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年,村庄东山的溪,仍清浅,东山的竹林,仍茂密,东山的溪头,仍土上长浅草。
我休息回到了家。和家里人说了好久的话,然后一起吃了饭,我说,我想一个人随意走走。
村庄很小,没几步路就是村沿。我沿黄泥小径缓缓而下,小心翼翼地,但仍不忘抬头仰望,仰望那棵顶如伞盖的苍翠大树。
我不知它的学名,只知道村里的人都喊它作森木树,喊它的子作森木子。它春里开花,淡紫,同伴曾用长竹篙把紫花采,采得,我欢喜对花猛嗅,却嗅出一阵微微晕眩。或是我对它的紫花过敏,那晕眩很真实,让我对它心生厌畏。夏日,紫花成绿子,同伴还用长竹篙把绿子采,采得,我欢喜又对绿子嗅,还是嗅出了昏眩。
于是,我跟我最要好的玩伴梅姑说,我不喜欢森木树,森木花,森木子。梅姑说,那我们就别摘它们,或许森木树就不想我们摘它的花和果。
森木树又长壮长高了,树根曲折盘缠,深深的褐色,紧紧嵌入泥土里,吸取营养,供给它的花它的子,丝毫不敢懈怠。
我仍向前走。到田梗了,这田梗不知藏了多少人的脚印,这回我再次踏上它,不知它记得我否。时节刚入夏,田埂草稀,两旁水田无鲜延展,有青青禾秧正长。夏风扬,扬起的气息夹着泥腥草香,应还有禾香。
我走得不急,可田埂不长,很快我已站上溪头。我于溪头看周围,溪清浅,竹茂密,草微长,还是记忆里的模样。
我听得笃笃,沙沙两种声响,正从不远处传来。不远处,是一丛丛碧绿竹子,它们高高地拔节向上,向上后又柔柔地垂头望脚下土地。一个黝黑的光膀子对着我,正弯腰笃笃砍竹子,那人头光光,没带帽子,光线给他的光头又渡了一层闪光,他肩膀上,搭一条墨绿肩步。
尽管我是近视眼,我还是一下认出了他。他是我的四爷爷,不是至亲,但我们两家相处和睦。我远远朝他大喊,四爷爷,你砍竹啊?没有回应,只惊起水旁一只大斑鸠,四爷爷仍笃笃砍竹。
噢,我记得母亲曾说,四爷爷越发耳背了,跟他说话费力,得像喊话那般。
我走近四爷爷身边,大声喊他,四爷爷,你砍竹啊?四爷爷这才回过头,笑笑回话,阿妹(一声),你回来啦。你常回来,不像你梅姑,工作地太远了,一年到头才回两次。
梅姑,四爷爷抱养的女儿,年龄比我小,辈分比我高,是我儿时最要好的玩伴。现在,在我心中,我认她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即使不常联系不常见面。
四爷爷大声作答后,仍弓身笃笃砍竹。四爷爷一手抓竹身,一手把刀,刀刀用力砍,笃笃笃。终是上了年岁的人,那棵竹子,不知受了四爷爷几多笃笃的砍刀,仍只晃荡着不曾倒。
这不是梅姑离得远嘛,不然她定会常回家看望你,去得远,挣得多。我在四爷爷身旁,却仍喊着说话。
竹子终于倒下。四爷爷回过身,叉着腰,用肩布擦了把汗,大声说,这我知道,她是孝顺的,钱不钱的我不看重。她上回回来给我钱,我收下了,她回去时我也把我的钱给她,她没收。
四爷爷只梅姑一个女儿,四奶奶早早故去,他父女俩相依生活。后来梅姑亲生父母来寻她,相认了。可我知道,在梅姑的心里,最亲的人只能是四爷爷四奶奶。
我只站着,不打算说话,因为四爷爷已打开他的话闸子。
你梅姑,我养她时,她的头只有小碗大小,我和你四奶奶硬是把她养得白白胖胖。上回我见她瘦了许多,跟你一样样,你说,你们小姑娘是不爱吃饭还是没钱吃饭,我让她好好吃饭,钱不够问我要。
你们读书那会就已经瘦了,那会你梅姑就开始不爱吃饭了吧?你爸有没跟你说起,你读书的钱,还是我借的呢。别人我不借的,你爸妈人好,你跟我阿梅也好,我才借。你每次回来,总来我家坐坐聊会天,还给我带水果饼干,算你还识我这个四爷爷。
借钱的事,我知道,就是四爷爷跟我提的。我问了母亲,母亲感叹四爷爷对我们的好,让我以后也常惦念他的好。
四爷爷给竹子断节,祛竹枝,即使他已然老眼昏花,可功多艺熟,四爷爷捯饬得很顺手。
我想陪四爷爷聊天,平素他一人居,家里冷清,人老耳背,估计没多少人愿意吼着回他话。于是我于泥地上,双手揽着膝盖,坐着。四爷爷给我抛来几支竹叶,让我垫泥地上,别脏了衣裤。
我坐上竹叶,静静倾听,响响回话。
几年前,就是你们刚考试回来那时,我让媒人给我找个人好作伴,人找到了,也来过我家,我觉得不错,可你梅姑,她不吭声。那人走后,你梅姑不吃饭,我知道她是反对我找伴,从那以后,我不敢再想找伴的事。
这事我知道,也理解四爷爷的心,但更理解梅姑的心。在梅姑的心里,四奶奶给她建的家,给她温暖,无人能再给予。她不允许有人打入她的家,让她的家零碎,即使四奶奶的离世使她的家支离,她仍不希望他人介入,介入四奶奶筑起的家。估计,四爷爷后来是明白了梅姑一颗爱家恋家的心,于是孑然一身。
阿妹,你有空跟她聊聊,让她别找高个男孩子。估计你知道的,她跟那高个散了,说是家里人嫌阿梅矮小。阿梅也不算有多矮小,只是她找的人太高,不相衬,我见着那高个时我就估摸会有那样的结果。
这个我也知道。难道四爷爷不仅耳背,还健忘,不然,他怎老展示他这几匹布。
当然,四爷爷会把某些事情藏得密实,丝毫不透露风声,例如,他的存款。
于是,我打趣四爷爷。四爷爷,听说你的存折有六个零,你每个月吃利息就好,干嘛还砍竹编箩筐,还得辛苦你行村过寨去兜售。
四爷爷向四周张望了会,才走至我身边,手贴裤管,起着五个手指,向我扬了几下。他放低声音,阿妹,没多少,只得几万。我现在还有点力气,能赚点就赚点,日后有什么病痛也拿得出钱。我不想成为阿梅的负担,最好无病无痛好好老死,钱能一分不少都给阿梅。
我意本在打趣,却牵出一个老人的沉重。我不搭话,只拔着脚边的草,草又老又韧,是拔不起踩不弯。
话,差不多唠嗑完了,竹子,四爷爷也绑好。我让四爷爷把竹子绑两份,我替他分担分担。四爷爷当然不会依我的话他说我这小姑娘多年不干活,背竹子肩膀得酸痛。
那年,我还是四爷爷眼中的小姑娘。那年,梅姑正为与高个的那段情心伤。
今年,我再走溪头,溪头已成水泥乡道,溪水不清浅。我手拉俩孩子,先生随后。我把竹丛指给先生看,说它们还是那年的葱茏,也仍弯头望脚下土地。
今年,梅姑说她在县里买房子了,我欢喜,那是她心心念着想要的家。她的儿子胖乎乎,如幼年的她。她丈夫很高,她把他介绍给我们认识时,我们惊叹他俩身高差。
只是,今年,四爷爷已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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