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千年的历史里,除了孔子见老子,没有比这两人的会面,更重大,更神圣,更可纪念的。我们再逼紧我们的想象,譬如说,青天里太阳和月亮碰了头,那么,尘世上不知要焚起多少香案,不知有多少人要望天遥拜,说是皇天的祥瑞……
闻一多先生在他的《唐诗杂论》里,这么形容李白与杜甫的第一次会面。
我们不知道李杜的第一次会面到底是什么时候,天宝三载,李白被玄宗放出翰林院后,曾到过洛阳一次,杜甫其时也在洛阳。或许就在这个时候,也或许是在李邕的筵席上,杜甫见到了李白,从此之后,李白就一次又一次出现在杜甫的诗歌当中。
他曾是我的东,我的西,我的南,我的北。
我的工作日,我的礼拜天。
我的正午,我的夜半。我的话语,我的歌吟。
……
这是奥登《葬礼蓝调》中的句子,据说是奥登写给他同性爱人的。
在这里,我们姑且把那位痴情的主人公,换成他,杜甫。
那么杜甫的那个他,自然就是李白。
他曾是我的春天:《春日忆李白》: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
我的冬日:《冬日有怀李白》:寂寞书斋里,终朝独尔思。
我的梦境:《梦李白其二》:故人入我梦, 明我长相忆。
我的现实:《不见》:敏捷诗千首, 飘零酒一杯。
我的落月:《梦李白其一》: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
我的风吟:《天末怀李白》: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想起他的时候,我心中春树灿烂:《春日忆李白》渭北春天树, 江东日暮云。
没了他的消息,我日日魂萦梦牵:《梦李白 其一》魂来枫林青, 魂返关塞黑;《梦李白 其一》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
他曾是我的春天,我的冬日,我的梦境,我的现实,我的落月,我的风吟。
想起他的时候,我心中春树灿烂;
没了他的消息,我日日魂萦梦牵……
类似这种画虎类犬的调侃句子,我们还能继续写下去。
说来也的确是奇怪,诗歌这一形式,从《诗经》开始,其实最欢喜的内容,就是男欢女爱,但在唐诗那里,写朋友之间思念的,却远多于男女。
但即便如此,在整个文学史上,一个诗人对另一个诗人抱有如此大热情的,也的确是少见。
遗憾的是,李白之于杜甫的热情,却远不如杜甫之于李白。即便从历史看,二人共同游历的时间相当之长,而且在杜甫的诗中,二人曾有“醉眠秋共被, 携手日同行。”(《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的经历。确实可考的李白写给杜甫的诗,只有三首。而其中的两首,都和酒有关:“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鲁酒不可醉,齐歌空复情。”(《沙丘城下寄杜甫》)。
大概只有在喝酒或想喝酒的时候,他才会偶尔想起杜甫。而且,作为同时代的诗人,在李白的诗里,我们甚至看不到他对杜甫才华的肯定。
当然,他倒是也写过一首《戏赠杜甫》:
“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
——兄弟你最近怎么这么瘦,大概是写诗写得太苦了吧。
这样的诗歌,满满的都是调侃。
那可是拍出“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这种绝顶马屁的李白,写诗苦这样的戏言,与其说是对杜甫诗歌的肯定,倒不如说是彻头彻尾地看不上眼。
对的,无论是才华,还是风骨,无论是写诗,还是做人,杜甫都不是李白的菜。从元稹白居易,到王国维闻一多,这位无数文人眼中历史上最伟大的诗人,在李白那里,不过是一位跟在屁股后面能一起喝喝酒的小兄弟。
至于才华嘛,酒友需要什么才华?
“兄弟这么瘦,写诗写得太苦啦。”别后重逢,李白拍拍杜甫的肩头,说。
哎,这么对待杜甫,李白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实际上,李白当然不是薄情寡义之人。遇到他仰慕的人,他可从来都不吝啬他的赞美和喜爱。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赠孟浩然》)在唐诗当中,大约没人会这么直白地表达对另一个人的喜爱。
“寄君郢中歌,曲罢心断绝。”(《淮南对雪赠孟浩然》)曲罢心断绝,这是一种怎样痛彻心扉的思念?
“与君拂衣去,万里同翱翔。”(《游溧阳北湖亭望瓦屋山怀古赠同旅》)不光是痛彻心扉的思念,我的内心还充满与你比翼双飞的梦想。
“愧非流水韵,叨入伯牙弦。”(《春日归山寄孟浩然》)——真是惭愧啊,我没有“洋洋兮若江河”的声韵,配不上你高雅的琴弦。
俞伯牙和钟子期,那可是古代基友的最高典范,二人相知相惜,一人身死,另一人便终生不再鼓琴,这不就是郎情妾意非你不娶不嫁的男男版本么?李白在诗中巧用这样的典故,除了饱含对孟浩然的仰慕,希望能谱一曲高山流水的佳话之外,同时又有着卑微的自惭形秽——“愧非流水韵,叨入伯牙弦。”
仰慕到这个份上,怪不得孟浩然西辞黄鹤楼的时候,李白站在那高楼之上,望着孟浩然离去所乘的船只,一直到帆影消失在天际,仍然久久地久久地不肯离去。——"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送孟浩然之广陵》)
高楼尽望,那可是古典诗词中”怨妇“的经典形象。李白之于孟浩然,恰如杜甫之于李白,又如怨妇之于浪荡子。
正所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几乎每一个人,都在追逐着一种遥不可及的幻想。
不过,那孟浩然到底长成什么模样,让生性自由潇洒的李白如此念念不忘?
教科书上所给的孟浩然的画像,是这样的:
至于他的真实长相嘛,下一期,我们再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