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在路上”追问
当我坐在电影院观看《阿拉姜色》时,已经很多好友向我推荐过此片。
一方面,是源于它早在今年6月份的第21届上海国际电影节上拿到了金爵奖评委会大奖、最佳编剧奖,“如果人类牺牲了他的欲望、他的自我,那么他(她)可以维持上升的旅程,我们想把这个奖项颁给邀请我们参加人类精神旅程的电影”。
另一方面,是因为它特殊的藏族题材,以及它通过“在路上”的“纯”与“静”(或者说是净)等方式传递出与我们息息相关的精神、信仰、家庭与爱等问题,最终触动我们那颗被尘世所包裹着的心。
简而言之,它能让给我们重新发现自己,认识自己。
看完《阿拉姜色》,再到网上浏览关于导演松太加关于这部电影创作的过程,你会发觉松太加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他能将灵感发挥,再借助电影的方式逼问这段故事,探索它原初,或者最后的故事本貌——人。而这一点,恰恰是被许多导演所忽略掉的。
借着《阿拉姜色》,回到2017年。那一年,张扬用“纪录片+剧情”的方式拍了一部藏族题材电影《冈仁波齐》。片中,张扬聚焦的是11个人的“朝圣”,强调的是“一直在路上”与“旅人”。他说:“朝圣本身就是一段旅程,一旦上了路,就都是在路上的状态,一群人结伴而行,都是这条路上的旅人,虽然随时会发生各种状况……但《冈仁波齐》不同,它没有好人坏人,没有常规的追逐,唯一接近的概念只是一个寻找的状态。”
那么,张扬寻找的是什么?简单地说,他是在寻找自然。而实际上,他是在叩问人类的灵魂与信仰。要知道,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已回不到那个“自然”的状态,甚至忘了“我是谁。”
2015年,松太加拍完《河》后,相中了容中尔甲讲述的故事:“一个老头儿在去拉萨朝圣的路上遇见一头小毛驴,于是结伴前行,一路经历了很多人和事,驴子也长大了。老头儿抵达拉萨后,对一路陪伴他的驴子产生了情感,想把它带回老家,但如何把它带回家成为老头儿朝圣完成后的心病,因为牵回去不太现实,雇车拉回去又难以承受额外费用。”
但是,在想这个故事的时候,松太加从现实之地——拉萨——出发,找到了一个独特的视角。“我虽然是用了朝圣这个故事,但作为编剧和导演,我不希望以朝圣来定义这部电影,它超出了这个界限,探讨的问题也不是朝圣的问题。”
松太加的确找到了一个表现西藏的独特视角,既不同于同样带着藏族文化身份的导演万玛才旦在《塔洛》中探讨类似“城市化”进程中藏区人们的生活变化与茫然无措,又区别于“外来者”张扬带着一丝猎奇性的“朝圣”心态,而是通过丈夫罗尔基、妻子俄玛和孩子诺尔吾一家人的视角去窥探每个个体的矛盾问题。
这是电影《阿拉姜色》的主线,也是松太加对“为什么朝圣”的追问。
二、回到“人”的身上
松太加借着一个“临时”组建的三口之家去寻找这一答案,便有了深意。在张扬的《冈仁波齐》世界,11个人的朝圣,历经老人的死亡与婴儿的诞生,以及展现出带有美轮美奂的西藏风情,给人一种“净化心灵”的直观感受。
然而,在松太加的《阿拉姜色》里,它的“朝圣”则是一种反向的命题,探寻的是“放下”的智慧与方法。又或者说,松太加比张扬考虑的要多得多,他要尽量规避这个地区的生活故事的“文化基因”,并用“神秘也好,隐秘也罢”的方式,最终“回归到人的层面”。
所以,在《阿拉姜色》中就少了许多人们脑海之中带着“天上西藏,神奇高原”式的随手一拍就是明信片的景色,更多的是藏民们原生态的样貌。甚至,当父子两人到达朝圣之地——拉萨——时,松太加也没有过份地去展现这座城市的“遗世独立,卓尔不群”、以及神秘感与纯粹静谧性的一面,反而是一镜带过,勾勒出拉萨的全景。这是《阿拉姜色》与众不同的地方。
关键在于,松太加知道《阿拉姜色》是要回到“人”的身上。他说:“很多人通过图片、影像来解读藏区文化,慢慢地就形成了很多概念化的固定思维。我反复在说,西藏人也是人,也为生活发愁,普通人所拥有的他们也会拥有。人们喜欢把他们局限在框子里解读,这样就会引起很多不必要的误解和误读。”
这并不是说,松太加放弃了解读藏区文化,实际上,他是通过“临时”组建的一个家庭的矛盾,自觉地走向了“人”与“藏区”共存的世界。原来在这片土地生活的人也如我们一般:经受着病痛的折磨,父亲与继子难以理解的关系、夫妻之间的爱情,以及男人的尊严等等。
三、复杂的家庭关系
如果我们仔细回忆,就会发现,《阿拉姜色》前半部分是写俄玛从梦中惊醒,至此,踏上了朝圣之路。但是,为何朝圣,俄玛并没有向自己的丈夫罗尔基诉说真实情况,而是与自己的父母、儿子诺尔吾告别。这一场戏,释放了一个关键的信号:诺尔吾为什么没有跟父母生活在一起,又为何拒绝母亲?
后半部分,则是罗尔基与诺尔吾完成俄玛的愿望,继续朝圣。但是,在这一过程中,一家三口的矛盾逐渐浮出水面。
对于儿子诺尔吾而言,自从亲生父亲逝去,母亲改嫁后,自己就是一个被抛弃的孤儿。于是,他在心理存在着怨恨,“我当初想跟妈妈到你家,但你不想要我。”这在松太加看来,“影片中讲述这些父子关系,似在补偿自己……‘当年父亲也是这样,自己不理解,现在懂了’。 所以,这是一种补偿,补偿父亲缺席人生的遗憾,补偿我们没有持续下去的父子关系。”
对于俄玛来说,她藏着太多的“不可割舍”的情感。一方面,她要在临死之前遵守与前夫的誓言:一起去拉萨朝圣。当然,对于俄玛放弃医治、毅然决然地奔向朝圣是与这个民族有关。按照松太加的说法:“藏族人最受不了的是腐烂的过程,如果进医院治疗,用的药物过多,就没法选择天葬了。所以,他们不愿意过度治疗,愿意自然地死去……这就是文化基因,大多数的藏族老百姓都是这样想的……”实际上,“对死亡的理解从这个时候开始,既美好,又害怕。黑、白、灰沾在一块的时候,你怎么能分得清呢?最悲伤,也是最好的开始。所以,死亡是一段旅程的开始。”
有意思的是,松太加给了俄玛一个“安慰”——以一盏酥油灯开出一朵花来预示着她得到了救赎。另一方面,她要权衡与丈夫罗尔基与儿子诺尔吾之间的关系。片中,一家三口坐在火堆旁,唱着祝酒歌的场景,令人沉醉。只可惜,这一温情太多短暂。
对于罗尔基来讲,他背负的是一个男人的尊严,“不希望别人知道自己娶了一个有孩子的女人”。所以,他的内心是自卑的,也是孤独的。但是,“在路上”,他慢慢地“长大成人”。特别是在担心诺尔吾沉入水底的一场戏,让人看到了他内心的温情一面。
这一场戏,也将他与诺尔吾的关系,乃至他与俄玛的关系推到了一个极点。这亦可以看作是,两个男人走向成熟的一个转折点。而这一切的改变,都被途中临时走进他们旅途中的一只驴所见证,仿佛死去的俄玛,继续陪伴他们“在路上”。
《阿拉姜色》虽说是一个小的家庭故事,但从一家三口又延伸出了诸多个体的不同的生命轨迹,最终“折射出社会和时代的众生相”。这是《阿拉姜色》颇具魅力的地方,它化成了一个或多个家庭的问题,有了回归现实“人”的真实写照。
又或者说,在《阿拉姜色》的世界里,这个看似平淡却有些残酷的一家三口,将生活的美好与破碎纽结在一起,形成了无论是在电影里,还是在生活中都能让人真切体会到的更为深切的痛。
可是,这种痛能消失吗?
文/何小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