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帕尔默《教学勇气》这样的书,跟读苏霍姆林斯基这样的书一样,总让我为难:一方面他们的感觉很好,他们确确实实是站在教育现场的,那种感觉特别好,特别敏感;但另外一方面让我为难的,是因为他们的教育哲学或者哲学的根基太浅,他们的表述是有很多问题的。
也就是说,他们反映的问题是对的,他们敏感地洞察到了一些东西,但是他们发现的问题如果换一种表述,将会得到很大的澄清。就像我利用全部可见的苏霍姆林斯基著作,提炼出了良性教育学循环,使得他的理论有了一个比他自己归纳的理论更清晰的理解框架。
同样,帕尔默《教学勇气》今天读到的“全面认识世界”一节,他是讲要破除分离的观点,用平衡、多元的视角看待问题。我们知道,埃德加·莫兰的《复杂性理论和教育问题》讲述的就是这个问题,但要清晰得多。还有怀特海的《教育的目的》也部分讨论了这个问题。
我可以再提供更多对这个问题的精彩解读。譬如伏尔泰在讨论精神科学和自然科学的区别时,就深刻地阐明了这个问题的本质。
他说,精神科学和自然科学研究的对象是完全不一样的,研究的方法也完全不一样。自然科学研究客观事物的规律,运用的方法叫说明,采取外在于生命感受的客观分析,说明就是一种典型的分解开来的方式。而精神科学研究的对象是人的精神现象,人的精神世界。你想要去理解精神世界,无论是一首诗,一个戏剧,一句话,还是一个发脾气的孩子,你只有通过一种办法才能成功,这种办法就叫同情、共鸣。
同情或共鸣的根基就是我们拥有共同的基因、语言、理解方式。只要是人类,我们多多少少有一些共同的背景,但不同的社会又有不同的生活世界、生活场景。这就是为什么中国人的东西,我们比较容易理解,但是欧洲的事物,古代的东西我们就比较难以理解,因为我们跟他们共同的背景比较少。要理解它们,我们就得增加共同的背景。
为什么我们不能理解问题孩子?因为你的经历中没有类似问题,或者是你已经完全被自己抑制着,一直遗忘了,那你就不能够理解他们。而当你不能理解他们的时候,你就不能够用同情的方式去对待孩子。你会采用什么的方式?只能是心灵外面的技术和方法。于是危险就出现了,因为很可能你下的药是错的,因为你的诊断本身就是不对的!
精神科学的本质和方法都是理解,精神科学的理解一定是整体性的。理解是怎么一回事?其实生命本质上就是理解着的生命。我们从出生后就开始理解,理解母亲,理解家庭环境,再是理解童话故事,神话故事,理解所有遭遇的一切,理解历史和经典……在理解的过程中,懵懂的孩子成了朝气蓬勃的年轻人,然后再成为精神更丰富的成年人,思想卓越的成熟人,只要死亡没有合上我们的双眼,理解就不会停止。这表明,理解就是生命的本质,人存在的根基就是理解。
你要去理解一个新事物,你得先有一个自己,然后你用它去遭遇新事物,努力和新事物共鸣。这个新事物可能是一首诗,可能是一部经典作品,也可能是另一个人,也可能是一个公共事件,当你去理解的时候,你先有一个“我”,这个我在哲学上叫“前有”“前见”。它既是理解的基础,也是理解的障碍。
如果你对这个已经有的“我”很执着,认为我才是对的,认为我是不会错的,认为我才是很重要的,我是不能被人轻视的……那么这个“我”就成了佛教中的“我执”,孔子则教导我们“勿意勿必勿固勿我”。什么叫赤子之心?因为孩子他更容易打开自己,哪怕刚才描述的发脾气的孩子,在教师的善意引导下,他马上打开了自己。但是我们成年人,尤其作为一个老师要打开自己就难了,为什么?面子啊!官越大,以前的成就越高,你的那个“我”啊,就越顽固坚强。这时候,新的理解已经很难发生,学习已经停滞,生命只是在大量重复、少量更新。
理解的本质是一个解释学循环,也就说我们先大概地了解整体,在大概了解的同时,开始不断地进入到细部,无数细部在整体背景下被了解,最后再进入到一个全面的了解。当这个过程完成的时候,其实旧我已经扬弃了,精神上的我已经是一个新的我,新东西已经出现在生命里。这有点像皮亚杰的同化与顺应中的顺应。
我们比较危险的就是当一个“我”已经不愿意再打开自己,不愿意进入到意义的洪流中不断地自我更新,这时候,学习和成长就停止了!
对教育而言,事情更有趣。刚才我讲到的是精神科学,那么数学并不是精神科学啊,它属于比自然科学还科学的科学,和逻辑相似。哲学上数学的人类起源今天就不讨论了,我想说的是,其实你们做的不是数学,而是数学教育,数学教育就意味着你们教的知识部分才是客观科学,而另外更多的教育部分都属于精神科学。
教育的本质是什么?教育的本质是教学相长,你自己固然要不断地打破,但最重要的是要让我刚才所说的那个解释学循环不断地在学生那里发生。可问题就在于如何让它发生,这就有讲究了。因为不是一本孩子看得懂的书,不是一本挑战他兴趣的书,孩子会去读吗?他不会主动去的:太容易了,没趣;太难的,不敢。读不懂是浪费时间,没兴趣的就很勉强。那么作为一个老师的任务是啥?就是让我们所教的知识和学生建立生命间相互理解的关系。对孩子来说,理解的困难源于背景不一样,没有足够的共同背景,孩子面对这些东西的时候,他就会有困难和障碍。我们老师要做的就是做两件事情:一,如何帮他把背景填充起来;二,这个新事物,如何以一种新颖的姿态直接出现在生命面前,就像是戏剧中的一个关键人物出场了,紧紧把你的心抓住一样。
每一次教学,每一堂课都应该像一部戏剧。教学就应该是一个戏剧,而里面关键处出场的就是问题,问题就是好奇心的诱导者,当它出场的时候,就意味着主角将要来临!
我们有无数种方法可以让孩子进入到所有的精神领域。
回到今晚共读的主题,不是要全面去认识世界,而是要清楚地认识自己。认识到只要呼吸不停止,自己的精神就不会停止去理解和自我更新,应该抱着开放心去聆听,聆听所有伟大的事。
但所有伟大事物中对我们来说最伟大者是什么?其实就是学生,每一个学生都是一个迷,比《水浒传》《三国演义》《论语》更神秘、更复杂,也是更独一无二的一个精神体,等待我们去破译。而且轻轻碰一下是不够的,还要我们去和那个主体一起去相互编织,书写生命。教育,真的很神奇。居然你给出的解释最后能够塑造一个人的精神。当你破译了学生的生命密码,然后你用漫长的时间等待,相互编织,最后你让一个幼稚的孩子,慢慢地变得亮堂起来,神奇起来——一切都不可思议。
坦白的说,这几天我的心境一直很不好,因为遭遇到了来自世界的恶意和敌意。甚至好意的信息,来得太频繁,表现得太纠结,也都成了心情破坏者。
然后我就在反思这个事情。我是这么理解的:其实有时候我们对我们自己的期许过高了。期许本来应该要高,但是期许高跟实际要求做到两者是要区分的。家长对我们应该区分,我们对自己也一样。我们要在理论上认识到高处,在梦想上朝向完美,但是实际上大家都很累了,毕竟大家已经尽力,所以我们能做的是什么?不是当下就完美无缺,而是不要有任何一天停止成长,停止成长就是浪费了我们的生命。但是,就我们今天,要做到刚才所说的绝对完美,我们是做不到的。坦白说,我今天看清大家的故事,大家无论现在怎样成长,也不可能一步到位,直接抵达,我们现在是不完美的,我们要承认自己不完美,不完美性,恰恰是我们能够继续成长的核心。所以我其实是一直不想把全人之美课程或者南明教育夸大了,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家长跟我们的误解就来自于,他们向我们期待这种当前的完美性,然而我很清楚我们不但没有完美性,而且和所有人一样,同样有脆弱性——包括我在内。我对我自己已经尽力了,我也是个病人,对我来说我能够走到今天,坚持到今天,还健康地坐在这里,已经是很进步不小了。孔子是我心目中的老师,但是我早就说了,我真正的心仪的同学是庄周,而我的镜像是谁?是根本没有长大的彼得潘!
完美,成了我们的诅咒。
“必须做到立刻就完美!”提这样要求的人是不相信岁月——他不相信种子,更不相信岁月!他只相信什么灵丹妙药,一剂下来,病全好了。
他不相信真正的教育都是漫长的自我教育,不相信生命的奇迹都发生在漫长的岁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