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夜
寂寞也有声音,是人心底的自言自语。他写出来,又将它们删掉,这些话像杯子接满了溢出来的水,用纸擦去,它们存在的意义便结束了。他只是失眠了,心里讲些莫名其妙的话,他失眠过好多次,所以并未察觉有什么不妥,以前试过和自己讲道理,毕竟天亮了还要工作,但讲不通,人最难说服的是自己,和任何人讲道理都可以妥协,和自己也可以,但妥协不是真正的接受,我任由你的思维进来,任由你闭上眼睛,任由你和我讲九百句不睡觉的危害,我都听,但我就是不想睡,大脑总这么回答他。
他并不强迫,他毕竟有求于它,其实他并不经常用它,但有备无患,他多些准备。平时工作中偶尔会借用一部分,会和它商量,在白天它多半会讲道理,它把对生活的偏执和对工作的柔和分得很开,它有它的一套观念,每次月亮出来,它就夺过主动权,他成了被驯服的宠物,反驳只是犬吠,其他人讲话也是如此,它听不进去,特别是晚上。其实它也只是被月亮驯服的兽,我们一层层被驯服,一层层去接受。
他躺在床上,像住在城堡,有足够的舒适度就很满意,他要求很低,在人群中从来都是低着头走神着眼睛,他从来不被选中,符合他们彼此的意愿。在混沌中保持清澈,哪怕美好也只当做杂质,他接受不起,他栽不了这种花,一朵美好需要的养分,会耗去太多的精力,比起精心呵护,他更愿意快速清除,不去分辨,不费心力。所以清澈也是荒芜,不生杂草也寸草不生,他成了荒漠,久了,不会有东西走进来,偶有漏网之鱼,他也请它们出去。
看看时间,快三点了,他很久没这么晚睡觉,明天早上起来肯定没有精神,眼睛里长了另一双闭着的眼睛,每一次眨眼都是在敲一扇紧锁的窗,外界不使它有兴趣,它不想出来,双眼无神,只是装饰,他有过几次类似的失眠,但都记不太清楚第二天经历了什么,这种记忆未被采集,他坐在时间的船,任由它晃荡,这种记忆的模糊,把所有现实剪成碎片,需要花大价钱去拼凑,所以回忆是件成本很高的事,它需要把碎片找出来修复好。他还记得很多事,还好,都算做宝贝,他有专门的地方储存,但对于初接收时就是碎片的记忆,他无能为力,没有这个本事,以前失眠时也是如此,明天大概也是这样,天亮后他总要做一些事,他都记不得,记不得要做什么,也记不得做了什么,人一生要记好多事,总该有一些记不得的,这种碎片没有价值,换不了几个钱。
他尝试睡着,眼睛闭上,他看见一团黑暗,眼睛又睁开,也是一片黑暗,但不一会儿眼睛适应了,又看见点光亮,他还可以开灯,可以看见更多。眼睛看到的不能总是黑暗,总要给它些希望,有时候人睡了一整晚,睁开眼,发现世界又亮了,人相信会亮,所以会放心面对闭上眼后的黑,有人并不完全相信,所以做梦,在梦里睁开眼睛,去找亮光,但这始终是不真实的错觉,睁开眼,一切都消失了,看见另一种了无生趣的亮,这不是同一种光,有落差,人有了更高的期待。他闭着眼睛,没有做梦,只看见黑暗,他睁开眼,想看看透过窗帘进来越来越多的光,天快亮了,大概五六点,还有一两个小时他就要起床,然后上班,他闭上眼睛,想接受这黑暗,他知道,下次睁开眼睛,天就亮了,会一直亮到晚上,他试着这么做,却依然睡不着。
第二夜
他过了整个白天,记不清楚了,他只对夜晚的记忆清晰,他记得他睁开眼,闭上眼,翻了几次身,手放的位置不对,挪了一下,腿又不对,又再挪,呼吸少了些顺畅,胸闷,可能满脸通红,也可能是错觉,面无血色,他忍不住笑了,他没有那么虚弱,但他不想再逞强,他感受到这些不舒服,他出现了问题。
他洗了热水澡,早早的躺在床上,没有接触任何电子设备,太阳穴有一丝胀痛,他应该很疲惫,肩有些酸,支撑了这个脑袋一整天,难为它了,他想按摩一下他的背,捶不动,躺着手使不上力气,又懒得起来,平时里使他舒服的姿势今天格外难受,手和脚像换了位置,还不适应,他要重新适应这个身体,用每一分钟,有一个看不见的进度条,显示大概需要一个晚上。
他回来的很早,一下班就回来,楼下随便吃了两口,他看起来和往常差不多,但不能细看,好在没有人注意,他埋着头,好不容易熬过来了,他居然做完了和往常一样多的事,没有因疲惫而有所减少,他竟有些失望,没有人发现他的身体打了折扣,没有人发现他也有几个不小心的失误,他放慢了速度调整,没有人注意。不清楚是他今天表现得正常还是往日里向来失常,人们把失常视作常态,来不及反思,他今天没有余力。
他早上很早就起床,昨晚的失眠使他比往常更早起来洗漱,像是在报复,用平日里此刻还在睡梦中的躯体进行本该一个小时之后做的事,是对自己的宣战,你不使我好过,我也要使你难受,我要加大这种疲惫,作为惩罚,哪怕你是我,哪怕同样是在更强烈的折磨我自己。这很幼稚,且无意义,像挨了一顿揍后用眼睛狠狠地瞪着对方,像被人蒙骗后用恶毒的语言咒骂,这并不能减轻什么,反而使自己显得既愚蠢又伪劣,这种伪劣使他和他表现出来的愚蠢更贴切,简直恰如其分。
他今晚又失眠了,耗了几个小时,都怪耳朵听见太多的声音,又在听寂寞讲话,大脑问他,你寂寞吗?我不清楚。你应该清楚,你要清楚的知道,你要寂寞的成长为一个人,这个过程会将你剥离出来,你成了一根根线,交织在一起,你看到自己各处的死结,你手足无措,你选择忽视,选择得过且过,你最终发现你永远成不了一根根线,你的人生处处有死结,你都忽视掉了,因为它们不重要,你没有任何东西重要,你不在乎自己是线还是死结,你自己无论怎样都不重要,你在寂寞中溶解了,你早就料到这种结果。你清楚的了解自己的无能,然后一个人无能为力,你找不到其他人,你在另一个世界,你曾很开心的走向这个世界。
如今我依然不想走出来,他想。我愿意接受这种痛苦是作为代价存在,但接受并不是那么容易,接受和放弃是一个意思,它被美化了,接受这个,就得放弃那个,所以说难道我选择一种不被认可的生活方式,我就应该失眠,我本该清醒的活着,然后昏沉的睡觉,现在却选择了昏沉的活着,所以清醒的睡觉。大脑啊,你是在讲我犯了这样的错吗?
大脑没有回答,但沉默也是一种回答。清醒是不搅动我脑中的湖水吗?任由它们混浊与清澈分开,我们有资格享有这种自欺欺人的清澈吗?我将它搅匀,我用我本来不常用的思考将它搅匀,清澈变成污秽,那是我们本来的样子,你不能寄希望于沉淀,便将自己的不干净忘却,你要清醒自己不过是一只斑点狗,每一块斑点都是溅起的泥水,我们不纯粹,不要期待自己纯粹,不要骗自己,我们做不到,我们归根结底就是一个泥沼,成长在我这个湖里扔了太多东西,它们腐烂了,发出臭味,我想要把它捞起来,没有这个工具,我应该怎么做?应该不承认这个事实,把它交给更长的时间,让后来的水把它淹没,然后长出一个漂亮的湖面,这件事就结束了吗?承认自己本质上就是个烂人有那么难吗?我把这些东西搅匀,我让它们浮出水面,每次它们沉下去,我就让它们上来,哪怕把我的思绪搅得一团糟,我不想让自己显得那么干净,干净到可以容忍自己犯些错,我想让这些恶臭涌上来,刺激我的鼻子,告诉自己,你就是个烂人,你犯了错,你要每天看见这些错,你要知道犯错的代价,你要知道你的人生不能再犯这种错误,时间不会把它沉淀,我们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原谅自己,要折磨自己,才能不再犯错。他讲得很痛苦,有些不清醒,他少了很多睡眠,不足以支撑他讲清楚这些东西。
他自作自受,更加睡不着,干脆起身,准备下楼买包烟,楼下人很少,商店都关门了,他继续走,总有家没关门的,他想起以前在工厂,失眠的时候在楼下抽烟,楼下有许多人,夜晚是夜班人的白天,他混在其中,当做这是在一个天暗下来的下午,抽了三根烟,腿蹲麻了,站起来走走,他闻到身上的烟味,朝人群走得更近些,别人身上也是这种味道,他们在某一瞬间在烟味的促成下成了一类人,但也有些不同,他们在等待天亮,期待这一天的工作就此结束,我却希望这个夜更长一些,我还没有睡觉,我需要更多的时间。同样的气味只能使我们貌似成为了一类人,但事实上,我并没有,我依然是个异类,但他们不知道,也不会在乎,他想。然后又抽了一根烟,太阳穴有些发胀,意识有些恍惚,该回去了,他走在一条无人的街上,夜晚和白天一样,他走他的路,白天的行人和夜晚的路灯都是同样的装饰。
回到家,洗了个热水澡,淋浴喷头对他的头讲了很久的话,他站着不动,水顺着流下来,他全身都湿透了,大脑却愈发干燥。
他继续失眠,更加疲惫,他觉得他生病了。
第三夜
他决定如果今晚还是失眠,就向老板请假,他快支撑不住了,他要去看病。眼睛睁开和闭上都使他吃力,脖颈处更酸痛了。
他已经不用脑袋去思考,根据惯性在行动,翻几个身,挪一下手,挪一下腿,头顶像裂开了,用手去摸,又不见痕迹。他很疲惫,但一点都不困,他很清楚他的身体出现了问题。
躺在床上,和躺在地上没有什么区别,柔软的床加了什么变得这么坚硬?感受被篡改了,触觉可以被控制,它还可以更残忍,变成一根根针,使他的背刺痛,伤口有些灼热,他的脸也有些发烫,呼吸不畅,他起来喝了口水,隔了会儿,又喝了一口。
他忍受着刺痛,辗转反侧,依然清醒。过了很久,他放弃了,不去反抗,他告诉自己,睡一个小时,哪怕就睡一个小时也好,求你了。一个小时过去,许愿失败了,他对刚才的请求发出嗤笑,开始对自己和睡眠厌恶,他起身,向门外走去。
他走到楼下,寂静有另一种声音,树叶的呼吸声,虫鸣,远处马路上汽车碾过井盖的声音,听觉被放大,眼线却变短了,这是交换。他走了一段路,走到一个空旷的广场,他准备跑步,可能想死得更快一些,接近于自暴自弃,一开始跑得很慢,每一次呼吸都很费力,太阳穴胀痛,比之前更甚,他继续跑,越跑越快,他笑了出来,他以为他终于快死了。跑了三圈还是四圈,心跳得很快,比躺在床上摸着的心跳更快,若不是这种快,他真以为他死了。他还是爱自己,不舍得离开这个身体,他没有继续跑,停了下来,看着这个广场,想象有往常白天那么多人,一定很吵,他想,但也比这种安静好。
他往回走,每走一步都能再次感受到背部的刺痛,他流了一些汗,他把额头的汗擦掉,有几滴落到眼睛里,眼睛讲不出话,把感受传给了大脑,大脑想不出用什么词来形容这种感受。但有感受就是好的,证明他还没有死掉,他不想死了,凭什么这种痛苦便要叫我死,他不同意。
一个人若不想死了,那他反而不怕了,这和怕死有区别,怕死是畏畏缩缩,蹑手蹑脚,生怕走错一步,不想死是把死这件事忘记了,暂时不存在这个概念,每一步都敢去走,不畏惧了。他心中愈发沸腾,心更痛了一点,他对自己讲,不要怕,死不了,老子才不会死。
但人不能只靠意念活着,他需要身体机能的稳定,显然长期失眠是个阻碍,这种阻碍将壮志封锁在心中,不能宣泄,难免有些失望,生怕这憋足的一口气就此散掉。它也想到了,作为补偿,这口气被关在里面,变成了一口久不散去的气,一口陈年壮志,从对阻碍的怨恨变成对阻碍的依赖,如果阻碍消失了,这口气就散了,人开始对阻碍说好话,求他们留下来,好显得我并不是真的失败,只是被妨碍,若没有这些,我定能成为什么什么。失眠成了不想死的阻碍,他总觉得自己像是升华了,对于死亡的认知又提升了,他不再去想是否还会失眠,走在路上,只觉得自己变成了另一个模样,一个现实中不会存在的模样。
回到家,躺在床上,他感受到心跳还是很快,脖颈处依然酸痛,真实的感受代替了虚幻的想象,他会死吗?这个念头又爬上来。背部继续刺痛,有东西被扎破了,泄了气,他生出一丝恐惧,他终于还是恢复了原样,辗转几次,神经紧绷,不时摸摸心跳,想找一个答案,确认自己是否还存在。原来一切只是虚张声势。
第四夜
白天不小心将手割破了,他眼睛看到了另一个地方,手放错了位置,他一边止血,一边朝老板走去,他要请假,他没办法继续工作了。
回家路上,他觉得有人在向他打招呼,他没有礼貌,又或是没有力气回应。他想,如果下次遇到有人没有礼貌,他也要体谅,或许是另一个自己,他设身处地的想,发现做不到,他同意此刻的自己可以被讨厌。他眼睛明明在看路,却总见到其他东西,他看见风的线条,在一个人身上纠缠,又一阵风吹过来,线条纠缠在一起,打了个死结,那个人觉得今天的风太大,把自己裹得更紧了,那个人难道还真以为这是他自己的意愿,他只是被一阵风困住了。和他一样,他也被另外的什么困住了,他们都被困住了,只是有人体现为失眠,有人体现为畏寒,有人体现为燥热。人人都有各自的感受,种类繁杂,没有价值。
他闭上眼睛,从白天一直到晚上,他心情不好,有些急躁,毕竟请假要扣工资,他竟然用来失眠,哪怕睡着一个小时也好,他觉得不划算。
他睁开眼睛,发现面前居然坐着一个人,他有点被吓到,毕竟没有过这种经验。在深夜出现在自己家里,多半不是走错了,他想问他,是不是找他有事。
这个人转过来看着他,这是他自己的脸,他竟有些高兴,这是在梦里吗?说明他睡着了?他使自己坐起来,摸摸心跳,比昨天快了一些,头顶依然像是裂开了,有一根神经忘恩负义,竟然想离开他,在大脑里撕扯,他用力拍了拍头,感受得到疼痛,那这不是在做梦,他醒着,那眼前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他仔细看这个人,也是在看他自己,那个人同样也在看着他,他看着这张脸,发现它并不完全丑,只是普通中带丑,丑还没有覆盖完全,他应该庆幸。如果这个人的出现是让他好好看看自己,那么这个目的达到了,可以消失了,但并没有,所以他要多看几眼。
他想和他讲话,没有回应,不清楚另一个他是否有听觉或者讲话的能力,又或者他有礼貌,觉得太晚了,讲话太大声会影响邻居休息,这一点上他已经比楼上邻居有礼貌太多了,简直可以作为榜样。
他只有继续看,看自己的眼睛,他看见眼底的疲倦,另一个自己也失眠了吗?失眠成了一种传染病,他传染了另外的自己,还将继续传染更多的自己,把每一个空间每一个时间里的自己都传染了,但他不能传染其他人,因为他的世界只有他自己,失眠便成了他的世界唯一的病,也许还有其他的,他没有去体检,还不清楚。他对自己诉苦,讲连续四天没有一分钟的睡眠有多痛苦,他记得夜里每一秒钟发生的事,它们保存的非常好,用他整个身体在收藏,他的脑袋他的肠胃他的手脚,有一些记忆从头顶溢出来,跑到了一根快掉落的头发上,早上洗头时,它想要和这根头发一起逃离这个已经没有居住空间的身体,但它不能,反倒旁边的头发掉了几根,它们无牵无挂,而它被整体的记忆攥的太紧了,它还要从每一根头发,每一个毛孔里溢出来,然后覆盖全身,最终一个人被他的记忆包裹住,一点点吞噬,然后他的肉体被吃掉,他的灵魂又成了养分,最终他还不如一根无牵无挂早已掉落的头发,这仅仅是这几天的记忆,如果他还要活更久,那么他会更快的成为养分,残骸被冲到水池里,甚至还有可能追得上之前冲走的几根头发。
他有些矫情了,但整个人扭曲在一起,活着都很拧巴,无时无刻不在痛苦中浸泡着,把他储存在一个不大的罐子里,整个身体都动不了,他再也不能替自己捶背了。他的肉体舒展开,庆幸还有知觉,然而他的灵魂,他为数不多的精神,还泡在罐子里,他无能为力。这使他矫情,人人看着他,都觉得他一切正常,纯粹是内心作祟,自我作践,他不能怪他们,他们只看得见他健全的身体,并不能看见他扭曲痛苦的灵魂,他自己都快看不到了,又或许看到了,面前的这个人,就是他的灵魂,他走出来了,在和自己告别,他无法容忍这种被扭曲被浸泡的痛苦,他无能为力,又无人可以讲。
他看着对面的自己,那个人竟然流泪了,一个人的灵魂流泪了,肉体也会受到影响,内心突然一阵低沉,阴云密布,原来这种感受就是灵魂在落泪,它是我心底的天气,他也需要一场痛快的雨,又或是一道雷,将阴郁劈开。双手合十,紧闭双眼,他许了一个完不成的愿。
第五夜
他继续请假,老板已经生气了,他更生气,心想老子都快死了,居然还请不得假,而且还只能请事假,没有病历,请不了病假。
他没有去看医生,还在和自己死熬,他脾气变差了,中午点了外卖,吃饭的时候把一次性筷子都咬烂了,心里有火气,发不出来,不过用的要是平常的竹筷,他便不咬了,他没有那个力气。他浑身都没有力气,背部的刺痛已经把他贯穿了,他开始咳嗽,每咳一次都异常剧烈,肺受了震荡,他的手放在心脏旁边,像在保护它,他只想一直摸得到自己的心跳,明确自己还活着。
从下午开始,他便开始将这种感受记录下来,他不能讲给其他人听,他要写给自己看,让自己记得这种感受。他写到晚上,躺在床上,脑袋里出现一个声音,有人在笑他。
你写得比茨威格还矫情,文笔又不及他百分之一。有人在评价,声音出现在他心里,他让它走出来,大声的讲,它不愿意,只是个键盘侠。
你错怪它了,它不是不出来,而是不能出来,它就是你的心,它没有长走出来的脚。又有个声音出现了,它大概听到了他的想法,在纠正他。
这次又是谁?是他的大脑,他的心告诉他。三个物体开始讲话,心说,你明明就是茫然的对吗?你怎么可能在茫然中讲清楚一些事,你看不清路,却想给自己做向导,你对自己不负责。大脑又说,你就是一团浆糊,你的手脚都不自由,你还想去哪里?他想不清楚,只能恼羞成怒,你们懂什么?你们有什么资格评价?你们不过是我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你们和我一样愚蠢,你们恨我,是因为我使这颗心茫然,使这脑袋成了浆糊,我能理解,但我同样恨我自己,我是我的同时又不是我自己,我是一个恨我自己的人,和你们一样。可是除了恨,我还能做什么?我已经好几天没有睡觉了,如果能睡一觉就好了,我要睡一觉起来想想我要如何在恨自己之余还能抽空想办法救救他。
你瞧瞧,你这王八,讲的什么胡话,你居然用翻译体讲话,我怎么能接受,你不过是看了几本书,肚子里装了些草包玩意儿,就学洋腔,你怎么会觉得你睡醒了就能救自己?你睡醒过多少次?哪怕有一次想过救自己吗?你在绝望的时候把自己的痛苦怪罪在一场失眠上,难道不失眠时你就不痛苦吗?我是你的心,我感受不到吗?你这王八,你再用翻译体讲话我就杀了你。看得出来他的心很愤怒。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毕竟他也不清楚,到底是痛苦使他失眠还是失眠使他痛苦,要怎么形容这种痛苦呢?他想,我时常觉得我嫉妒其他人,我恨他们能够如此轻松的获得快乐,他们的痛苦只是将人生掷出的手腕疼,活动一下,揉一揉,再继续,手腕疼不重要,痛苦不重要,没有什么比快乐更重要。但对于我来说,不痛苦就已经使我快乐了,我的要求如此低,都不被允许吗?
你这王八,你怎么可以这么想,还有这个王八脑袋,你居然庇护他,将这个想法堂而皇之的讲出来,不应该产生这个念头的同时就劈死它吗?你最大的问题是把痛苦想得太重要,把自己想得太低了,痛苦只是情绪的一种,情绪只是你感受的一种,从关系上来看你可以是它爷爷,你居然惧怕它,你这个王八孙子。他的心骂他,然后强调不能再用翻译体讲话。
他从来都知道,可是光知道有什么用,他的心想得太简单,如果一个人可以轻易的使自己不惧怕什么,那他一定不是人,也不是畜牲,他只能是个骗子。我只是有一个活了几百万年的基因变异了,使我去思考那些常人从不去纠结的想法,难道去想别人不会去想的事有错吗?
你没有错,只是做的事没有意义。看得出来脑袋还有点理智,出来和稀泥了。
意义是谁在评判呢?
是所有人。
那我不是所有人中的一部分吗?
你不能代表所有人。
那他们也不能代表我。
集体中个体的异议不重要。
去他妈的集体,我自己就是一个世界。
你说了不算。
那他妈的谁说了都不算,如果我不能代表我自己,不能拥有我自己的想法,这种人生才无意义。
你的愤怒只能使你的存在无意义。
那你说我要怎么做才算有意义?
做有价值的事。
价值又是谁界定呢?
价值体现在是否对人有益。
我的思想对我自己有益算吗?
使你痛苦也是有益的吗?
我讲不出来,我不想痛苦。
那你就不要想,去做不使你痛苦的事。
不使我痛苦的也同样不能使我快乐。
你这王八,你到底要怎样?他的心忍不住插了句话。
我希望被认可,我希望我的痛苦被认可,被认为有价值,我愿意承受痛苦,但不希望这种痛苦是没有价值的垃圾,它至少要有点作用,对别人有益,对除我以外的任何陌生人有益,他们不用认识我,只需要了解到我的想法,产生哪怕一丝丝的共鸣,他们能够对我讲,我觉得你有句话讲到了我心里,我只需要这一句,哪怕就这一句,我的人生就有意义了,痛苦顷刻溶解,我能够随时入梦,我在梦里看见的,可以投射到现实中,陆续有人对我讲话,讲他们有多认可我,我就想听这句话。
你有些虚荣。
是的,我的心讲得没错,我就是一个虚荣的王八,我是个畜牲,但哪怕我不是人了,我也希望被认可,我需要活下去的理由,我需要更多,我不仅要活下去,我要活得更好,我要证明我所想所做的并不是没有意义,我也并不因为意义活着,只要有人称赞我,没意义又怎样,我不在乎,但最使我痛苦的,是没有被人认可。
你真矫情。
我矫情了好几晚,我想了好多好多事,都不能说服自己,我不能忍受自己将心里话憋住,而去找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闲扯,甚至妄想从中找出痛苦的根源,根源不在我身上,而在别人眼里,别人的思想里,别人那微不足道的目光里,你骂我,无所谓,我根本不在乎,你夸我,快,再多讲几句,你简直救了我的命。
他的心和大脑都不讲话了,它们开始厌恶这个人,他也同样的厌恶自己,他怎么可以讲出这种话,他明明准备了很多大道理,很多积极又富有内涵的句子,他想讲出来,使人因此爱慕他。失眠在此刻已经不重要了,他不在乎能否睡着,他的话讲出来了,绕了五天的圈子,终于痛快了,真他妈的要命。
痛快的只是情绪,而这个肉体因为五天没有休息已经临近崩溃,头顶依然像是裂开了,心跳得更快,他的手放在胸口,心跳没有那么强烈了,它在讨厌他,不想理他了。脑袋开始有些昏沉,有了一丝困意,他的呼吸却没有变得畅快,因为感受不到强烈的心跳,呼吸越来越慢,眼眶发胀,太阳穴也有些肿胀,像是痛苦想涌出来,在寻找出口,他张开嘴,想打个哈欠,肋骨有点疼,后背刺痛到麻木,人总是抱怨被痛苦折磨,但未曾想到,痛苦也是自己精心培育的,甚至代价是自己的身体。
这种痛苦和痛苦的宣泄使他预感到某个时刻即将来临,他看了看表,时辰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