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再次来到外婆家时,看着那一处老房子,在阳光落叶里屹立着,心里禁不住一阵悲伤。
那门前的小水塘,依然存在,可惜已没有了一点生气。小时候,多么有趣味啊,在水塘里拨弄水花,看外婆洗衣服,总是趁外婆不注意,随手丢一个小石子,激起一朵水花,外婆转头朝我灿烂地微笑。
那屋后的柿子树,仍然枝叶葱绿烂漫,枝条密密地、斜斜地朝屋顶伸展着,罩着屋檐下,特别阴凉。
那是儿时的记忆,也是儿时的欢乐。还记得外婆给我摘柿子的情景,也记得舅妈给我摘柿子的情景,她们总是挑最大最圆的那个给我,我接过柿子总是开心地跳起来。
如今,一切物是人非。外婆不在了,舅妈不在了,现在连舅舅也不在了。
好想哭,可惜我哭不出来,就连在舅舅盖棺仪式的那一刻,我还是没哭出来。我跟着人群在屋子里转着圈,当看舅舅最后一眼时,差点摔倒,幸好妈在我前面,我一只手扶在了她的肩上。
走出屋子,我站在园子里,有些落寞,也有些悲伤。抬头望望黎明前的天空,那么黑暗,仿佛人的心情,一片忧伤。
园子边上,烧着灵屋以及舅舅生前的衣物,燃起了熊熊大火,周围的一切映在火光里,影影卓卓。我就在这样一片火红的光亮里,随人群沉沉地跪在了地上。
耳边响起了噼啪的鞭炮声,一缕缕蓝烟飘在长长的队伍里,伴着一声声“孝子磕头”,我送完了舅舅最后一程。
一路上,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微凉的风尽管不冷,但还是将我的心吹得冰凉。我一次次回望舅舅,泪水一次次在心里滑落,舅舅永远都不会醒了。
时光,静静地流淌着,划过岁月的痕迹,留下心底永远的怀念。舅舅,那个最爱我的舅舅,就这样随着流水时光,安静地走了。
我真的没有想到,国庆刚过,当举国欢腾的喜悦还没有消失殆尽时,我却接到了舅舅去世的消息。
那一刻,心里五味杂陈,突然怔住了。那时已是晚上,我无力地走在街道上,昏黄的灯光忽然间暗沉了许多。
我打电话给妈,告诉她我连夜赶回家,听不清妈在电话里说了什么,耳边早已被一片嘈杂的哭声和锣鼓声填满。
那夜,我开车一路飞驰,顾不得吃饭,总算在第二天上午赶到了舅舅家。当我来到舅舅的灵堂前,我一身疲惫,空空的心情使我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以致于去给舅舅磕头,我都差点忘记了。
我站在园子里,望着堂屋里沉睡的舅舅,久久都没有缓过神来。还是妈跑过来,提醒我说:“快给舅舅磕头!”
我清醒过来,缓缓走过去,双膝跪在舅舅面前,将头深深地磕在了地面上。
接着,表哥的女儿给我拿来了孝衣,我穿上,呆呆地站在了一边。
偶尔,我向舅舅望一眼,舅舅的音容笑貌就这样在我眼前清晰地浮现出来。
当我小时候,来到外婆家时,舅舅总是忙,好像很难得看到他一回。不过,舅舅每次回来,我就从外婆的房间里走出来,也不敢喊他,就傻傻地看着他。舅舅这时就会向我递来一个笑容,他也没说什么话,就是笑着笑着过来摸摸我的头。
他进屋子,我也跟着进,他出屋子,我也跟着出。舅舅一转身,还是笑着看我,摸摸我的头说:“玩去吧,我出工了。”
我就站在原地,望着舅舅宽大的背影,渐渐消失在田埂的小路上。
舅舅喜欢抽纸烟,用一小片纸将烟叶卷成长长的一根,然后点燃,用力吐出一个烟圈。我给舅舅卷过烟叶,不过,我总是不会卷,那纸张太小了,我总是会将烟叶从纸片里漏出来,掉在地上。这时,舅舅就从地上捡烟叶,还说:“慢点慢点,烟叶全掉了,你还小不会卷,还是我卷吧。”
我听了,不服气,谁说我不会卷,我偏要卷。我将烟叶和纸片捏在手里,脸上露出不高兴的表情,也不给舅舅,也不说话。舅舅看了,好笑地叹口气,捧着我的手说:“我教你卷,应该这样,再这样......”
他说着,就拨弄我的双手,慢慢地卷起烟叶。终于,一支纸烟卷成了,舅舅笑了,我也开心地笑了。
不知怎地,从小到大,我对舅舅都比较敬畏。我不敢和他太靠近,但又特别想亲近他。舅舅高大的身影,在儿时的我看来,就像一座高山,特别巍峨。
舅舅非常喜欢我,每次来我家,都会给我买好吃的零食。那时,我总是盼望舅舅来我家,可是,每次舅舅都是刚来就要走了。我开心地望着他来,又失望地望着他走。
我和舅舅总是没有机会好好说一回话,我儿时的记忆里,他太忙了。等我慢慢长大,见到舅舅,我却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舅舅的纸烟已经没抽了,换成了过滤嘴,我想给他卷烟叶的机会也没有了。等我再大一些,舅舅有了空,我却没空了,一年难得回一次家。
我结婚时,舅舅很早就来到我家,他还是望着我笑,我递上烟,他笑得特别开心。那时,舅舅还是摸摸的头,像我小时候一样,嘴里连连说:“好好,叶君长大了,结婚了,好好!”
他说完,又转头对我父亲说:“孩子大了,结婚了,也有出息了!”说完,笑得满脸灿烂。
我呢,还是傻傻地望着舅舅,除了陪着舅舅笑,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舅舅去打牌,我就抽空去给舅舅端茶,本来想好在心里的话,却在将茶杯递在舅舅手里时,全忘了。舅舅接过茶,我们就相视笑上一阵。
那情景,永远定格在了我心里。也许,我和舅舅相处的方式,就是这样简单吧。
舅舅的脾气很大,我见过的一回,就是在我的婚礼上。我不清楚是什么原因导致舅舅发火,当我知道时,只听见舅舅在对着一大帮人吼:“我还没死,我看谁敢乱来,今天是小叶结婚,都给我老实点!”
我走上前去,问舅舅怎么回事。舅舅原本阴沉的脸,突然变得快活起来。他笑着说:“没事的没事的,哈哈。”他说完,就笑着继续去打牌,周围沉寂片刻之后,很快就又喜庆起来。
舅舅的号召力真的很强,也很有威慑感,所有的亲戚里,没有不听他话的。不过,在我的记忆里,舅舅一直都对我特别亲热,他在我面前,永远都是和蔼可亲的样子。
就连我小时候偷偷玩他常戴的那顶黒色毡帽,他也没说过我。他看见过我拿着他的帽子,往里面灌泥巴,还笑着说,这个好玩吧。
我总是吓得赶紧将毡帽往地上一丢,就跑到外婆房间里去,然后我趴在房门的缝隙里偷偷看他。他将毡帽捡起来,捏在手里,拍拍灰尘,往头上一戴,就往外走去了。
我从房间里出来,舅舅忽地一转身,笑着望着我,我赶紧又躲进外婆房间,再偷瞄他,他继续往外走远了。
我和舅舅很少有言语,微笑,是我们特有的方式。
只有一次,我和舅舅畅谈了很久,那是舅妈去世后,我去看望舅舅时,和舅舅在老房子里的谈话,却成了此生唯一的一次。
我和舅舅坐在柿子树前的小屋里,我挨着舅舅坐,一边抽烟一边聊天。那时,我忽然发现,我没有了儿时的那种拘谨感,突然好轻松。
舅舅给我递烟,还给我点火,我不让,他坚持要点。他还是笑,我也陪着他笑,我们的谈话也就从彼此的微笑里开始。
我们回忆了很多从前的往事,他说了我小时候的事,有很多我不记得的事他都记得。
比如,我趴在他身上拉过一次尿;我在外婆家前面的小河里洗澡,他远远地看见了,担心地丢了扁担跑来,看见我上了岸,又原路折了回去;我吵着外婆要吃柿子,他知道了就偷偷地摘了一包,放在草垛上,却忘了告诉我......
舅舅那会儿说了很多,他说完一段,就去给我倒茶,我要起身给他倒茶,他却制止了我。他对我说:“还是我给你倒吧,能倒一次算一次,也不知道能活多久了。”
我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我看舅舅的次数太少了,有时候真的很恨自己,可是,生活啊,为什么总是这么难?
我对舅舅说:“舅舅,不要这样说,您身子还硬朗。”
舅舅摇摇头:“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不是今年就是明年,肯定就要去见你舅妈了。”
我忽然一阵心酸,那一刻,差点红了眼框落了泪。我给舅舅点上一支烟,静静地陪着舅舅,没有说话,直到表哥来喊我们去吃饭。
那是唯一一次和舅舅坐在一起,谈了很久的话,今后再也不可能了。
如今,舅舅走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会这么难过,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我突然很想舅舅,很想念他。
那些仅存的为数不多的和舅舅相处的瞬间,在这刻,却是那样弥足珍贵。人啊,为什么总是要等到失去以后,才明白人世间最珍贵的是亲情。
我很责怪自己,在舅舅生前,不能时常去看望他,我算什么呢,他那么喜欢我,而我对他做的,简直太少太少了。俗话说,娘亲舅大,这是真的,我真的很放不下舅舅。
舅舅的后事办完后,我昨晚开车回广东,一路上眼里都是舅舅的身影。
那个戴着黒色毡帽的高大的舅舅,那个卷着烟叶望着我微笑的舅舅,那个迈着蹒跚的步子给我倒茶点烟的舅舅,那个我最可敬可亲的舅舅,成为了我此生都不能忘怀的人。
当夜深人静,望着深沉的天空,思念竟是那么的沉重,我只有用这蘸泪写成的文章祭奠我逝去的亲人,祭奠我们已经流逝的光阴。我站在窗台,看那茫茫的夜色,夜幕里一颗颗忽明忽灭的星星,总是牵动我的心。
我静静地守望着它们,想着舅舅,回忆从前和舅舅度过的时光,那星星在夜空中不时焕发出闪烁的光茫。
我心里一遍遍在想:舅舅,夜幕里最亮的那一颗星星,是您么?您在天堂还好么?
一切都远逝了。外婆走了,舅妈走了,舅舅也走了。
不过,我永远不会忘记他们,也不会忘记儿时伴我度过愉快时光的老房子,不会忘记那一颗葱绿的柿子树,还有外婆门前那条静静流淌着的小河。
谨以此文,怀念我的舅舅!愿舅舅在天国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