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尘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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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迷茫

昏昏沉沉中,我的意识渐渐恢复了。我刚刚醒来,没有睡醒的轻松,反而浑身疲惫。

抬起头,看看那一级一级的石阶,还在蜿蜒曲折伸向山顶,在转弯山峰处,被云雾吞没,在另一侧山腰,又显现出来,若隐若现地沿着山,伸向前方,不知多长多远,仿佛没有尽头一样。

也许是我太累,才感到石阶很长,其实那寺庙,就在山顶处,已缈缈可见。从早上到现在,我快走一天了,想想这一天走的路,眼前这段距离,已经不算什么了。要是没有这一天的行走,我是不会这么快到这里的,但体力的透支,也没办法隐瞒。此时的我,身体疲惫,双腿发抖,且沉重,左膝盖处,隐隐有些疼痛,身上流着汗,还是休息一下吧,缓解一下也好。

前面有个开阔地面,横七竖八地趴了些石头,默默无语。选了块石头,坐在上面,双臂支着膝盖,呼呼喘气。转回头,看看来时的路,远远伸入山间雾中,看不见踪影。

看来回去是不可能了,走不到一半,天就会黑,那样我只能露宿山间,这么湿冷的天气,睡在地上,想想也觉得浑身冰凉,看来只能往前走。前面的路不算远,也不算近,加快脚步,天黑前还能到寺庙里。

想到这里,我又坐了一会儿,喝口水,然后抬胳膊,擦擦额头的汗,站起身,继续前进。

刚站起身来,不知从哪里蹦跳出两只松鼠,瞪着眼,两腿站立,在面前的石头上看着我。这山林深处,人迹罕至,想必它们没有见过人,所以不害怕。看这两个小东西的样子,还真是可爱,我的疲惫也减轻了些。伸手掏出没有吃完的饼干,给了它们。接过饼干,它们吃着,我笑了笑,接着赶路。

路面湿滑,石阶坑坑洼洼,我拖着沉重的身体,一级一级往前走。之前的努力没有白费,前面走的路越多,后面的路就越少,终点也就会越近。石阶在一个个地减少,我快到了,离寺庙更近了。因为我走了很久,所以离寺庙近了。

因为和所以,是一对个很好玩的东西:

因为吃饭,所以就不饿。

因为穿衣服,所以就不冷。

因为有房子住,所以不用露宿山间。

因为走路了,所以离目标近了。

因为是朋友,所以感情好。

因为讨厌,所以厌恶。

因为太阳出来了,所以天亮了。

因为阴天,所以看不到太阳……

这世上的因为所以很多,每个人身上都会有关于自己的因为和所以,也都会有所差别。因为我们都活着,所以就要找点事情来做。要不然,闲着会很难受。因为出生了,所以最终会死亡。这是不二真理,谁也不能例外。

但是,有时还有另一种情况,就是所以变成了因为,因为变成了所以。比如说,因为吃饭,所以不饿,也可以说成,因为饿了,所以要吃饭。这样一来,因为就和所以互换了。

因为可以互换的缘故,所以好多事情都可以换过来说。刚才说的那几个例子,都可以互换。

因为天冷,所以要穿衣服。

因为露宿山间了,所以要找房子住。

因为感情好,所以是朋友。

因为厌恶,所以讨厌。

因为天亮了,所以能看见太阳。

因为白天看不见太阳,所以可能是阴天。

有时候,原因可能会是多种的,比如阴天看不见太阳,也有可能是人为污染造成的,感情好也可以是恋人。因为原因有很多,所以导致的结果也会越来越复杂。

我们生活在世上,各种各样的因为所以,互相转变,互相影响,交织成网,听说佛家讲的因果,更难懂,有六因、四缘、五果之说,所以事情就越来越复杂,活着由此看来,也是复杂的。不像我现在这么简单,因为快到寺庙了,所以我走过的路就越来越多,剩下的路就少。

什么因为所以的,简直是在乱想。我否定了自己。

我发现人疲惫劳累的时候,想法就会多起来,踩着硬硬的石阶,头脑里却在乱想,不只是身体累,脑子也跟着累。

什么时候能停下来歇一歇?歇歇这个疲惫的身体,也歇歇这胡思乱想的头脑?身体休息还好说,停止活动,坐下来静静地,喝点水,吃点东西,就可以了。可大脑呢?也停止活动?那它可能就再也运动不起来了。还是睡个觉吧,这样能让大脑休息一下,停止胡思乱想。

可是又有谁不做梦呢?做梦说明你的大脑还在活动,没有停下来,还在运转着,想控制,似乎也控制不了。不像身体四肢,说停下就能停下。

身体四肢是大脑控制的,那是什么来控制大脑呢?就像灯泡一样,有一个开关,一开就亮,一关上就灭。大脑有没有这样一个“开关”呢?想让它休息就关上,想运作就打开。这样不就能充分休息大脑了吗?如果这样,那就什么都不做了,让自己好好休息一下,休息一下这个总也停不下来的大脑。

可问题还是有,是谁去控制这个“开关”呢?等“开关”关上以后,大脑不运作了,又是谁来打开这个“开关”呢?自己是无论如何也开不开的,要请别人帮忙吗?如果帮忙的人忘了怎么办?或者其他什么情况,不能开怎么办?你就只能永远休息了。这似乎有点靠不住。

这样看来,好像大脑是停不下来的,只能永不停歇地运转下去,直到死亡的来临。

如果死亡是一切的终结,那生命又是怎样开始的呢?因为出生了,所以最终注定会死亡。那又是什么决定生的呢?因为要死,所以才出生?这种说法有点说不过去。到底生从何处来呢?妈妈的妈妈的妈妈……是谁?最初的生命是怎么来的?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最初的起因是什么?总要有个因为所以吧?难道就没有因为,只有所以吗?

哎呀!哎呀!

这些事情越想越乱,不管怎么说,反正我的大脑一直在运转,胡思乱想着,一刻也没有停下来。

其实胡思乱想的好处也不是没有,就是在思想劳累的时候,让你不去注意身体上的劳累。尽管我现在身体很累,可是精神上的劳累让我分散了注意力,使我忘了身体的疲劳。这样,我就又能走出很远,再抬头时,山门已经就在眼前了。


二、探寻

到寺庙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院门关着,门表面的漆已经起皮脱落,斑斑点点,门前两侧,各有一颗高大的槐树。粗粗的树干,三两个人合抱不过来。伞状的树冠,在天空伸展开来,遮住了庙门和半边墙。只是,树的叶子已经没了,只有满天黑乎乎的枝杈,伸向还在亮着的天空,像网一样。

是一座荒庙吧?我上前推了一下门,没有推开,看来里面应该有人,于是我敲了敲门环。过了一会儿,听到里面有动静,吱吖一声,门开了,从里面出来了一个年轻的和尚,他弯身鞠躬,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阿弥陀佛,施主,里面请。”接着便侧身,伸出手,将我往院里让。

我见他眉目清秀,皮肤白皙,是个漂亮和尚。对他说,“小师父,打扰了。”然后就弯身一揖,进了里面。

原来这寺只是个小院,正房五间,东西的厢房,各有两间半,房子大多已经残破。

在院子的正中间,有一颗树,这树长的并不怎么高大,树身扭曲,没有一处是直着长的。可是却粗壮有气势。上面的叶子刚刚萌发,嫩嫩的吐出一两个芽,一副生机勃勃的样子,看着让人欣喜。

走向正房的大殿里,一进屋,正面摆着一尊释迦像,庄严肃穆,前面供桌上,中央是香炉,旁边放着木鱼,还有一堆像小山似的苹果,供养在桌子上。供桌前面的地下,有一个蒲团。

我赶忙跪在蒲团上,向释迦牟尼佛叩拜。行礼完毕,起身,跟着小和尚进了侧室。他让我坐在椅子上,倒了杯水给我,我一饮而尽。

“施主这一路走来,一定很累,先在这里休息一下,我去给你安排些斋饭。走了这么久,你也应该饿了。”

“小师父不急,我先问问你,这个庙子里只有你一个人吗?”

“有我和师父两个人,常年住在这里。”

“尊师何在?”

“我师父他出去云游了,不在山上。”

“噢,那现在就只有你一个人了。”

“东厢里,多年前来了一位施主,一直住在那里。”

“那我来了,要打扰你们清修了。”

“不妨事,施主尽管住下来,我先去安排斋饭。”

“小师父请。”

小和尚向我一合掌,然后转身离开了。

屋里只剩下我一人,坐在那里,又喝一杯水,双腿有些颤抖,身上每个关节都酸疼。靠在椅背上,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山上静,屋里也静。闭上眼睛,沉浸在这安静的氛围里,倾听自己内心,嘭嘭地心跳,那样清晰,这证明,我还活着。

没过了多久,小和尚端来了饭菜,摆在桌子上,然后又走了。我伸伸胳膊和腿,身上还很疼,看了看饭,拿起碗筷,胡乱吃了些,又喝了杯水,起身离开椅子,倒在旁边的床上睡了。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来到一间屋子里,天不是很亮,有些阴沉,屋里没有灯,恍恍惚惚能看清里面的东西。里面有张桌子,桌上摆着笔墨纸砚。我缓步来到桌子前面,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很抵触走近那张桌子,一边走,一边感到莫名的恐惧与彷徨,但我还是一步步,艰难地走到桌子前面。桌上铺着纸,纸上画着山,画着水,画着树木,很明显,这画还没有画完。旁边放着笔,墨还未干。

我伸手拿起笔,心里踌躇着,看着那幅没完成的画,心里感觉很难受。我知道,这画是我画的。也清楚如何来完成它,那每一笔,每一画,都早已在我的心中,只要一落笔,所有那些笔墨都会喷涌而出,如行云流水一样,不假思索将它画完。

但是,我根本下不了笔。

我紧紧拿着笔,画不了,把笔放下,又拿起来,拿起又放下,反反复复,像着魔一样。

我已不能再动笔去画了。

此时,只有止不住的泪水,充满眼底,又不断地从眼里涌出,流过我的脸颊。我不敢哭出声音,只能去尽力不去哭,但是控制不住,站在那里,手里紧握着笔,不断抽泣与哽咽,泪水不停地流着。在那里,在那个空空洞洞,安安静静,阴暗的屋子里,我站在桌子前,看着画,不住地呜咽哭泣。

哭着哭着,我醒了,摸摸脸上,泪还未干。我还是躺在寺庙的屋子里,同样空空的屋子,同样静静的。我还在梦里吗?现在应该是深夜了,天很黑,屋子里什么也看不见,我又感觉到了我那酥麻的身体,还有发胀的双腿。

大概有半夜了吧?我应该睡了有一段时间了。这寺庙好安静,那和尚晚上不念经吗?怎么没听见诵经声?我正这样想着,忽然窗户纸亮了,是从外面照亮的。恍恍惚惚,屋子里也朦胧有了些光亮,能看清一些东西。桌子上的饭菜没有了,我的身上盖了一床被子。

是谁点亮的灯?是和尚吗?他是不是该念经了?我此时困意全无,慢慢坐起来,看着暗暗发光的窗纸。那纸年深日久,没人糊补,有些地方已破损,但大多地方还是好的。我凑近那破洞的地方,透过洞,向外面看。

原来不是和尚点灯,院子里有个桌子,桌上有一盏灯,在那里幽幽地发着光。一个白衣男子,站在桌旁,目视前方,呆呆站着。

灯光映照着他的脸庞,看他年纪不太大,却显得憔悴。

他在那里干什么?我不禁起了好奇心,有一种冲动,想过去和他谈谈,而且我有一种感觉,感觉我和他应该很谈得来。于是我起身,走出了屋子。

当我来到屋檐下,他也看见了我,然后他动了动。我没有再走近他,但我们看见了彼此的眼睛。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无尽的悲凉,与浓浓的愁意。我被这种感觉触动了,它直达我的心底,勾起了我心里那一缕和它一样的情感。

我想,我能理解他内心深处的痛苦,也只有我能理解,我从心里向他表示理解和友谊。

他看我的眼神发生了变化,我看出他理解了我的心意,他同样表示明白我内心的愁苦,并且对我表示理解和友谊。

我们相互点了点头。

“你来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还是很清晰。

“来了。”我点点头。

“怎么样,路上累不累?”

“有点累,睡一觉好些了。”

“那坐下再休息一下吧。”

说着,他指了指旁边的椅子。我也没客气,弯身就坐在了上面。

“你在做什么?”

“看树。”

院子里唯一的一棵树,进门时我就看见了,这时我再一次注意到了这棵树。

这树已枝繁叶茂,记得刚进门时,它才刚刚长叶子,怎么几个时辰的时间,就长成这样了?

“这树好奇怪。怎么长得这么快?”我问。

“对,很快,它马上就要开花了,看着吧。”

“开花?”

“嗯。”

我再次将视线转移到树上,默默地看着。院子里又恢复了平静,连夜晚的虫叫声都没有。灯光照着他,也照着我,还有那棵树。有些幽暗,但也清晰可辨。

看了一会儿,果然见树枝头开出了朵朵小花,在朦胧的灯光下,弱弱地生长着。

“好了,开了,还是像往常一样准时。”他说完,拿起笔,在纸上画了起来。

我这时才发现,原来他在画画。画的是这棵树,他在写生。这么晚能看见吗?再看他的画,入笔有神,含书法的味道,但意境还略有欠缺。

“先生在画画。”

“是啊,只是总画不好。”

“画的还是不错,只是点染上,还需再灵动一些,手腕力度要掌握好。”

“噢,这样,我再试试。”

说着他又提笔画了几下,果然画面生动了许多,我一说他就懂,这人天赋很高。想想我遇到过的人中,也只有那个十八岁的孩子有这样的天赋,自从他去世后,我再也没有遇见天赋很高的人,今天能在这荒山破庙中遇到此人,也是难得。

“先生你也会画画?”

“噢,已经很久没有画了。”

“怎么不画了?听先生说的,似乎对画画很在行。”

“唉,都是陈年往事了,我早就不画了,也不想再提那些事情了。”

他不问了,也停笔不画了。“是呀,人总是有一些事情不愿再去想,不愿再去做的。”

我们看着那些花静静地开放,谁也不说话。花一朵朵在枝头长出,眼看着它长,像梦幻一样。

“你怎么晚上来写生呢?”

“白天这花不开,只有晚上才开。”

“这些花白天不开吗?”

“是的,只在这个时候开。白天就凋谢结果子了。”

“是啊,白天看来真的不能写生。”

过了一会儿,我说,“你画画很有天赋。”

他苦笑,“什么天赋,才学没多久。”

“以前没有画过吗?”

“以前不怎么画,现在才开始专攻。”

“先生以前做什么?”

“什么都做,后来专门填词。”

“先生会填词?”

“唉,只是现在不填了,已经很久没有填了。”说着,他眼神暗淡了些。

我也不再问了。还是继续看花。

那花一朵朵开,挂满枝头,虽说不大,可是却也繁花似锦。还引来了许多蜜蜂蝴蝶,纷纷飞舞,在这寂静的夜里,寂静的山寺里,上演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热闹。

没过多久,花开始凋谢,花瓣片片掉落,在空中回旋,轻轻地落在地上,没有扑起一丝尘土。

“天快亮了。”

“是啊,时候不早了。”

他看看我,“花一凋谢,天就要亮。”

“噢,是这样啊。”

果然,没过多久,太阳从天边照出了一道光,照在了西厢的窗纸上。树上的花,最后一片花瓣也掉光了,结出了一个个,小小圆圆的果子。

“好了,我要回去了。”他看着我,“你还要再坐一会儿吗?”

“我也走。”

“再见。”

“再见。”

他转身回了东厢,院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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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求索

和尚出来了,拿了把扫帚,看见我后,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施主起的好早啊。”

“小师父起的也够早的。”

向我打过招呼后,他就拿着扫帚,把树上掉落的花瓣,都扫到了树根处,然后把扫帚放到一边,拿了个花铲,铲些土,把花瓣都盖上。

“你这是在葬花吗?”

“这树上掉落的花瓣,可是很好的肥料,有了花瓣做肥料,结出的果子会更甜。”

“原来这样啊,我还真不懂。”

“花是树上结的,因为有了树才能有花,花凋谢后,又回来返归于树,让树长的更好,更健康,如此循环,更迭不变。”

“小师父讲的真好。”

“这些都是家师说的。”

“尊师定是有道高僧。”

“阿弥陀佛,师父他确实懂得很多。施主要用早斋吗?”

“我还不饿,还想回去休息一下,腿还在酸疼。”

“那好,等您想吃的时候告诉我一声。”

我点了点头。

小和尚放下花铲,“西厢的屋子已经给施主收拾好了,请您到那里住吧。”说完,他便回堂屋给佛祖上香叩拜,然后敲木鱼念经去了。

我起身,来到西厢的门口,推开门,走到里屋,坐在床上,精神有些恍惚,还是疲倦。倒在床上,又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醒了,天已经大亮。躺在那里,还是不想动。再睡一会儿吧,我闭上眼睛,可怎么也睡不着,但是也不想起来。

那个人是谁?听小和尚说他已来了好多年,住在这里干什么呢?他是填词的,却已经不再填词,只画画。我以前是画画的,却不再画画了,有意思。不过他的相貌我倒是好像在哪里见过,觉得有些眼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个人让我很感兴趣,以后有时间再和他仔细聊。现在还是起来吧,我的肚子似乎有些饿了,去弄点吃的。

坐起来,身体好了些。走出房门,还是小腿酸疼。来到院里,树上的果子又长大了些。和尚在梳理果子,把小的,不饱满的,长势不好的摘掉,放到一个笸箩里。他看见我出来了,停下了手里的活,“施主起来了,是否要用斋饭呢?”

“小师父,我还真饿了,烦劳你帮我弄些吃的吧。”

这时,对面东厢的门也开了,那位先生走了出来。“和尚,有饭吗?”

“有,正要给这位施主去拿,你们两个一起吧。”说完,小和尚拿着笸箩走了。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我对他举手唱诺,他也向我作了个揖。我向他走来,他也向我走来,我们在正房的台阶前相遇了。

“先生的画怎么样?”

“不画了。”

“怎么不画了呢?”

“画的不好的画不能留着。”

“此话怎讲?”

“画画就像是登山爬楼,只能越走越高,越画越好。画的不好,境界不佳的,我绝不留。”

“有道理,想当年我学画的时候,还特意弄了一本自己的画册,都是我自己在学习的过程中画的,过了几年,拿出来一看,简直画的糟糕透了,于是赶快就把它扔了。”

“对啊,不好的画,看了会降低自己的水平。只有不断去创作和欣赏高水准的画,才能提升和进步。”

“是啊,艺术要有意识上的严重性,绝不是随随便便乱来。”

“美,是一定要认真对待的!”

说到这里,我们彼此会心一笑。

“先生贵姓?”我问他。

“姓李,您呢?”

“我姓赵。”

他听了后,身体向后退了半步。然后眼神有些涣散。

“您这是怎么了?”

“噢,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

这时,小和尚端着茶盘来了,里面放着吃的。“二位在哪里吃?”

“到我的房里吃吧。”他说。

于是小和尚拖着茶盘,轻巧地走到了他的屋子里,放在桌上。

“兄台请。”

“讨扰了。”说着,我便来到了他的屋子里,坐在椅子上。他在对面坐下,互相示意后便吃了起来。小和尚在旁边站着。

我见他看着我们吃,就招呼他也坐下。他说,“不必了,我站着就可以。”

“我来这里又给小师父增添麻烦了。”

“不麻烦,师父说,世间的事情,都是修行。我为二位做事,也是在修行。”

“呵呵,看来小师父将来也会是位得道高僧。”

“不敢不敢,还差得远呢。”

“对了,还没请教小师父法号呢?”

“我叫十布。”

“十布?”

“一横一竖十,布袋子的布。”

“有什么说法吗?”

“我也不知道,是师父给起的。”

“老师父一定有深意。”

对面的李先生一言不发地听着我们谈话,我看看他,还是觉得熟悉,“李兄可曾到过汴梁?”

被我一问,他放下正在吃的馒头,“去过,只是很久以前了。”

“那我们是不是见过面?”

“见过面吗?”

“从见到李兄那一刻起,我就感觉见过你,看着熟悉,只是想不起来。”

“是吗?也许是时间太长了吧。”

“嗯,那一定是好长好长。”

说完,我们继续吃饭,一会儿吃得差不多了,就让小和尚把东西都收拾下去。我们还坐在桌子边,各自好像又有了心事,不说话了。

这样坐着不知多久,小和尚又端来了两碗茶,放在我们面前,“二位请慢用。”说完转身离开。我们喝着茶,还是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率先打破沉默。

“画画想要成为大师,有捷径吗?”

“说没有也有,说有也没有。”

“这话听着倒是奇怪,不知怎么讲?”

“要看天分。”

“天分?”

“对。有的人画一辈子画,也成不了大师。而有的人却天生有当大师的潜力,只要稍加指点,就能领悟。”

“是这样啊。”

“李兄天分不错,有成为大师的潜力。”

“呵呵,还是算了吧,我画画只图一个自乐,可没想真的成大师。”

“其实艺术这些东西都是相通的,领悟了一种,其他的也都能迎刃而解。”

“就像书法和画画,字写好了,笔法也能和画融汇贯通。”

“也就是《论语》里讲的。”

说到这里,我们两个异口同声说出,“一以贯之。”然后都笑了。

此时,他眼睛一亮,“既然你我二人能谈的来,也是有缘,我兴致来了,写几个字吧!”说完,他拿来了纸墨笔砚,把茶碗放在一边,铺好纸,研墨提笔,“写什么呢?”一时拿不定主意了。

我见他犹豫不决,就劝他,“咱们在庙里相识,还是写些佛经之类的吧。”

“好,那就写《心经》吧。”于是他提笔,刷刷点点,不一会儿,就写完了。

我上前一看,行笔遒劲有力,如寒松霜竹,颤笔樛曲,似画一样,一看就是上等的好字!我不禁为之感动,双眼湿润了,“我好久没见过这么好的字了,李兄果然天分不浅,这一手李后主的金错刀笔法,除非后主在世,不然也是无人能比。”

他听了我的话,苦笑一下,转身坐在椅子上,喝了口茶,“赵兄你也写一幅吧,回头交给和尚,让他挂起来,也算见证咱们今天的相遇。”

他这么一说,我也有些感动,身上发热,忽然感觉,自从与他相遇,我的苦闷减少很多,不像以前那样难过了。而且,我发现,刚才睡的那一觉,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没有被自己在梦中哭醒。看来我们确实投缘。想到这里,我也心血来潮,决定再摸一摸那很久没有动过的笔。

“好,我也写。”于是我铺纸蘸墨,笔走龙蛇,也写了一篇《心经》。

李兄站在我旁边看呆了,“赵兄这是什么体?笔画锋芒毕露,犯写字大忌,不似褚遂良,又不像薛稷、薛曜。但每个字都透着那么一种说不出的美在里面,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书法。赵兄真乃书圣也!”

“呵呵,哪有李兄说的那么厉害,不过乱涂而已。”

这时候,小和尚进来了,“二位还真是聊的投缘,我来给二位添水。”

李兄这时拉过小和尚,“和尚,你来看看赵兄这字写得好不好。”

小和尚被拉到桌子边,低头一看,“阿弥陀佛,真是好啊。”

“你见过这种体吗?”

“见过,见过。此乃徽宗皇帝的瘦金体。”

“怎么,你认得?”

“认得,认得。施主你都多久没有下山了,怎么知道这世上的变化呢?”

“也是,也是。”

“李施主今天心情似乎与以往不同啊,自从我们相见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到您如此模样。”

“噢?那我往常都是什么模样?”

“一年三百六十天,不在愁中即病中。”

“哈哈哈,你这个小和尚。”

十布和尚微微一笑,拎着壶,把水加满,“两位慢慢聊,有事请呼唤小僧,我下去了。”说完就离开了屋子。

“这个小和尚真有意思。”我笑了笑。

“何止有意思,还机灵得很呢。”李兄看着和尚走远了,“他刚才说的徽宗皇帝是谁呀?”

“是宋朝的一个没用的皇帝。”

“宋朝?他是赵光义的什么人?”

“六世孙。”

“那现在还是宋朝吗?”

“早就不是了。”

“是被金人给灭了吗?”

“比金人更强大的蒙古人。”

“蒙古人?”

“对,蒙古人。自从文文山先生兵败后,宋朝就再也没有了。”说着,我有些难受,胸口堵了块石头。

“终归还是会灭亡的。”他叹了口气。

“全都没有了,留下来的,只有如江水一样的愁,不停地流啊。”

“这些事还是都不要再说了。”

“是啊,还有什么可说呢?就像那首词里说的: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好词,真是好词,赵兄不但画的好,填的词也好。”

“哪里哪里,这不是我填的。”

“不是你?那又是谁填的呢?”

“是个文武全能,爱国人才作的。”

“想必定是一个义士。只是,现在的人都这样填词了吗?不再是吟花弄柳了吗?”

“当然了,从李后主开始,花间词风就变了。这风气是后主开启的,而且他词写的也好,所以人们都称他为一代词帝。”

“什么词帝,他是个最没用的人。”此时我看到他的眼神黯然失色。他又有什么心事吗?我猜不到。

“李兄此言差矣,李后主的词风一改往日的写法,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从此,词的境界便开阔了,还是很了不起的。”

他不再说话,只是沉默。

我却继续说着:“李后主的词真的很好,那些难以捉摸,拿捏不住的虚幻情感与情绪,到了他这里,全都成了具象化的东西,让人能深深体会到那种情感,如现眼前一样,艺术水平很高。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不是真正的断肠人,是体会不到他心中的愁的。但他能通过那迷人的词句,把他心中的愁苦表达给人们,传递出来,也能让别人感同身受,这是一般人办不到的,难怪有人说他是用血在作词。”我说的有些激动,“你知道后来的人们,有多少是受到他的影响吗?什么‘婉约派’‘豪放派’,哪个不能从他的词句中找到影子?说他改变词风,开创一代风气,一点也不过分。”

我在屋子里,一边说一边来回踱步,当我走了几个来回,再看他时,他已经哭的满脸是泪。我见此情形,赶忙过去,“李兄,你怎么哭了?我有什么说错了的地方,还请兄台见谅。”

他没有理我,只是哭。

哭了一会儿,他说,“词写的好又有什么用?自己的家国都没了,连喜欢的女人都保护不了,眼睁睁看着别人欺辱她,没有一点办法,这样的人就不配活在世上!忧愁痛苦也是应该受的,不能怨别人。本来就没有那么大的能力,还当皇帝,当初早把位置让给弟弟,不就完了吗,后来还会受那么多苦吗?李煜呀李煜,你就是个混蛋啊!”说着他又放声痛哭。

我见他如此恸哭,也不知该怎样劝他才对,一时间没有了话,愣在了那里。

其实我也没有必要劝他,他心里的感受我都能理解,为一些事,心里懊悔,烦恼至极,痛苦悔恨的最高境界,就是如此。能到达那个境界的人,自然就能理解,我觉得我们在这一方面心里是相通的。正可谓:“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是也。

我也不动声色,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看着他哭,也回味着自己心里的那份愁苦。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风吹进屋里,在屋子里盘旋了一下,抚摸了屋子里的桌子,椅子,柜子,墙面,屋顶,还有我们两个人。风拂过身体的感觉如此轻柔,又了无痕迹。我们都被它打动了,他不再哭,我也不再发呆。我们彼此望了一眼,还是无语,但心里平静了许多。

风又走了,它抚摸了一下屋里的一切,又无声无息地走了,谁也看不见它的踪影,留给人们的,只有当时的感觉,事情过后却不着痕迹,也无处可寻,但确实发生过。

也许不一定是风的作用,人哭够了,愁够了,把心里的郁闷通过一种方式宣泄掉了,自然就没事了。

“出去走走吧。”

说完话,我便站起身,走出了屋子。他也跟着我走了出来。

院子里,十布和尚正在那里摘苹果。原来院子里那棵树上的果子熟了,结了不少圆圆大大的苹果。

“这树还是现在这个时候最好看。”

“这些苹果都挂在树上的时候,显得充实。”

“开花结果,不都是为了现在成熟的时刻吗?”

“也许我们都太过于感性了。”

“有什么不对吗?”

“有吗?”

十布和尚见我们出来了,便拿着刚摘下来的果子,送到了我们面前。

“尝尝吧,这苹果可甜了。”

我接过一个,咬了一口,脆甜,满口汁水,确实不错。李兄摇了摇头,没有吃。然后十布又回到了果树下,继续摘。

不一会儿,一树的苹果就都被他摘了下来,树上只剩下了叶子,显得有些憔悴。

“还是有果子好看,这样太不美了。十布,能不能不摘果子呢?”李兄问和尚。

十布和尚看着他,“阿弥陀佛,好啊,就依李施主。”说完,和尚回屋,拿来了许多棉线。用线把一个个的苹果往树枝上系。那些苹果圆圆的,也系不住,好不容易系上一个,树枝一摇晃,苹果又从树上掉了下来,摔到地上。

我见如此情形,赶忙说,“十布,你不要系了,没用,都摘下来了,长不回去,系也没用。”

十布听了,赶忙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是啊,李施主,正像这位赵施主所说,都摘下来了,又怎么能长回去呢?即便它长在树上再好看,再美,那也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又何必再留恋呢?就像诗上说的:

‘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二位施主,我还有事,先回佛堂了。”说完,十布和尚拿好苹果,进佛堂里去了。

院子里只剩下我和李先生,垂手站在东厢屋檐的台阶上,默默无言,呆呆地看着那棵显得憔悴的树。又是一阵风吹过,吹落了树上的一些叶子,它开始凋零。


四、领悟

一天的时间过的很快,到了下午,树上的叶子全都掉光了。和尚又来到树下,拿把扫帚,开始扫落叶。到了傍晚,又和我来时的树一样,开始长新叶。

就这样,日夜轮回,一天天过,我也在这个寺院里住了下来。

和尚除了每天念经,准备斋饭,照看果树外,其他也没有什么事。我和李兄呢?每天聊聊天,画画,写字,填词,也没有什么事情。

我那扔下多年,不愿再拿的笔,这些日子又开始拿了,也开始画了。李兄在茶余饭后,也能写几首词作。我们一起写的那两幅《心经》,十布和尚给挂了起来,就挂在大殿两边的墙上,一边一幅,看上去,又增添几分佛堂的味道。

自从住下后,我感觉心里比以前好很多,之前的阴郁在渐渐离我远去。李兄的状态,据十布描述,也比以前好多了。十布总说,我是李兄的解药。就好像他中毒了似的。

要说解药,似乎这寺庙是我们所有人的解药。

在这与世隔绝,静到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地方,只要你能听懂,也愿意听它的诉说,又有谁能不安定下来呢?

每天早晨一醒来,看着空荡荡的室内,从屋顶到墙壁,一白到地,虽然年深日久,有些发黄,但也一尘不染,干干净净。那老榆木的柜子,款式古朴,并非价值连城,可是用着,看着,也安心,里面放的,都是来时穿的衣服和物品。睡觉的床不软,软床让人睡着腰疼。盥洗的盆不大,用来洗手洗脸,都还好用。桌上的杯,文房四宝,洗笔的盂,木制镇尺,桌边的椅子,都那么朴素自然。

起床后,穿一身粗布衣,踏一双旧僧鞋,抬腿落步,感觉浑身轻松。走出屋子,看着这个破旧的院子,不论是房顶瓦缝里长出的草,还是台阶上新绿的青苔,都那么和谐。此时,宁静山间,几声鸟鸣,幽远空灵,传到耳畔,心神也清明许多。

每日的粗茶淡饭,足以果腹。与友人谈诗论画,也是很好的精神食粮。在这靠近天际星辰,远离人世繁华的小寺庙里,隔离了物欲的烦恼,体会着形上的快乐。就这样,我被这里的一切所感化,欣赏着那种说不出的感觉。

曾经的烦恼,过往的痛苦,乃至亡国的伤痛,都被驱散了。像那棵苹果树上的花瓣一样,飘飘然,片片掉落,悄无声息,直到最后一片落地,静静地,都落光了,没了。

我享受着这种快乐,沉迷于其中,像飘起来似的,身轻如风,随处飞动,妙不可言。心灵喜乐至此,也是登峰造极。

也许有人会认为,我说的太过于虚幻飘渺,不真实。那有谁定义真实是什么吗?每个人体验的真实又会一样吗?当你体验着一种,你认为看得见,摸得到的真实时,有人同样也体验着一种,看不见,也摸不到的真实。存在于精神世界上的东西就不真实吗?物质真实,精神也同样真实,一体两面,缺哪一个,都不完美。

但这个所谓“一体两面”的“一体”又是什么呢?

不知道,有谁知道呢?庄子说,“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佛曰,“不可说”,“不可思议”。这“不可思议”的东西,只要你用思想意识去“思议”了,就不对,就错了。前不久来寺院时写的《心经》上说,“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佛经上的记载,有多少人参悟得透。

这寺院里,虽说地方不大,可是大殿和两室内,书柜里的书还真不少,都是佛经。于是闲暇之余,我和李兄就翻看那些经书。

什么经部,律部,论部,一概都看,《圆觉》、《华严》、《楞严》、《金刚》,统统都读。他看到书上好的段落,赶快让我和他一起欣赏,我读到书上的妙处,也与他一同分享。有时,不只是读,还抄录原文,那些破旧的书,书页都坏了,也残缺不全,不能再看。我们就一页一页,把经书重新抄录到新的纸上,再装订成书,把原本收好,保护起来。日久年深,还真整理了不少,在领悟许多佛法精要的同时,也算是有些事情做。不觉中,光阴似箭,时光飞逝,几年时间就过去了。

那一日,我们又在翻看经书,李兄问我,“赵兄,你觉得《金刚经》中,佛祖说到的四句偈语,到底是哪四句呢?”

我回答,“是经文中写的:‘若复有人,于此经中受持,乃至四句偈等,为他人说,其福胜彼’中,所指的四句吗?”

“对,你觉得是哪四句呢?”

“我觉得应该是第三十二品中的,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电亦如露,应作如是观。’

四句。”

“诶,非也非也,我觉得,应该是二十六品中的,

‘若以色相见我,以声音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这四句才对。”

“李兄,你说的这四句并非经文的要旨,一定不是这四句。”

“赵兄,此言差矣,这四句正好告诉人们,真正的佛法要如何求得,反而是你那四句,到不像是真言。”

“我说的这四句,正是佛法真言,你想想,谁作文章,不是在结尾处下结论?哪里有在不前不后的章节处的。”

“在结尾处不假,你说的那是一般人,佛祖的智慧又岂能跟一般人相同?随处有真句,处处有真言。而且这经书又是根据佛祖口述而成,又怎能知道,他在哪里下结论?”

“荒谬!佛祖说的,怎能空穴来风?一定是早在心里想好后再说出来的。该结尾,还是要结尾,不能语无伦次。”

“佛祖高深莫测,随意说一句便是佛法。怎能是有意为之?”

我们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在大殿里争论了起来,言辞越来越激烈,声音也越来越大。就在我们争论得不可开交时,十布来了。

“阿弥陀佛!二位施主,为何如此争论?看你们脸都红了。”他边说边笑。

“和尚,你来的正好。我们正在争论《金刚经》。”

“呕?《金刚经》,争论什么?”

“我们争论佛祖在经书里提到的四句偈语。”

“噢,就是这个吗?”

“是这个,你知道吗?”

“对不起,我不知道。”

“那你问我们在干什么?我还以为你知道呢。”李兄有些生气。

“李施主别气,和尚还有话说。”

“你说。”

“这《金刚经》是谁写得?”

“是佛祖亲述,大弟子阿傩记录写下的。”

“那既然是他们写的,你去问问他们就好了。”

“开什么玩笑?和尚你疯了吧?他们都涅槃几千年了,我到哪里去找他们?”李兄更生气了。

我赶忙过来,“十布,你也天天念经,这《金刚经》也不止读过一遍,你也说说,佛祖说的四句偈语是哪四句?”

“那我想先听听你们二位说的。”

“我说是第三十二品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电亦如露,应作如是观。’李兄却认为是第二十六品的,‘若以色相见我,以声音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你来说说,我们谁说的对。”

和尚听了面露笑容,“二位说的都不对。”

“噢?那愿听和尚高见。”

“我们洗耳恭听。”

“应该是第五品的,

‘凡有所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何以见得是这四句?”我问。

“佛祖说四句偈语,具体是经书里的哪四句,他并没有说,从此人们就妄加猜测,各执其词众说纷纭。以前家师在寺里的时候,也曾谈起过这个问题。”

“那老师父是怎么说的?”李兄问。

“家师说,这四句并非是哪一句,也并非不是哪一句。”

“这叫怎么说话?什么意思吗?”

“还是请小师父明示。”

和尚又继续说,“师父的意思是,如果说一定是这四句,或者那四句,就已经没有看懂这《金刚经》了。佛祖讲说经文,其实一字未说,一字未讲。”

“荒唐!佛祖讲了那么多经,怎么说一字未说,一字未讲?”

“李施主,你太过执著了。现在我还要说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请你们二位听好。”

“什么重要的事情?你说吧。”

“我们听着呢。”

“二位一大早起来,就再这里研读佛经,至此时,已是晌午过半了,两位不但一直没有吃饭,甚至,连一口水都没有喝,这样又怎么有体力研究那四句偈语呢?”

“和尚,你不要岔开话题!我还以为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呢。”

“是啊小和尚,我们还以为你要讲说佛法呢。”我也有些不高兴了。

“好,既然这样,那你们继续争论吧。”说完,和尚进了旁边的房间。

我们两个站在那里,还想继续争论这个内容,可没等我们想好要怎样争论,和尚又从屋里出来了。他手里拿了一口磬,放到了供桌上,又拿起一根木锤,厉声说道,“吃饭!”然后一锤下去,打在了磬上。

铜磬发出了声音,回荡在佛堂里,我们两个被声音包围了。

听到声音,我们心里豁然贯通,明亮如镜。只是,傻傻地立在那里,木头一样,一动不动。

许久,音波散去,室内宁静。

十布和尚说话了,“你们二位吃饭吗?”

我们两个同时回答,“吃。”

图片发自简书App


五、决定

那天,李先生和我,又站在台阶上看十布摘苹果。

“和尚,你每天都摘苹果,也不知道你收这么多苹果干什么。”李兄突然发出疑问。这句话也触动了我的好奇心,“是啊,那么多苹果,除了大殿里摆放的,还有我们吃掉的,应该还有很多,你都拿它们干什么了?”

“阿弥陀佛,施主不知。在这寺庙后面,有个山洞,以前师父曾在里面闭关三年,现在我用来储存东西。把苹果放到里面,能保存好长时间。我还用苹果做了许多酱,也放在山洞里,咱们平时吃的酱便是。”

“你本事不小啊!又能做饭又能做酱,还会照看果树。”

“对,你还有什么其他的本事,跟我们再说说。”

和尚只是笑了笑,“我的本事没什么,都是日常生活的小事,很琐碎,平常得很。这些还都是跟我师父学的,他的本事才大呢,我只是学些皮毛而已。”

“我现在太想见见你这位师父了,也不知他什么时候能回来。李兄,你来的比我早,你见过他师父吗?”

“我也没见过。”

“恐怕你们是见不到他了。”十布说的很肯定。

“怎么,难道他不回来了?”

“对,他不回来了。”

“那他去哪里了?”

“他还俗了。”

“还俗?”

“对。”

“他不当和尚了?”

“不当了,不当了。他回到世俗中,娶妻生子,过生活。”

我们三个相对无言,谁也无话。十布在那里继续摘着苹果。

忽然,一只燕子倏忽飞过,飞到了屋檐下,燕子巢里,几只未长全羽毛的小燕,张着大嘴,叽叽喳喳地叫。大燕子把嘴里的食物逐一塞到它们嘴里,须臾间,便填满了它们的嘴,小鸟不叫了,大鸟稍稍整理一下羽毛,嗖一下,又飞走了。我们抬头看着,见鸟飞来飞去,似乎若有所悟。

“每天这样飞来飞去的,它们不累吗?”我问。

“一定累。”李兄说。

“那怎么不休息一下?”

“休息?有时会在电线上休息,一长串,都是燕子。”

“那也歇不了一会儿,还是会累。”

“累也要去做,不管风里雨里的,都要去做。”

十布在旁边说,“还是咱们这样,每天清心寡欲,远离尘世,比较轻松。”

我和李兄都转过头看他,他还在看着天上,似乎还在看那早已飞走的燕子,显得若无其事,“不是这样吗?是它们那样子好呢?还是我们这样好?”说完,他也转过头来看着我们,然后,三个人都微微笑了。


六、回归

秋天的树叶正红,石阶还在慢慢延伸,走过最后这段路,前面就是汴梁城了。快到了。

看来老话讲的还是有道理,“上山容易下山难。”当初上山的时候,就累的不行,现在一路走下来,发现也不比上山轻松,甚至更累。

之前上山,只要一个劲地往上就可以了,低着头,见石阶就上,累是累,不用过分注意什么。现在下山,不但要看着石阶,低着头,还要看清前面是不是有路,是不是山路转弯处,如果不注意,很有可能一脚踩空,跌落山下。如果说上山只是费体力,那下山还要费点脑力。

不管费什么,最后费的都是干粮。从寺庙里出来的时候,本来不想带上太多干粮,可十布一定要我们多带,他说上山不比下山,是两种不同的事情,有备无患,很多人都是上的去,下不来,多做准备还是好的。于是我和李兄都背了满满一大包,还没走出多远,就被包裹压的不行了。可是走着走着,随着一路的吃喝,包裹也越来越轻,走出很远后发现,干粮还有不少。要是按照我们之前的计划,现在应该剩不下多少了,走了这么远还有吃的,不挨饿,这都是十布的功劳。

其实十布和尚,为我们下山是做了许多准备工作的。那天,他一早上就帮我们准备行李,为我们安排斋饭,从早上一直忙到晚上。路上带的东西都整理好了,太阳也已经落山了。

第二天一早,我换上来时的衣服和鞋子,把换下来,已经洗好的衣服叠好,放在床上,僧鞋放在衣服上。然后出来,关好门,转身向佛堂走来。李兄也正好走过来,我们又在堂前的屋檐下相遇了。

“准备好了?”我问。

“好了。”他回答。

“那我们走?”

“走吧。”

十布在苹果树旁边,行李都放在他脚下。

“阿弥陀佛,二位施主,终于要回去了。”

“回去了,怎么?你好像很期盼我们回去啊。”李兄又和十布开玩笑。

“哪里的话,我更希望你们多住些日子。”

“这些年在这里,打扰你清修了。”

“赵施主总说这些客套话,让我都无法回答。”

“其实我们真应该好好谢谢你,这些年,你一直都在照顾我们起居饮食,要是没你,我们两个,早就饿死了。”李兄说。

“我不是也要活着吗?只是多做出一些来,也不算什么。”

“何止这些,其实我们从你身上学的东西更多,很多道理,都是你用话语点醒我们,让我们明白了很多。现在要走了,也不说别的了,你就受我们二人拜一拜吧!”

说完,我和李兄倒身就拜。十布和尚赶紧也跪在地上,伸手相扶,“这怎么敢当!赶快起来,不是和尚教会了你们二位什么,是你们天资聪明,悟性高,遇到事情,一看就懂,真不是我的功劳,赶紧起来。”我们三个都站了起来。

“和尚,这次一别,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见面?”李兄也满怀感慨。

“这谁又知道呢?要是缘分未尽,我们自会相见。”

“好,那咱们也不说太多客套话了,等缘到再见!”

“再见!”

“再见了十布!”

“再见赵施主。”

我和李兄,拿好行李出了庙门,沿着石阶,迤逦而去。翻过山腰,回头再看那寺院,又迷茫在了云雾中。

“李兄你说,十布会在庙门口看咱们吗?”

“都这么久了,他回去了吧。”

“是啊,他应该回去了。”

“他不是一直都在庙里吗?”

“对,一直都在,从没离开过。”

“走,咱们走吧。”

“走吧!”

落叶洒在石阶上,旁边的溪水潺潺流着。我们一路向前,朝山下走去。和来时的路差不多,石阶湿滑曲折,山中凉风袭袭,我曾坐着休息石头,还趴在那里,没有变,好像一直再等我。所不同的,石头表面,鲜绿的长了许多苔藓。

身体状况还是老样子,一个字,累。双腿酸麻,左膝盖又在隐隐疼。喝口水,擦擦汗,还好,目前走的不远,还没有累的走不动。往前看看路,远远地伸入云雾里,不见踪影。继续走吧,没走几步,前面的石头上出现了两只松鼠,瞪着眼,双腿站立,在看着我们。

“又是它们。”

“谁?”

“那两只松鼠。”

“你见过?”

“当年上山的时候,就遇见过,我还给了它们两块饼干。”

“现在看来你们又重逢了,不过好像有些变化。”

“什么变化?”

话音未落,在两只松鼠的后面,不知道从哪里,又陆续蹦跳出来了四只小松鼠,活蹦乱跳,探头瞪眼,着实可爱。

“看来今天一两块饼干是不能打发它们了。”

“那就多给点吧。”

我们拿出干粮,分给了这些小家伙们,然后继续赶路。

空旷的山林里,幽静无声,最容易引起人们遐想。那两只松鼠都已经当了父母,和当年相比,变化不小。回想当年,我昏昏沉沉上山的时候,现在自己和当年也不一样了,有些像这幽静的山林,但也不太像,其实仔细想想,觉得更像松鼠。因为去了一趟寺庙,现在把自己变成了松鼠。还是回去吧,回去做一只松鼠吧。

日夜兼程,走了很久,前面就是汴梁城了,我和李兄是在昨天分手的。一条岔路口,他往左,我往右。

“你不和我一起去汴梁吗?”我问。

“不去了,我要往南边去。”他看着远方。“还是以后有机会再见吧。”

“你要去哪里?”

“大概会去江宁。”

“好,等我有机会去那里,一定来找你。”

“好,到时候咱们再来讨论《金刚经》。”他笑着。

我也笑了,“好的,再来讨论讨论。”

“我要是哪天来汴梁也去拜访你。”

“一定要来。”

“时侯不早了,咱们就此别过吧。”

“好,那就后会有期!”

“有缘再见。”

“再见。”

我们踏着那洒满晚霞的大地,各自走向自己的路上,走了一会儿,我回头再看他时,恰巧他也回头看我,我向他挥手,他也像我挥挥手,金色夕阳,布满了他全身。

接下来一个人的路,我默默地走着。前面就是汴梁城,那城墙上飘动的旗帜我都看见了,离开多久了?已经记不起了。三五年?好像不止。不管怎么说,现在回来了,我又回到了,这记载我全部人生的地方,记载我的艰辛与痛苦的地方,当年我平凡地去了,现在又平凡地回来,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那城还是那城,我还是我。

来到城门前,灰色的城墙,高大厚实,城门大开,正上方,黑底白字,用瘦金体写着“汴梁”二字。没错,那就是我写得。

形形色色的人们,在城门洞来来去去着,一切好像都没有变,还是我走之前的样子,我只是在一个普通的早晨,出城闲逛而已,现在逛完,要回去了。我迈步向前,进入人群,随着人们一起,走进城门。

转眼间,又是几年过去了,这天早晨起来,我像往常一样,穿好衣服,看了看旁边还在睡觉的女人和孩子,起身出门,径直向菜市场走去。

市场上人头攒动,都是来买菜的。早晨的市场菜比较新鲜,趁这时买,可以买到好的菜。商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带着露水的青菜,长着小花儿的黄瓜,红红的西红柿,白萝卜,紫茄子,各种蔬菜。还有卖水果的,什么苹果鸭梨大香蕉,葡萄橘子水蜜桃,每个摊位上都摆得满满的。

我走在人群里,像他们一样,询问价钱,讨价还价。早晨的时间是宝贵的,稍纵即逝,还是要抓紧时间。

“这白菜多少钱?”我问。

“4块5。”

“又涨钱了?都这么贵了!”

“没办法,天气不好,南方下大雪,菜都运不来。”

“那你这菜是哪里的?”

“是山东的,离着近,山东也在下雪呢。”

“总这么涨价,菜都快吃不起了。”

“没办法,我也得挣点啊,房租,摊位费,也都涨。”

“先来点白菜吧。”

“您自己挑。”

我挑了一些新鲜的菜,又拿了几个茄子和黄瓜,买了下来。然后来到旁边的水果摊,买了些水果,结完账后,提着东西离开了菜市场。回到家,放好东西,又急忙出了门,要不然去东华门上班,该迟到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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