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什么都不能为她做。我所能做的，就是记住她。痛苦、后悔、内疚，不好受，可是，只有这样，才表示我没有忘记……”
林铭找到李东，神色凝重：“你到底在查什么？”
“找真相。婷婷不能死得这么不明不白。绝对不可以！”
“你所说的真相是什么？难道贩毒是别人栽赃她？你不是看着她人赃俱获吗？你到底在想什么？你知道你折腾出多大的动静？明眼人一眼可以看出你的调查方向。”林铭左手重重压在他肩上，语重心长，“东子，这么多年兄弟，听我一句，到此为止。”
“这事儿你少管！”
“我怎么能不管你？我不管你还有谁管你？案子已经板上钉钉了，你还折腾什么？”他原本想说，人都枪毙了，追究什么都没有意义，最终没忍心说出口。
“她不能就这么死。不能！”李东红了眼。
“那你说说她该怎么死？每个人犯错都要付出代价。你太会联想了。谁会处心积虑去设计陷害一个无名小卒？”被他的固执所激怒，林铭也开始口不择言，“即便刻意掩饰，在调查中，你还是漏出蛛丝马迹。你居然怀疑上他！你有被害妄想吧？你要看的不是心理咨询师，是精神病科医生。”
“你知道？谁告诉你的？”李东既怒且惊。他确是动用一切关系调查朱婷婷的器官去向，也打听过他爸爸和钟省长的交往情况和利益来往。而林铭，竟将他的疑虑一语点破。
是的，他怀疑自己的爸爸。
当初他强烈反对李东和朱婷婷在一块儿，若朱婷婷的肾脏恰好和省长夫人配对成功，那一切都顺理成章了。
他知道，他是在以最大的恶意揣测自己的父亲，然而，他无法说服自己，这一切仅仅是“巧合”。
“你那点蹩脚的调查功夫，以为自己很高明吗？”林铭瞟他一眼，接而又郑重说道：“李东，从在警校读书开始，我就当你是兄弟。这么多年，我反对过你多次，最终都妥协了，但这次不行。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先不说其他，这事传到你爸耳朵里，他受不受得了？伤肝伤肺那都是轻的，这要是被有心之人利用起来，大做文章，你爸会万劫不复。你真想他死？”
李东紧抿嘴唇，一言不发。是的，父亲坐到这个位置上，仰仗他的人很多，想踩他的人一定也不会少。林铭的说法一点都不夸张。如果有心之人干脆坐实了这件事呢？
真的是他爸爸做的吗？还是，这一切都只是他自己的奇想？他不愿承担这种痛苦，所以，必须找个人为此负责？可是，整件事情巧合得诡异。
“你为什么会这么联想？到底是，你真认为自己父亲可以处心积虑干出这样歹毒的事，还是，你自己对公检法部门也完全丧失信心？”林铭解开衬衫扣子，扯开领子，露出一个圆形疤痕。李东当然不会忘记这个伤口是怎么来的。
当年，某村长低价将村民土地卖给房地产开发商，自己从中牟取巨额利益。得知真相后，村民愤怒异常，围堵村长别墅。恐事态失控，当地派出所派出民警维持秩序。
关于权钱结合官商勾结的的故事流传了几千年，民众的心理多少受到这种影响。一老婆婆盛怒之下，直接冲上来将手里的剪刀刺向林铭，他的脖子当场血流如注。
那一下，压根儿就是奔着要他性命来的。两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哪来这么多仇怨？她不过是将长久以来蒙受欺凌和不公的愤怒与怨恨尽数倾泻到他身上来。
“看到没，这个疤痕，时刻在提醒我，民众对我们充满怀疑，所以，我也时刻提醒自己，努力去做正确的事，去做正义的事。我知道，有很多人对我们失望，我们当中，也有败类。但是，我始终相信，那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林铭其貌不扬的脸上闪着坚毅的执着：“公平、公义和公正，只有我们去相信，去执行，才会真正普及。如果，你作为公检法部门的一员，都这样捕风捉影，那我们还有存在的必要吗？还有谁会相信我们？”
李东颓然坐到台阶上。他觉得思绪混乱。
到底哪里出问题了？
“你仔细想想，你的预设不成立。除非，你爸一早知道朱婷婷可以跟……跟那人配型成功，而且，她一定会签署捐赠协议，确定没有人会接受她的遗体，他不是神仙，难道样样算计周全？”林铭耐着性子分析。
是啊，不是事先预谋，那有没可能推波助澜？又或者，操控者另有其人？
进入看守所时，犯人都是要体检的。如果，有个位高权重的人要求特别留意重型犯人，将抽取的血液通过某种渠道送出去配型，也不是太难操作。而朱婷婷刚好成为被选中的人。然后，她刚好无依无靠，所以一切都简单顺遂。如果选中的是其他人，或许过程费些周章，结局还是一样的。
听了李东的新说法，林铭悚然而惊。他一直相信，奉公守法，凭良心做事的人不会只有他一个。他相信，多数的荒唐传言都是恶意揣测。可不知为什么，这一次，他心惊肉跳了一下。然而，他很快将这种不安压制住了。即使他有怀疑，他也拒绝自己去相信。这不仅意味着信仰的崩塌，更会将很多人陷入危局之中。
“想象力不要太丰富！”林铭也蹲坐下来，长吁一口气，“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要好好活下去。你再纠缠下去，对谁又好处？”
李东不是不知道，继续追究的后果是什么。如果真有他所推测，那他面对的就是他绝对无法抗拒的势力。届时，他的生活便会翻天覆地，更会给身边的人带来灾难。可是，他不甘心，他真的不甘心！
“何况……”林铭深看了他一眼，宛如低语，“她并非全然无辜……”
是，她并非全然无辜，所以让人有机可趁。究竟为什么，她会走上这条路？他们感情日趋稳定，她日益温柔成熟，他们很快能迎来新生活。她定是受到胁迫。只是，朱婷婷已经香消玉殒，毒枭杨宗谱也已伏法枪决，个中细节，再也不可能知道了。
“你准备怎么做？”董笑嫣眼里闪过悲悯。
“董医生，我想结束咨询。”他突兀地说。
“这……”董笑嫣迟疑。这段时间来，李东一次比一次纠结痛苦，虽然这是因为客观情况发生改变，不能说是咨询没有结果，但是，看起来心理咨询确实没帮他减轻痛苦。
“不，我不是怀疑你的专业水准。”李东解释，“而是，我并不想好起来。”
李东以手抚额，似乎无力支撑：“或许，经过你的疏导，我的痛苦就会减轻，我会忘了过去重新生活。可是，我不能忘记。”
李东泪盈于睫，声音哽咽：“我什么……什么都不能为她做。我所能做的，就是……记住她。痛苦、后悔、内疚，不好受，可是，只有这样，才表示我没有忘记……”
“李东，你……”董笑嫣不知道说什么好。如果来访者执意不愿好起来，那咨询就不可能起作用。
“董医生，谢谢你，再见。”李东站起来，头也不回地离开咨询室。
董笑嫣怔怔望着被关紧的门，怅然若失。这是失败的咨询吧，她终究无能为力。
董笑嫣当然不知道，一直执拗追求真相的李东为什么突然就放弃了。
那天，向来不登门的李父等在了李东住处门口。李东远远望见他的身影，本能地闪避到一边。他期望等父亲走后再进门。这几年，父子之间已经比陌生人还要淡漠疏离。
李东等了许久，父亲却一直没有离开的意思。他时而望向他归来的方向，时而缓慢地来回踱步。李东第一次发现，那个孔武有力，走路生风的父亲老了。他的背伛偻了，他的步履蹒跚了。如果再走近一些，还要看到他刺眼的白发吧？
如今，他就是个垂垂老者，与普通老人无异。他究竟是什么时候老的？是朝夕之间？还是日趋衰落？这些年，李东甚至没细看过他一眼。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神色开始凝重。他摸出手机，看了又看，伸手点击几下，终又摇摇头，放进口袋，继续保持等待的姿态。
李东鼻子泛酸，往门口走去。他看着父亲的神色先闪过一丝惊喜，然后又有些局促赧然。
“回……回来了……”向来颐指气使言简意赅的父亲今天口齿竟有些不利索。
“嗯。”李东转身开门，借此掩饰自己的情绪，“进来坐吧。”
“不，不了。还要开会。我，就是来看看。”
“哦。”
“那我走了。”
“嗯。”
“哦，对了，听说你有女朋友了。挺好，带回来给我看看。”他突然回过头，笑出一脸皱纹，“只要你喜欢，我都成！真的！”
他没有看错，父亲的脸上堆满妥协，还有讨好。他的心猛一抽，神色又黯然了几分。
是的，父亲老了，他不再与儿子叫板，不再试图掌控他，甚至跑来热脸贴他的冷屁股。或许，这么多年，父亲也是倍感煎熬吧。儿时亲密无间的时光一幕幕重现，那种温暖，一点儿也没随着岁月老去……终究，是血浓于水的。
想到自己着力的反抗，刻意的冷漠，无端的揣测，他的心隐隐痛起来。是的，父亲老了。他只想儿子开开心心，只想享受天伦之乐。有些事情，他不能再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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