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老爸问过我两次“你嫌我丢人么”。第一次在我儿时，半开玩笑问的，第二次在我成年后，通过妈妈转述的。
第一次我回答了善意的谎言，内疚至今，第二次我用行动回答了他的疑问，想必他已经明了了一切。
1.
第一次问“你嫌我丢人么”，大概是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老爸凭一己之力折腾了一套二居室，在老家不错的位置，临近某著名北方工业大学。
从装修设计到亲手打橱柜、刷墙面，忙的不亦乐乎。他是极能咬牙吃苦的人，早先在铁路守着铁饭碗，一定要停薪留职出来创业挣钱，起早贪黑的开了一年半出租车，挣了些钱，才有了这套一直居住到现在的二居室。
有一天，他穿着家里干活的衣服来接我放学。远远地望过去，他身上的蓝布褂子上沾染了大片的白色油漆，醒目刺眼。走近看，裸露的皮肤和头发上，满是灰尘和墙皮渣子，眼镜被脏灰覆盖，看不清神色，十足从工地跑回来的建筑工人。
当年我已经有了城市和农村人阶层差异的模糊概念，而且老爸在机关开车，我上学放学大多车接车送，牛哄哄惯了。
被灌大的孩子，不会思考为什么生活优待自己，只会坐享其成，认为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所以可想而知，当我看到老爸不是开着车来接我，而是腿着来，还一身脏灰，活像个打零工的农村人时，我心里泛起一阵波澜，有点难堪，生怕被同学看见。
回家的路上，老爸闷头抽烟，我跟在他身后，忽然他回头跟我开玩笑，姑娘，老爸穿成这样来接你，觉得丢人不？
我被他问住了心事，心里咯噔一下。那时候，我已经懂得一些人情世故，立刻摇头说，不嫌弃，不嫌弃，怎么会嫌弃呢！说完，还略显讨好的笑了。
老爸听了我的话十分高兴，毫不怀疑我话头的真伪，走过来抚摸我的头发，夸我好孩子，不嫌贫爱富。
这件事我印象深刻，因为那个被问住心事的囧，让我内心遭受了巨大的谴责。原来老实孩子心里也是有鬼的，不但口是心非，还以貌取人，嫌弃老爸丢人。那时候我内心已经有了一定自我评判的能力，正是内心的冲突和纠结让这件事记忆犹新。
现在想来，老爸怎么会给我丢人呢，靠自己努力带给家庭幸福生活的男人都值得表扬。不以貌取人，不轻易评判，成为日后我对人对事的原则，静水观澜。
2.
第二次老爸问“你嫌我给你丢人么”在5年前，我已经离家十几年之后。刚退休不久的老爸突发脑梗，失去行动能力。
我和父母不同城，妈妈为了不影响我工作，没告诉我病情，而是选择一个人默默扛起重担。当我得知父亲病重消息的时候，已经是病发三个月后，父亲熬过此劫回到家中静养了。
那天，许久没有和老爸通话的我再三追问，老妈才吐露实情，老爸脑梗后左侧肢体不便，说话也不清晰，为了隐瞒我实情，没敢让他接电话。
电话这头，我正漫步在夏日里八大关的景色中，我满头大汗，痛哭流涕，向母亲“声讨”为什么没有告诉我，我有权利知道父亲生病的事——
那——是——我——爸！我冲电话声嘶力竭地喊，生怕一个字没说清就把老爸丢了。
那天急不择言，扣了电话，我站在街角哭了很久。我无法面对现实，老爸刚退休，他们终于可以享受晚年生活了，没想到遭此重创。
平静下来接通了老爸的电话，声音听上去并无异样，只是咬字吐音略有含糊。他告诉我，病已经好了，身体不太方便，让我放心。我劝他们来青岛静养，他们再三考虑，终于同意冬天来青岛小住一段时间。
他们在冬天到来前抵达了青岛，恰巧老公出差，我一个人去火车站接他们。
去的路上，我反复安慰自己要平静对待。事已至此，不能让老爸看出我的担心。但我又无法想象强大的老爸变成孱弱无力的模样——
那天，我站在火车站进站口的通道里，看呼啸过往的动车，满载出行的人们从一个城市奔赴另一个城市，熟悉的场景，不同的归途。
不禁回首往事，他没退休前，我无数次从青岛乘车返家，他开着单位的车进站接我，没下车已经看到他笑眯眯的模样，心里轻舞飞扬。
火车缓缓驶进站台。我奔跑着寻找他们乘坐的车厢，如同奔跑在我16岁离家的经年里，一节车厢一个时期的交错而过，最终来到现在的年纪，面对车厢里奔我而来的年迈的父母。
我在窗外使劲的朝他们摆手，老爸左手垂在胸前，右手缓缓抬起，向我挥了两下又放回去，笑容不明朗，只一瞬的目光聚焦，随即转向出入的人群。
等乘客下的差不多了，老爸在服务员的搀扶下走出车厢，先用右脚迈步站稳，再举起左脚拖地挪到跟前，如此往复。
他的状态比我想象的严重。
我按耐住复杂的心，跑进车厢把剩余的箱子提出来，站定后，我拍了拍老爸的肩膀，说了一句，欢迎来青岛，老爸！
他嘿嘿嘿的发出一长串的笑，与我们的对话极不相称。也许是没带假牙的缘故，张开的嘴巴空洞，松垮，像是一棵叶子即将落光的枯枝，亦或是田间被掰了玉米的孤梗，他比上次见面衰老太多。
老妈说，让你爸慢慢走，咱们先走。我和老妈提着东西往前面快速走去，老爸一个人在后面拖着步子，左臂随重力前后摇摆，一步一挪地走过来。
站台上人流散尽，只有他在努力缓慢的移动，时间仿佛为他放慢了脚步。
老妈说，你爸一开始不愿意来，怕给你丢人——
丢啥人，他什么样我都不会嫌弃他的，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我脱口而出这句话，眼睛里一丝痒痒的细流涌动，还没冒出来，被我憋了回去。
他仍是那个要强的老爸，只是残躯让他抬不起头来。
就像用了一辈子略有磨损的镜子，偏偏在中间打上两个洞，还是那个镜子，却永远看不到完整的画面了。
人老了都会这样吧，自己受点委屈没关系，不想给子女添麻烦。老妈转述的“丢人”正是这层顾虑。我知道，我尽孝的时候到了。
3.
当父母强，我们弱的时候，他们乐于替我们承担一切。
但是当他们弱，我们强的时候，请不要流露出一副救世主的模样，他们最看重的是地位和尊严，而不是改变和妥协。
我给了老爸足够的尊重。即便他一次次无法从沙发上站立起来，从楼梯上滚下来像一个皮球，还有吃饭的时候嘴角沾了食物，脚下掉落了残渣，我都选择平淡的对待，一如我小时候犯了错误，他笑眯眯的走过来说，没事，没事，有爸爸在。
我想今后的无数个日日夜夜我也会这样做，一面在心里看住他，怕他出现意外，一面偷偷的帮助他，让他时时刻刻在我的守护之下。
爱的表达绝不是替代，是在你无力的时候，我给你一双坚实的臂膀支撑你走下去。
在我心中，老爸永远是强悍，笑声如雷的东北汉子。现在只是他人生走到卸妆，落幕，退隐休息的阶段。我会用自己的行动，消解老爸“丢人”的顾虑。
我喜欢“静水流深，闻喧享静”这句话，用一抹平淡对待深水之处碧泼微澜、暗流涌动、亦或湍流向前，用平静的心态看待人生的喧哗和命运的多舛。
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
面对未知，我们能做的只是陪伴，做好分内之事，也许会走到日暮途穷的那天，但是不怕，我们在一起，在一起便有了依靠。
所以，我要对老爸说，你说的丢人从何而来？如果你不嫌弃，下辈子，咱们还做父女，相依相偎走下去吧。
「把真实生活讲成故事：简书真实故事征集计划第一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