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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王死的那天,整个楚国都在弹冠相庆。
我叫侣,熊侣的侣。
当然名字并不重要,所有名字过了楚地,抵达中原都只剩下一个统称——蛮夷。
这是中原人对我们的称呼。
这些礼仪之邦的人物认为生活在南部的人群是些穴居野处,茹毛饮血之徒。
他们在礼书上称南部人为南蛮,称北部人为北狄,称西部人为西戎,称东部人为东胡,只有称呼自己才舍得夸炫溢美之词。
这群中原人若能收敛自己高翘头颅,低头多读古籍,就会惊愕发现很早前,楚作为部落,一开始也起源中原地区。
只是在商朝,楚不断遭受驱赶,最终迁移蛮荒之地,扎根发芽。
可惜的是,人们不愿翻看史书,在滚滚逝去的长河中,想必他们的书籍中定然还会出现狄蛮胡戎对他者类似的称号。
我的先祖,我的曾曾曾曾曾曾….祖父,作为被驱赶到南方瘴气弥散的第一代,他的一生都致力于重回中原。
落叶归根,安土重迁,这种想法在他暮年更为浓重。
为了重回魂牵梦绕的旧土,我的先祖不惜一切,甚至公开支持周文王对抗商朝的统治。
周文王走投无路时,是先祖在黑暗中伸出援手帮助周文王渡过难关。
落魄的周文王握住先祖的手,热泪盈眶。
周文王说等到推翻商朝的暴政,一定让楚重归故土。
先祖握住周文王的手,同样热泪盈眶。
我的先祖,这位满头华发,说话声音颤颤巍巍的老人,每每都会抚着白须与外人自豪诉说,自己与周文王有着一段浓郁的师生情谊。
这份情谊本该如磐石坚硬。
等到周文王的儿子,周武王姬发伐纣成功,大摆宴会。
华夏长期对蛮夷的轻视,其他诸侯分封加爵,只有楚被遗弃在疙瘩角落,无人问津。
我那可怜的先祖,呆呆观望宴会上嬉笑訇闹的众人,这才明白所谓的承诺只是政客玩弄的把戏。
付出没有回报,融入中原的梦想没有实现,先祖也只得假笑盈盈恭维周武王决策英明。
毕竟比起庞大的周王朝,楚的力量还是过于弱小了。
自此以后,楚开始愤发图强。
经历几十代君王发展,楚的实力大大增加,从原来的方寸部落吞容兼并,一跃变成南方大国。
我的爷爷,楚成王,一心要血洗先辈的耻辱。
当时周王室势渐衰弱,实力大减,诸侯势力日益崛起,诸侯国挑战周天子权威,群分天下。
我的爷爷雄心壮志,认定这是率军北上,逐鹿中原最好时机。
称霸中原,重归旧土,是历代楚国君王毕生的梦想。
有人曾说,时代总有归属这一时代的人物诞生。
过去一百年,时代属于周王朝。
过去五十年,时代属于郑庄公。
当今五十年,时代却未眷顾我得意满志的爷爷,而是降临在齐恒公与他的部下管仲身上。
齐恒公依照管仲的计划打出“尊王攘夷“的口号,连纵中原的八国横扫各地。
一时之间,诸多群国臣服齐国联军的铁骑之下,楚国自然也不列外。
战役的最后,楚国不得不遵奉齐国作为霸主国。
等齐恒公去世,齐国内乱。
我的爷爷摩拳擦掌,发兵再次北上。
没有齐国联众阻扰,中原的诸国犹如一盘散沙,楚国的铁骑一路横推,灭曹收卫,兵指宋国。
楚国被赶出中原许久,终于要用自己的方式回归。
我的爷爷幻想自己完成先祖留下的宏愿,灵魂颤栗,不能自己。
他从未考虑过有一天自己也会遭遇先祖相似的命运。
挡在楚国大军面前的,正是曾经在外流亡,受到我的爷爷厚待的晋文公。
这位颠沛流离一生的晋文公,六十岁重回晋国,执掌王权。
晋文公上位的第一件事就是接过“尊王攘夷”旗号,联合齐,秦两国反攻楚国。
齐,楚,晋,秦是当时国力最为强盛的四个国家。
齐,晋,秦三国的联军早已奠定楚的失败。
晋文公率领的三路大军一路南下,打得楚军丢盔弃甲,溃不成态。
我这位壮志未酬的爷爷,心灰意冷回到楚国。
不料,楚国还有一场远比三国联军攻打,更具毁灭性的灾难等待着他。
这场灾难的可悲在于发动者是自己骨肉相连的亲生儿子,一手策划。
我的父亲,楚穆王。
这位死后,楚国人人拍手叫好的楚国君主,逼杀父亲,即为国君。
父王在位的十二年,没有做过值得称赞的地方。
父王的王位言不正名不顺,没有一位大臣喜欢向父王上纳意见,也没有一位大臣向父王提出抱怨。
我的父王长相过于凶恶,没有人敢在父王身边说话。
民间流传,父王身为太子,逼父上位也与长相有关。
城濮之战,爷爷因战败之事苦闷不已。
爷爷明白晋文公统领中原,自己十余年载没有机会再上中原,年老力衰的爷爷不得不将楚国的兴旺托付下一位楚国的继承人。
楚国的令伊在爷爷立太子时说过,太子商臣长了一对蜂眼,说话声音大的像财狼,立商臣作为太子,未来楚国一定会有大麻烦。
不以为意的爷爷经历两次打击后也开始慎重考虑这一荒缪的言论。
白发苍苍的爷爷丝毫没有意识自己行为带来的后果。
爷爷废太子风声刚一出来,父亲就先发制人,派兵包围爷爷的寝宫,引的这位英明一世的君王自杀身亡。
我问过父亲事情的真伪。
父王沉默许久。
他告诉我是真的。
那一天谈话后,父王牵过我的手,穿过重重寝宫。
父王带我跨过上朝的门槛,用手遥遥指着楚王的座椅。
父亲告诉我,世界就是这样,你想要得到什么,就得做好失去什么的准备。
父王死后,我成为楚国的君王。
按照国君继位的惯例,王位的更替势必伴随阴谋拼杀。
齐恒公继位时期,大刀阔斧的杀死其他兄弟,我的父亲继位时期,杀死亲生父亲,就连我的爷爷继位时期,也是惨害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上位。
相较他们,我继位的顺理成章,平淡无趣。
我明白越是平静的水面,底部暗流越是汹涌。
毕竟在我继承王位时,整个楚国上下处在一种不安定的状态。
这些不安定不仅来自父王楚穆王的死,更早在一年前,楚国的属国舒国及附庸宗,巢等国背叛楚国。
楚国的令伊率军讨伐舒国,俘虏了舒,宗两国的君王,包围巢国,也未能完全平定叛乱。
叛军的剩党在楚国的境内以野草势头猛长,切割不止。
父王死后,长势更旺,与此同时,流言蜚语也四处猛窜在大街小巷。
楚国的卷陌店铺都在诉说同一个声音。
熊侣继位,楚国就要灭亡了。
宫里的太监奴婢路过,也会偷偷审视我的身影,他们的眼睛仿佛在说,熊侣继位,楚国就要灭亡了。
宫里的大臣对四溢的谣言保持沉默,唯有若敖氏的人假惺惺跳出,指责群臣的不是。
若敖氏是楚国的贵族,长期执掌军政大权,在楚国树大根深。
即使父王在位,也得看若敖氏的脸色行事。
若敖氏的令尹声色俱厉,呵斥众臣。
我看着唯唯诺诺,瑟瑟发抖的大夫,默然不语。
三
君王有一个让男人羡慕的好处,三公六院都是他的女人。
我讨厌宫内的女人,宫内的女人太爱饶事根。
我有一位好友,她的父亲是宋国商人,她跟随父跑到楚国做生意。
当时楚国经济发展迅速,有许多他国的商人投奔而至。
我还记得初见对方场景。
春日的早晨,楚国大都的街上,行人对着一处指指点点。
他们说护城河外有位怪女人在学鸟儿飞。
我赶到现场时,确实瞧见一位女子悉心模仿飞鸟展翅的动作。
伫立的行人耻笑女人,只有我情不自禁鼓起掌来。
那一天,女人展开长袖,飘然舞动。
我真切地体会到,她在飞,她和周边的鸟儿一般张开翅膀自由飞翔在楚国的疆域之上。
“你是谁?”
女人娇美的面容流露警惕的神色。
“你在飞。”
我情不自禁呢喃道。
“你这人真怪,没有人真的能飞。”
女子低头露笑。
“我瞧见了,你在飞!”
女人疑狐盯着我,那双麋鹿清澈干净的眼睛仿佛在说我是神志不清的疯子。
家中的书童发现我偷溜出来的踪迹,带领几人,匆匆赶来。
“你能带我飞离楚国吗?”
“什么?”
“跑!”
我抓住女人的手,撒头朝森林跑去。
女人回头,也发现跟我一起骚乱跑动的人群。
“那些是什么人?”
“追我的人。”
“他们为什么要追你?”
“因为我是楚国未来的王!”
女人咯咯作笑。
成为楚王,我理所应当将女人接回深宫。
我要娶她,我要让她做楚国的王妃。
宫里群臣纷纷反对,重农压商思维自古有之,商人的女儿何德何能成为楚国的王妃?
三宫六院的妃子跪倒我的面前,啜啜哭泣。
在这场初次政治斗争戏码,我所扮演的手足无措的年轻君王深受若敖氏喜爱。
若敖氏率领的群臣大夫,一如既往的驳回我作为王的诚诚恳求。
我失魂落泊从王椅走回后宫,愧疚表诉自己的无能之才。
女人怜悯而又柔情抓住我的手,她压制内心近乎断肠的情愫告诉我。
她的父亲教育她,世界上商人满嘴谎言,君王比起商人更胜于此,她不会嫁给一辈子都说谎的君王。
我遥想父王那夜指着王椅,眼神黯淡,欲言又止。
第二天,我派人偷偷将她和她的父亲送离楚国。
我遨游楚国疆域,自由自在的鸟儿终究一去不返。
自那以后,我待在深宫内部,日夜饮酒为乐。
我向外颁布命令。
劝谏者,杀无赦。
大夫群臣无不摇头叹息。
在楚文王年代,鬻拳劝谏楚文王,拿刀威胁,楚文王不曾将鬻拳治罪,反而给了他极高的待遇和荣誉。
敢于直谏,已成为楚国大夫的优良传统。
及时纠正国君的错误、确保政令无误方面,大夫们自认这是身为臣子的本分。
现在,这位少不经事,楚庄王,以死来威胁众大夫,封住他们的口,不让他们自由发表意见,实在令人心寒。
熊侣继位,楚国就要灭亡了。
众人暗自思忖谣言,潸然泪下。
公元前661年,楚国发生百年一遇的大饥荒。
居住在楚国境内的山戎族趁机袭扰楚国西南边境,一直打到阜山。
楚君组织防御,派部队在大林一带布防。
东方的夷、越之族也趁机作乱,派兵入侵楚国的东南边境,攻占了阳丘,直接威胁訾枝。
一直臣服于楚国的庸国也发动各蛮族部落造反,而前不久才被楚国征服的麇国人也带领各夷族部落在选地集结,准备进攻郢都。
一时间,各地的告急文书雪片般飞往郢都,各城各地都开始戒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的气氛。
自楚国崛起以来,这是最困难的时刻。
当年齐桓公率领八国联军大兵压境,楚国人应付得游刃有余。
晋文公在城濮之战中大败楚军,楚国的实力也没有被削弱。
但是现在,数年的国内动荡加上饥荒,却使得楚国几乎陷入崩溃。
熊侣继位,楚国要灭亡了。
楚国的大臣无不抱着这一信念,最后一次上朝 。
在他们看来,用不了多久,庸国大军压境,楚国数百年的基业就要毁于一旦,生死存亡时际,他们的君王竟还沉寂在酒色当中。
大臣一致决意要逼入楚国,揪出玩物丧志的楚庄王。
史书上曾这样记载那一天,怒意冲冲,闯入宫殿的大臣,惊愕发现空缺的王位上,早早坐了一道人影。
这位顽劣少年的楚庄王一夜之间气质大改,有如明君挺然坐立。
让他们神奇的是,楚庄王下达的一道命令,派人加强申县和息县的守备,并且宣布无限期关闭申、息两县的北门,直至中央政府认为可以解除警报。
申、息两县是楚国进出中原的门户。
加强两县的防务,关闭两县的北门,是为了防备晋国趁火打劫,动员中原诸国的部队讨伐楚国。
楚庄王的转变让大臣摸不着头脑,更让他们不可思议的是在楚庄王的领导下,楚国人的爱国热情被迅速激发出来。
楚军自庐地向庸国进发,沿途各城各镇均主动打开粮仓供给部队。
只因这位毫无作为的君王拿出一份长长的名单,数百贪官受到各种惩罚,也有数百清官得到擢升。
同时部队中的袍泽之谊也被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从统帅到马夫,军官与士兵同食一灶,不分彼此。
上下一心的楚国不仅消灭举兵入侵的庸国,此后更是一路中上,称霸中原。
这是名为楚庄王的奇迹吗?
并不是的。
早在庸国大举进攻,名为伍举的官员就进宫纳谏。
“三年前,有一只大鸟飞来楚国,身披五色羽毛。这鸟栖息楚国,整整三年,既不飞走,也不鸣叫,百姓们都不知道这是什么鸟,大王您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
楚国权力纵横交错,错综复杂,若敖氏一支独大,若是我稍有其它表现,只能被逼下台。
作为君王的我只能默默隐忍,等待时机。
三年,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我,一举铲除若敖氏在朝势力,捍卫王的地位与尊严。
我,完成楚国历代君王一生的梦想,称霸中原,涿鹿天下。
我,成为春秋最后一位霸主,关于我的故事,注定会被载入史册,供人敬仰。
可是,我自由自在的鸟儿再也飞不回楚国的领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