者,都有很不同的得着。俄罗斯的观测站就在东亚-澳大利西亚迁飞(EAAF - East Asian Australasian Flyway)路线上,在那里出现的迁徙鸟,九成九都是我已看过的鸟,因为它们迁徙时经过东南亚丶香港丶中国东部等我住过的地方。所以,在俄罗斯的时候,人们不会问我「这是你的lifer(新种,即没看过的鸟)麽」,因为我从香港来,又住在中国东部多年,他们知道大部份环志的鸟都是我看过的。不过,观测站所在地是好些鸟的繁殖地,或者非常接近它们的繁殖地,所以这些我已看过多次的鸟,在这里会表现得跟迁徙时不同。例如,我经常听到鹀(buntings)唱歌,灰头鹀(Black-faced bunting)丶小鹀(Little bunting)丶黄胸鹀(Yellow-breasted bunting)等;更别说各类柳莺,它们迁徙时偶尔也唱歌,但来到这里它们可是日日夜夜在大合奏,还有其他鸟如朱雀丶歌鸲等鸣禽,每天都可以听到它们的歌声。(一般来说,鸟类在求偶期/繁殖期外不会唱歌,迁徙时很少听到鸟类唱歌)很多我在迁徙季节看过的鸟,在这里才发现它们的歌声原来如此动听,而且它们的求偶行为和其他举止,都跟迁徙时非常不同。每天看着自以为熟悉的鸟,但又看出不一样的味道;再加上从环志得来的数据中,对它们的结构和特徵了解更多,以前在书里看到「体型大/中/小」丶「尾巴较长/短」丶「飞羽长/短」丶「腿长/短」丶「嘴修长/短圆/厚实」等形容词时,深感无力——在望远镜里哪能看到初级飞羽比较长呀???怎样才算体型较大?嘴哪样才算修长呀——现在鸟在手中可以仔细检查和学习,有时同时抓到两种长得非常相似的鸟时(尤其是柳莺),更是学习分辨的上佳机会,往往能把从前在野外看鸟时的困惑一扫而空。所以,每次把比较难辨认的小鸟放走时,我都会说「谢谢小老师」。
去俄罗斯前,功课都集中在听歌声(我最最最弱的一项)丶查看观测站往年的数据,对那里最常出现和抓到的鸟类拿下一个概念。去希腊前,做的功课则完全不同。去俄罗斯前拿着Birds of East Asia丶中国鸟类图鉴等做功课,去希腊前看的是Birds of Europe丶Raptors of Europe and the Middle East等,因为两地的迁徙鸟差不多完全不同,而大部份的鸟我都没看过(除了英国常见鸟,以及也在中亚地区分布的鸟外)。所以,做功课时的重点先放在物种辨认,然後才看数量与种类的往年数据,至於歌声我都没时间温习了(出发前一个月的闭关温习中,除了做鸟的功课,也要重温希腊文明的资料并重读好些经典。我从来都不是高效学生,所以时间总是不够用)。在俄罗斯时是去深入了解看过的鸟,在希腊时便差不多是「深度加新」——在安岛上的第一周,我已把大部份在岛上能见的鸟全看了,剩下来的时间,便是把鸟认熟,以及对岛上常见鸟的各种观察,当然包括拿在手上检查和研究。安岛的春季是学习莺科的好地方,林莺(Sylvia)丶篱莺(Hippolais)丶苇莺(Acrocephalus)丶蝗莺(Locustella)和柳莺(Phylloscopus)都有,种类最多的要数林莺,最常抓到的也有4种;最好玩的地方是每个莺属都会有一丶两种很相似或容易混淆的鸟能抓到手上看个够,可以好好练习如何分辨。所以每抓到一只特别的鸟或容易误认的鸟时,他们都会第一时间考我「Jen,告诉我这是甚麽」,每次我成功分辨的时候,都很有满足感,就是那种努力温习後又贴中题目的感觉吧~~
在安岛看猛禽也别有一番滋味,例如,在中国东部看鹞(harrier)时的挑战便是分辨3种颇常见的鹞的雌鸟和幼鸟(分别是白腹鹞Eastern marsh harrier丶白尾鹞Hen harrier和鹊鹞Pied harrier),在安岛也一样是3种鹞,不过是截然不同的白头鹞(Western marsh harrier)丶草原鹞(Pallid harrier)和乌灰鹞(Montagu's harrier),但分辨几种鹞的雌鸟和幼鸟也同样有趣。所以,在ringing table时除了撚雀和聊天外,分辨每一只飞过的鹞也是很有趣的pastime。在俄罗斯看猛禽并非我的最大娱乐,因为在Muraviovka park出现的猛禽数量和种类不多,除了阿穆尔隼/红脚隼(Amur falcon)。顾名思义,阿穆尔隼当然在阿穆尔州繁殖,在这里看阿隼感觉特别「正宗」(我承认是文人的感性使然)。还记得我第一次看阿隼,就在上海南汇,往後在香港丶北京丶内蒙等地也看过不少,百看不厌(少有一种猛禽是雄鸟雌鸟皆好看);所以,在帅气小鲜肉的名字发源地看,特别触动人心,还能看到各种繁殖期的行为——包括它们求偶时的叫声丶雄鸟会抓虫给雌鸟吃丶雌雄鸟会在天空互相追逐丶营巢喜好和巢的密度等等,简直把我乐坏了。想不到,今年在安岛同样能看到另一种帅气的隼——埃莉氏隼(Eleonora's falcon),而且它们的各种morph也同样好看,非常满足外貌协会会员的要求。如果你认为游隼(Peregrine falcon)的极速俯冲非常雷人,那麽当你站在陡峭崖壁的边缘,看着一只又一只埃莉氏隼高速俯冲向海抓鸟时,也同样会被重重帅倒。配合地中海的阳光和狂风(好几次差点被吹下悬崖),以及壮丽的天然奇石,再自行脑补史诗中提过的飞鸟画面*,在安岛的崖壁看埃莉氏隼抓鸟绝对是此行的一大亮点,也是令我回味不已的经验。
在两个观测站撚雀的日子弹指即过,因为每天都过得很充实,而且笑点不少(我挺幸运,碰上的志愿者都是喜欢搞gag丶幽默感不错的年轻人)。从前在望远镜看鸟,只觉所有小鸟都是美好而温柔的,岂料一抓上手,丑态尽现——濑屎:俄罗斯站的代表是沙锥(snipe),还未碰手已濑,解救时继续濑,从袋里拿出来进行环志时再濑(有那麽多屎麽)。不过,强中自有强中手,希腊的濑屎代表蜂虎(Bee eater)也不遑多让,强项是在你最不注意的时候濑屎,而且份量多丶射程远;解救时先濑在你的手心,进行环志时射在你胸口,尤其是你换上新衣那天,必定会遇上蜂虎濑屎的。有一次一口气解救3只蜂虎,结果两手都是暖暖的屎......後来我看见蜂虎便先拿着它们的嘴,等一会儿,让它们濑个够。再有就是咬人,别看麻雀丶朱雀那麽娇俏可爱,小小嘴巴竟然咬出椎心的痛;就是备受中外鸟人喜爱的红喉歌鸲(Siberian rubythroat),原来也是个绿茶婊,不痛不放口!不过,它们都不及人称「小猛禽」的各种伯劳,嘴上的小鈎才令鸟人闻风丧胆——解救和环志时只听到众人的惨叫声,令伯劳人见人怕。我们每次巡逻回来,如果听到对方说「嗨,我有好东西给你呀」,便知道袋里的又是伯劳了。有时在几天内三番四次抓到同一只鸟(retrap),每次量体重都比之前多,肥膏也多了,直到我们说「哗你再吃便痴肥啦」,也是它准备再迁徙的时候了。有一次在同一点上同时抓到4只朱雀,都是同一个方向飞的(还要同一个高度),好明显准备参加奥运。
如果能够长期在同一个观测站进行环志工作,自是研究迁徙的最好方法:只有累积长期定点的观察和数据,才能找出迁徙行为的各种规律和变化,以及对迁徙鸟有更深入的了解。不过,对我这种业馀观鸟人来说,这两个春季的观鸟之旅已经获益良多,比学生时代参加夏令营更有意思——以前的学习都是半推半逼的竞赛,现在的学习都出自内心的渴求,所以份外满足。虽然两次长征回来身体都很疲累,但内心元气满满,自我满足了,毋须跟别人比较甚麽,那种「只对自己交待」的精神自由,也是学生难以祈求的。再次感谢小鸟为我打开自由的精神世界,不停给我学习的理由。
*我相信古希腊人长年航海,对海上出现的鸟容易产生兴趣,例如在《Odyssey》中出现过的鸟便包括shearwater和tern等,并因此产生各种神话:据说shearwater坐巢时,会对太靠近的船只发出警告叫声,水手不知就里,尤其是晚上听到,便容易恐惧,并以为是各种海妖(sirens)勾引人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