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贾芸十八岁了。
除了姓贾,他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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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红楼梦》诸多人物中非常不起眼的一个,也是诺大的贾府中无数旁支的一个后生。多少回,他的名字仅仅作为一个符号出现。在手抄本《红楼梦》流行的时候,任何一个人的一不留神,都可以将他随手遗忘。
他是一个孤儿,没有父亲的产业,只有需要自己去养活的母亲。而舅舅这边,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所换来的也只是冷眼相待。他是一个小人物,傍着诺大的贾府却没有任何依靠,没有任何帮助。然而,他却仅仅靠着自己,就在《红楼梦》中,上演了最为励志的一段故事。
他就是贾芸。
提起贾芸,很多人可能没有印象。但是大观园总知道吧?大观园中的那些花花草草,可都是这贾芸种的。种花种草,本是从元妃省亲建设大观园而衍生出来的一个小工程。按理说,贾府中牵牵攘攘的亲戚多了去了,可都盯着这些有油水美差呢!
他贾芸,本家父亲不在,外家舅舅不理,一穷二白的年轻小伙子,是如何包揽下这样的一个工程呢?这说起来,又是一把辛酸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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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贾芸十八岁了。
除了姓贾,他一无所有。
《红楼梦》中他第一次出场是在第十三回,秦可卿的葬礼上,他作为一个群众演员,被曹雪芹以一连串长长的名单的方式一笔带过:
彼时贾代儒、代修、贾敕、贾效、贾敦、贾赦、贾政、贾琮、贾(王扁)、贾珩、贾珖、贾琛、贾琼、贾璘、贾蔷、贾菖、贾菱、贾芸、贾芹、贾蓁、贾萍、贾藻、贾蘅、贾芬、贾芳、贾蓝、贾菌、贾芝等都来了。
在这么长的一串名单里,真是有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是的,甚至在二十四回,宝玉跟贾琏对话,他碰巧在旁边,宝玉看见:
只见这人生的容长脸儿,长挑身材,年纪只有十八九岁,着实斯文清秀。虽然面善,却想不起是那一房的,叫什么名字。
同样是贾家的儿子,也都是十多岁的光景,也都长得斯文清秀。一个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一个是连姓名样子都不曾被人记起。这样的落差,想必贾芸心里肯定是有的。但是他却没工夫心酸,没工夫自怜。听宝玉口无遮拦,说自己长得像他儿子时,便立马灵机一动,顺杆子爬,认了小自己五六岁的宝玉做父亲。
第一次读到这里的时候,我打心底里鄙视贾芸这样的丑恶的嘴脸和行为;第二次读到这里的时候,我开始有些同情他;第三次,我开始佩服他了,莫名的,他让我想到胯下之辱的韩信。
他认宝玉做父亲,不为别的,他太需要关系了,他需要接近贾府权力中心的一层关系。如果想在贾府做一番事业,哪怕只是混口饭吃,他也必须尽一切可能争取这些关系。这样的道理没有人教他,是十八年来,在贾府这样的大家族中,他冷眼旁观,自己悟出来的。
虽然年纪大,山高遮不住太阳。只从我父亲死了,这几年也没人照管。宝叔要不嫌侄儿蠢,认作儿子,就是侄儿的造化了。
这三句话,一句比一句精辟,一句比一句深入,很难相信出自一个十八岁的少年之口。即恭维了宝玉,又点出自己父亲死后无人照看的困境,可谓是滴水不漏。
曹雪芹没有告诉我们,贾芸是如何同贾琏搭上关系的。但是可以想象得到,他已经付出了相当的努力,并且得到了贾琏的许诺。否则他不可能一见面就劈头盖脸地问“可有什么事情没有?”
但是这次的结果并不如意,因为贾琏在家里说话是算不得数的。本来要安排给他的事情,被凤姐抢走,安排给另一个同辈贾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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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的失败,让贾芸意识到一个问题:找贾琏办事,不如找凤姐。但是他找凤姐,是不能两手空空地去的。这里就谈到送礼的问题了。中国人送礼,很容易拿捏不好分寸,往往会搞成贿赂。
就像“拍马屁”,现在被人曲解一样。拍马屁起源于元朝文化,大草原上人烟稀少,两个人好不容易遇到,分外亲热。策马飞奔,来到彼此面前,总不能就这样直接展开对话聊天吧?于是二人翻身下马,走过去,拍拍对方的马屁股,称赞,“好马,好马。今儿个天气不错啊!”
这才是“拍马屁”的真正由来,这不是阿谀奉承,而是打破僵局的必要手段。其实送礼也是如此,不会送礼的,不妨学学这个十八岁的贾芸。
话说贾芸想找凤姐,需要准备礼物。他想到的礼物是香料——至于为什么非得是香料,下文再说。碰巧,他的舅舅卜世仁(真不是人)家里就是开香料铺的。贾芸想要去借一些,作为启动基金。注意这里是借,定期归还的那种。
但是呢,这个舅舅真的跟他的名字一样,不是人。至于具体怎么不是人,感兴趣的可以看第二十四回,不再赘述。总之贾芸吃了个闭门羹,碰了一鼻子灰,计划好的融资方案也破产了。还好天无绝人之路,上帝给你关上一扇门的时候,也会给你打开一扇窗户。
贾芸在亲舅舅那没讨到好处,反而是泼皮倪二慷慨解囊,主动借给了他银子。这样,贾芸就拿着这笔银子,买好香料,伺机而动。
这天,打听贾琏先出门了,贾芸才从后门进了贾琏家。刚好凤姐出来,投其所好,礼节周到,真心赞美。凤姐听了,满脸是笑,由不的止了步。那么,贾芸就开始了自己最精彩的一场表演。
他突然多了个开香料铺子的好朋友,而且这好朋友捐了个官,铺子不开了,贵重的香料送亲朋好友。他得了些冰片、麝香,跟母亲商量,贱卖可惜,送人又没人家配使这名贵的香料。然后突然就想到婶娘这里了,往年还大包银子往家里买呢!今年别说贵妃宫中,就是一个端午节,用的也要是往常的几十倍了!
一番话说的凤姐轻飘飘软绵绵,心里好不舒坦。与其说凤姐是收下了香料,倒不如说凤姐是收下了贾芸的赞美。这里不要误会贾芸,贾芸这样说话,还不是因为凤姐喜欢排场奉承,贾芸投其所好而已。后面可以看到,他借花献佛给宝玉白海棠的时候,可没这么多废话,而是直接写了一封颇有文采的帖子——因为他知道,宝玉是个“文艺男青年”。
能够投其所好,随机应变,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大兵耍刀,见秀才作诗,这样的人才是真正厉害的。而贾芸必须要算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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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贾芸就顺利的拿到了大观园建设中的绿化工程,摇身一变,成为绿化公司的CEO。
随后,贾芸拿着凤姐开的支票,去财务处领了二百两白花花的银子。二百两银子能有多少钱呢?刘姥姥在大观园算螃蟹账的时候,说,一共倒有二十多两银子。阿弥陀佛!这一顿的钱够我们庄家人过一年了。
有人考据,《红楼梦》中的1两银子,按照2010年的物价,大概是2300元人民币。这么算来,贾芸接的这个项目,也就是四五十万。确实不算很大,怪不得凤姐当时说,“这个我看着不大好。等明年正月里的烟火灯烛那个大宗儿下来,再派你不好?”——凤姐这话应该是真心的。
可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啊!贾芸说,婶娘你把这个先派给我,看我办的不错,再派我那一个。凤姐听了就笑,这才是聪明人说的话。
贾芸拿到这笔钱之后干了两件事。第一件,先回到家里给自己的老母亲报喜——这是个孝顺父母的孩子;第二件,去给倪二还钱——这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孩子。
就这么一个孝顺而又有情有义的孩子,在高鹗后四十回的续书中,贾府败落后,他也不认宝玉为父亲了,与贾蔷等人混在一起,喝酒赌钱,闹翻了天,还设计要把凤姐的女儿贾巧姐卖掉。
这是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够理解,也不能够接受的。
虽然关于巧姐的判词是“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说她被狠舅奸兄贩卖流落烟花巷。续书所写巧姐被王仁(狠舅)、贾环、贾芸(奸兄)等所卖,但可以肯定贾芸不是曹雪芹原计划中所说的“奸兄”,这个“奸兄”的锅,不能让贾芸来背。
据考证,第二十四回的脂批说后半部有“芸哥仗义探庵”(靖藏本)事,并说“此人后来荣府事败,必有一番作为”。
再说,贾芸从小没父亲,过惯了苦日子,也深知人情的冷暖。为人孝顺——赚到钱第一个给母亲报喜,仗义——连泼皮倪二都愿意主动慷慨解囊借钱给他。这样一个有情有义,又聪明伶俐的人,何以在续书的后四十回中,突然就变了一个人一样呢?
张爱玲说人生有三恨,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未完。在红楼未完的遗憾中,贾芸的故事,必须要算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