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舅舅是个农民,我的舅舅是个手艺超好的匠人,我的舅舅是个仗义直肠的关中汉子。他身材高大魁梧,双眼炯炯有神,脸盘方方正正,嗓音低沉有力。我从小在舅舅家长大,跟着他屁股跑前跑后,晚上跟他一块睡,以至于他跟妗子结婚的当晚我吵着闹着要跟他睡,被我舅爷舅奶笑了很久。
舅舅是年轻人里的敢想敢干的人,带着他们一杆子人承包基建工程,四乡八里,尽人皆知。小时候他给我做了一个小木推车,可是让其他小孩羡慕不已,四五根木条,榫卯搭扣,加上四个轴承,我推着乐此不疲。别家小孩滚铁环,他拿过来一看就明白了,找来一个木桶,去掉桶箍,铁丝一拧成一个铁钩,我拿着满院子滚着玩。我小时候玩的陀螺,我们叫“猴儿”,是他给我削的,拿轮胎抽线编成一个鞭子,我抽的欢实。我不知道怎么的,喜欢上了军号,他给我买一个,我滴滴答答走哪儿吹哪儿,舅舅眯着眼睛看着我,长大了你可以学一门乐器。但是最终没能达成愿望。我的舅爷在村里的辈分极高,平时吃斋念佛,乐善好施,逢年过节,在村口支张桌子为村民提写春联。借着我舅爷舅舅的好名声,所以村子里没有人不认识我的,而且走哪吃哪,没有哪家饭我没吃过的。
舅舅的村子叫泥河村,周围的村子有八兴滩,南北皂河,三民村,二府营。光从字面意思来看,这就属于渭河枯水以后形成的自然村落。沙土地土质松软,淤泥千百年来堆积之后的肥力强劲,所以特别适合桃树生长。联产承包责任制之后,舅舅在河滩地里承包了14亩地种植桃树,桃树生长极快,出产的桃子又大又甜。加上周边河滩地带绵延十几公里,周边的村民都种植桃树,相邻的地最多用桃树枝扎一个篱笆就成了地界,枝枝枒枒,连片的桃林相互拼接呼应,竟然形成了巨大的桃树林带。春季来临时,桃花盛开,粉色的花阵让城里人流连忘返,逐渐就有了“万亩桃园”的美称。“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每年农历的三月三,都会有桃花会,其实就是农村的集市,大家把各种货物拿出来卖,热闹非凡。
万亩不万亩,舅舅并不在意,他只在乎他自己这14亩地有什么产量。春天到来,万木充盈,松土除草,田间管理是一门学问。他在地头搭建了一个木棚,用来放农具。前后两根木头交叉固定,上面覆上塑料膜防水,在上面再覆盖稻草,锄草剪枝,疏花疏果,田间生活是舅舅的全部。桃林中的茅草棚却成了我的乐园。
桃林距离家里相距较远,每次吃饭的时候得人送饭。有次没人送饭,我喊叫实在有点饿了,舅舅在地头斜坡掏了一个洞,再垂直打一个洞,刚好架锅,下面洞里埋几个土豆,在上面架柴点火,热水烧开煮面条,吃完面条土豆也熟了,野餐第一次是舅舅带的我,所以我至今难忘。
我回到父母身边,无忧无虑地上学升学,但是好景不长,我爸中风半身不遂,失去了劳动能力。我妈为了照顾我爸,付出了所有的精力,往常田间地头的活儿还可以勉强应付,但是到了农忙时节,舅舅就过来帮忙,尤其是割麦子,他用馓子一种大而宽的镰刀,一回手就是一大片,我总是在背后看到他高大的身体和满身的汗水。直到后来联合收割机的广泛使用,舅舅才慢慢放心。
我爸去世后,我参加了工作,虽然他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但是他为了我也没有少操心,我在广播电台工作,他每天喜欢听广播,每次我回家他总是喜欢和我探讨一下,哪个主持人的口才一流,分析问题透彻到位。对外人提起来我的时候也是充满着骄傲。
高速公路修建,横穿桃林,万亩桃园被从中间割裂,舅舅就失去了自己经营多年的桃林,我们也没法吃到舅舅种的桃子。村子边修建炼油厂,土地被征用,舅舅基本完全失业。又过了几年,我听我妈说舅舅当了汽车教练,我非常惊讶,在我印象中他从来没开过车。但想想也觉得合理,以我舅舅的钻研精神,几年之间学会开车并成为教练,一点都不是问题。
一晃时光又过去十多年,有天上班的时候接单电话说舅舅因为突发心血管疾病被送进医院,庆幸的是即时送医,并无大碍。我找到一位叔叔是有名的中医,他一搭脉,就说年轻时太拼命,所以身体受损。我心里特别的难受,尽力想办法让他用中医调理。但是我心里很清楚,这种病是一旦受损是不可逆的,只会越来越差。果不其然又过了几年,舅舅再次发病后,半身不遂。那么刚强的一个人,每天只能拄拐杖出门。
想着舅舅很久都没有出门逛了,趁着周末的时候,我开车带着他出门逛逛。车开上了渭河边的河堤路,满眼春光,舅舅也很开心,压抑已久的心情得到了舒展。他上车下车不要我帮忙,自己拖着腿上下,看着他费力地挪动着自己的身体,我不禁暗自哀伤,岁月终究会老去,高大威武一辈子要强的舅舅居然会变成了一副弱不禁风的老人。
2020年新年,新冠疫情爆发,我们家每年大年初二的聚会也被迫取消了,原本想去看舅舅,大家封闭在家都没能实现。3月10日凌晨一点五十左右,我接到妹妹的电话,说舅舅突发心梗送往粉巷医院急救,出血量达到100毫升。电话中妹妹有些哽咽,她也是医生️根据常识判断可能凶多吉少。疫情防控期间,进出小区受到一定的限制,等到我赶到医院时,重症监护室门口我的亲人都在,大家都带着口罩,默不作声。舅舅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疫情防控期间一切从简,没有追悼会,没有花圈,甚至最后一面只能四个人并且要求两男两女,最后我和两个妹妹,弟弟去做了最后的告别,匆匆将舅舅遗体就地火化。我妈和我姨在门口放声痛哭,在医院没见到最后一面,居然在火葬场也没有见到最后一面。弟弟捧着骨灰,我开着车,大妹妹在副驾驶位置低声念叨着:爸,咱们回家,爸慢一些我们拐弯了,我的泪水忍不住流淌。很巧的是,回来的路线竟然是渭河的河堤路,和我那天带他出来逛的路线一模一样。那天下午,疫情状况逐渐缓解,人们都迫不及待地出游踏青,渭河边河滩地里,桃花开的正旺,我的车行进在桃花盛开的路上,带着舅舅一起。内心反复地默念着唐伯虎的桃花诗: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把桃花换酒钱。
看了一遍又一遍,总觉得桃花诗是南方的意境,总觉得差了点味道,清明又自己写了一首,献给舅舅,愿你能成为天上那个会种桃树的桃花仙。
十里桃花红
却离不开思念情浓
长堤别晚亭
柳絮池塘淡淡的风
也想再与你扯西扯东
奈何岁月偷走了你的笑容
夜半广袤星空
瑶池里的那位仙长
几时将蟠桃树
降落在那渭水中
庚子年清明4月4日23: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