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顾西城带回红鸾绣坊时,天色已微微有些亮意,城里弥漫着淡淡的雾霭,模糊了白月城的草木。
杏儿已在红鸾绣坊里候着了,看到顾西城那一刻,便死死守在顾西城的榻前,寸步不肯离去。
夜笙歌轻轻捏住顾西城的脉搏,微微皱眉。
“姑娘,如何?”云苓在一旁低声问道。
夜笙歌沉吟片刻,“云苓,你回来之前应该是已经替他把了脉的,你觉得如何呢?”
云苓低了低头,语气里透着淡淡的遗憾,“我,我本以为姑娘会有办法。”
夜笙歌将顾西城的手轻轻放下,默默叹了口气,清冷的声音里透着淡淡的悲戚无奈,“生死轮回,自有天命,我不过是尘世间飘零的一粒沙,又能如何?”
杏儿默默的听着他们的对话,听到最后眼泪便簌簌的往下掉,落在了顾西城紧闭的双眼上,便听到他在梦里喃喃的叫唤着杜小姐的闺名,又是忍不住一阵难过。
过了许久,天已大亮,杜家小姐走进了红鸾绣坊的大门。
“小姐,是来取嫁衣的么?”云苓礼貌的问。今日正好是与杜家约定来取嫁衣的日子。
杜遗芳面色惨白,欲言又止,看见夜笙歌从内堂里走出来,快步走上前去,急切道,“夜姑娘,我,我想请问你,可知道顾公子身处何地?”
夜笙歌垂下眼睑,道,“杜老爷难道没有告诉小姐么?”
“昨夜,他去我家说希望我跟他一起走,我没答应,后来惊动了我家里人,我爹说只要他答应在我成婚前不来找我,便放他回家的。”她停了会儿,继续道,“但是,我心里还是有些不放心,经了昨夜的事,家父把我看的更紧了,我无可奈何,只好借取嫁衣为名来问问姑娘可有他的消息,现下我家的家丁们就在门口等着我。”
夜笙歌沉吟片刻,目光平静,不见悲喜,淡淡道,“他死了。”
“啊,”杜遗芳不可置信的喃喃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爹他,爹娘答应放他走的,他们答应的。”说道最后,她的声音竟有些凄厉。
夜笙歌悲悯的看着眼前的女子,似是有些许不忍但仍继续说道,“他原本是要被杜老爷活埋的,恰逢云苓出门办事时看见了,便想了法子骗走了他们,将顾公子带了回来。原本是想救他一命,却不想他因此生未能跟你在一起,只道是生无可恋,于是···“
杜遗芳神色悲戚,右手紧紧抚住胸口。
夜笙歌继续道,“我们已按照他的意愿将他火化,骨灰撒在了你出嫁路上的山崖下,他说,这样可在你出嫁时,再见你一面。”
杜遗芳渐渐平静下来,眼神却渐渐失了温度,她只觉夜笙歌的声音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而此刻,她的脑中浮现的不是顾西城,却是父亲幼时教她念书的情景,平静而温暖的画面却渐渐淡化成时光的碎末,飘散在沉默而悠远的流年中。
杜遗芳离开后,金玉便从内堂走了出来,啧啧道,“真是对可怜的鸳鸯啊。”
看了已是来了一会儿了,云苓还在为昨夜金玉吓他的事耿耿于怀,讽刺道,“金玉公子的行踪,可真是神鬼莫测啊。”
看到云苓朝他翻了翻白眼,金玉脸上的笑意更盛。
夜笙歌轻轻道,“杜小姐是要嫁人的人了,如此,便是叫她死心了吧。”
“可是,姑娘,”云苓有些不解,“若是,那杜小姐被刺激了,一时想不开,寻了死又当如何?”
“寻了死?”夜笙歌的声音越发婉转低沉,近似梦呓般,“那便简单了啊。”
金玉露出仿佛明了一般的笑容,轻摇折扇,“那里屋那位和杜小姐一模一样的姑娘又是谁?据我所知,杜小姐可没什么孪生的姐妹。”
云苓又翻了翻白眼,“你金玉大公子不是无所不知么,自己打听啊。”
不过抢白归抢白,云苓还是将那姑娘的来历简单的讲了一下。
这次,金玉却没有笑,而是有些淡淡的叹惋。那杜老爷是做字画生意的,说起来也是个文人,为了把女儿嫁进西门家,却是连杀人的事都干了。
欲望这东西,就像沉在湖底沼泽里的水草,一旦给了机会疯长起来,便可腐蚀了整片澄澈,湖面看似波澜不惊,倾覆却只在朝夕。
这样叵测阴冷的人心,却还不如妖一般简单干净啊。
听到顾西城不在人世的消息时,杜遗芳反而没了眼泪,只觉灵魂仿佛空了一般。离开绣坊时还是在夜姑娘的提醒下才记起取上嫁衣。
她浑浑噩噩的回道家里,却在见到父母的那一瞬间,从未有过的清醒。
她是聪慧的女子,一直都是,只是她的软弱淹没了她的聪慧,让她不愿看清这个阴晴冷暖的世间。她早该知道父母是什么样的人,否则她不会在得到父母承诺后还去找夜姑娘,只是长久以来她躲在自己的闺房中,躲在自己臆造的温暖里年复一年,不愿多想。
直到有一日,顾西城闯了进来,以懵懂无知的状态,却如磐石一般,沉入她的生命里。
她看着父母对夜姑娘的手艺啧啧称赞,却未曾提起其他,仿佛顾西城只是秋日一片落叶,落在水面,散开涟漪,却不见声响。
她内心无限悲哀却忽的莞尔一笑,柔声道,爹娘,你们可高兴?
她没有质问父母的失信,只因临别夜姑娘时,她的一句,人死不能复生,现在如何都已无意。
那位夜姑娘,不似尘世之人,说的话仿佛有种隐秘的力量,指引着她。只是她也救不了顾郎。
她看着父母连连点头,心却仿佛落在湖底的沼泽,一点一点的陷了下去。
出嫁的当日,她画了精致的妆容,却在镜中,看到了逐渐枯萎的自己。大红的嫁衣把她包裹的娇艳美丽,上好的锦缎贴着她的皮肤,她只感到寸寸凉意。
她来到大厅,对着养育自己的父母深深一拜。那一拜,如此之久,仿佛用尽她一生的力气。
爹娘急忙她起身,她望着笑意连连的父母,低声道,爹娘,珍重。
她转身离去,竟有诀别的味道,令杜老爷有些惶惶不安。不过他很快就打断了自己的想法,好日子就要开始了啊。
他安心一般舒了口气。
杜家小姐跳崖的消息传到红鸾绣坊时,夜笙歌正在与金玉下棋。
夜笙歌的手里正执了一粒白子,一边望着棋盘,一边听云苓将街上听来的消息说与他们听。
杜小姐拜别了父母之后,便上了花桥。杜家送亲的队伍便浩浩荡荡的向与西门家约定的迎亲的地方行去。一路上吹吹打打,风光无限。
路过城外的山崖时,新娘子却突然叫停,喜婆上前询问,她只说喘不过气,要下娇透透气。喜婆也因担心误了吉时而劝阻了一番,奈何这位新娘子却是极为执拗,并且这位主子过了今年便是西门家的少夫人,喜婆也不敢得罪,想着也不会耽误太久,便索性依了她。
众人见她下轿后,缓缓的走上山崖边,并拒绝人陪同。
起风的瞬间,她衣袖拂动,红衣如火,宛如一朵娇美无双的牡丹花,在风中绽放。
然而紧接着,她纵身一跃,在生命中最美丽的瞬间淹没。
情况瞬便,众人都傻在了那里,待他们回过神来,纷纷跑向崖边向下望去,却早已不见其芳踪。
云苓说完后,夜笙歌才轻轻将手中的棋子放在了棋盘上,仿佛尘埃落定一般,结束了这场的对弈。
杜遗芳觉得自己变成一片花瓣,身自飘零,却是从未有过的解脱。
她站在崖边的那一刻,山崖深不见底,她却仿佛看见恋人的微笑。她纵身跃下,那一刻她产生一种奇异的错觉,那嫁衣仿佛活了一般将自己的身体衬着无比轻盈宛如透明一般漂浮在空中。她轻轻合上双眼,风在耳边轻轻拂过,宛如情人在低语。她在心里轻唤,顾郎。正如之前千万次的呼唤一般温柔。
上天入地,或是已入轮回。杜遗芳茫然不知,她只知道自己睁开双眼便对上了一双满含笑意的凤眼。
“啊,金玉公子?我,我不是死了么,你怎会在这里?”她惊讶道,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你是死了,不过又活过来了。”金玉微笑着摆了摆手,“杜小姐,劫后重生,可喜可贺啊。”
“吱啦”一声,房门开了。
一个身影冲了过来,紧紧搂着她,是顾西城。杜遗芳痴了一般我望着他,心中满腹的疑问却是什么也不想问了。
劫后余生的二人相拥而泣。
顾西城未死,却是重伤昏迷。在浅薄的意识中一直觉得是遗芳在照顾她,他知道那不可能,却深深的迷恋那样的感觉,即使知道是假的却也沉浸在其中不愿醒来。
当他真正醒来时,只看见宽敞的房内空无一人,只觉心下无限酸楚凄凉。
此时,他孤身一人时,想了千千万万去话要对她说,可他真真切切的感到恋人的温度时,却又仿佛痴了一般,只用略带嘶哑的声音沉沉的唤一句,遗芳。
杜遗芳就这么被他拥着,张口却是无言,只能将额头深深的埋在他的脖颈间,只叹一切恍惚如梦一场。
“咳咳”刚走进房门的云苓,看到如此一幕,略显尴尬,假咳两声。
二人此时却发现金玉已笑盈盈的看了他们半天,不觉有些脸红。
“两位,打扰了,现在城里的人都以为杜小姐已死,两位可以远走他乡,好好生活了,”云苓顿了顿,继续说,“我家姑娘说了,嫁衣二穿不吉利,杜小姐的嫁衣是上等的料子,我家姑娘这便收回了,”说着将一包银两,放入顾西城怀中,道,“这是之间收了的小姐的银子,现在原封归还。”
“这,这怎么可以,这钱原本是杜小姐父母付的,小生岂能拿走?”顾西城仍是一派老实的模样。
金玉有些好笑,“你二人远走他乡,刚到异地,不要用钱么,就算你能挨饿,莫非要杜小姐跟着你一起受苦么?”
“可是···”顾西城刚要说话却被杜小姐打断。
“顾郎,”杜遗芳语气淡然道,“夜姑娘好意,我们便收下吧,人生在世,太过迂腐执着,常常害了别人,却也苦了自己,这钱且当是父母给我出嫁的一些嫁妆吧,我虽有负于爹娘,也只能来世再报了。”
金玉望着目光平静的杜遗芳,却好似真正脱胎换骨一般剔除了骨子里的柔弱,从容而沉静。
他忽的莞尔一笑,拱手将刚刚的话重复了一遍,却含着别样的意味,“杜姑娘,劫后重生,可喜可贺啊。”
竖日的清晨,天色含着朦胧的亮意,白月城还沉浸在清冷的梦里。
红鸾绣坊僻静的后门口,停着一辆朴实不起眼的马车,顾西城与杜遗芳逐一向夜笙歌和金玉道了别。
杜遗芳微微皱眉,欲言又止,金玉微微一笑,道,“杜小姐,请放心,若西门家因此事责难于杜府,本公子自会帮忙周旋。”
听了此话,杜小姐眉间舒展,对着金玉盈盈一拜,道,“如此,有劳金玉公子了。”随后,便随着顾西城一道上了马车,由云苓驾着马车送他们出城。
哒哒的马蹄声渐行渐远,一个沉静清秀的女子才从绣坊里走了出来,她有着和杜遗芳一样的容颜,却是完全不同的风情神态。
她怔怔的望着渐远的马车,想说句祝福的话,却只觉鼻尖酸涩,忍不住落下几滴泪来。
夜笙歌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道,“后悔了么?”
“不,不后悔。”她轻轻拭去颊上的泪,扯出一个微笑,“顾公子是君子,应该和杜小姐这样淑女在一起的,”她顿了顿感叹道,“他们在一起了,多美好啊。”
杏儿的真身是杜府旁的一株杏花树,就生长在杜小姐的窗边,她很早很早便生长在那里,经过数百年的风吹日晒雨淋,杏树慢慢有了自己的灵识。她日日守在自己的真身上听杜家小姐念书,她听见她用温软动听的声音念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清风拂来,吹散了她额前的秀发,杏树痴痴的看着,觉得她真美啊,她愿意用百年的修为来换取成为和她一样的伊人。
于是,当她得以修成人形的时候,她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和她一样的容颜。她是受日光露水滋养而长成的妖精,无人教导,刚幻化成人形时如出生的婴儿般单纯,故而也未觉得幻化了与杜小姐一样的容貌有何不妥。
去年元宵佳节的夜晚,真正的杜遗芳呆在家里,早早就上床休息了,她家教甚严,即使是过节,父亲也不愿女儿出去抛头露面。已修出杜小姐模样的杏树精便化了人形快快乐乐的去人间的灯会凑热闹。于是,便如书上故事一般的与顾西城相遇了,杜小姐闭月羞花,小书上自是一见倾心。
树精初化成人,认识的凡人并不多,只觉这小书生不善玩笑,呆萌木讷,脸红的时候甚可爱。于是告诉他,自己住在上门街东边的杜府,有空一定要去找她,呆萌书生遇见心动的姑娘,更是口舌无措,讷讷的应了下来。
杏树精是单纯的小妖精,告诉他住处时并未多想,她的真身确实在杜府旁,杜府还未建成时,她已经在了,只是她忘了自己的容貌本是属于别人的。
顾西城读了多年的书,脑中那些陈旧迂腐的念头终是根深蒂固,每每想去找那美丽的姑娘时便生生停住了脚步,然而书生初次心动,最终还是以“不能失信于人”的借口说服了自己去找那位让他心动的姑娘。
而杏树精在真身里左等右盼不见书生的踪影,也不知道为何,心里有些失望,又有些愤愤,跑到城西的桃树精那去做客,一呆便是多日。
杏树离开的这些时日,与顾西城完美的错开了。于是顾西城便在杏花树下见到了真正的杜小姐。
杜小姐日日夜夜在家里读书刺绣,每日都做着书上所言,正经人家闺女应该做的事,即使觉得无聊,却仍然日复一日,那刺绣五彩斑斓,她的眼里却只见到一片灰白。顾西城的出现自然的便成了她清淡寡日的一抹瑰丽。
杏树回来时,看到的便是杜小姐与顾西城深情对望的眸,杜遗芳轻轻的唤他,顾郎。那声音比她念书时还要柔软清冷,感动的她心里一片酸涩。
每每他们在夜色下吟诗接句,杏树大多是听不懂的,只觉杜小姐那足以柔和月光的才情才配的上她喜欢的书生。顾西城不善甜言,便用他学来的动人音律向杜小姐诉情。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笛声起伏悠扬,百转千回,融化了杜小姐,更融化了那棵杏树。每当此时,杏花的花瓣便簌簌的落下,好似下了一场素洁清雅的杏花雨,良辰美景甚好,她的美丽便成就了别人的深情。她在心里,偷偷的学着杜小姐,轻唤一声,顾郎。不知怎么的竟落下泪来。
她曾为顾西城未来找她而恼怒,而此时,顾西城来了,她还该不该去与他见面呢?她茫然无措,却连为何茫然也无从得知。
直到有一天晚上,她听到那书上红着脸向窗边的杜小姐表白,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一句,她却是听懂了,于是她在听懂的瞬间幡然明了,她得不到君子,因为她不是淑女,只是一个偷了淑女美丽容貌的寂寞的小妖精而已。
可是,她虽是妖,却是一个干净温暖的妖。已渐渐懂些人事的她明白,人要殊途,她与顾郎终究是没法在一起的。顾西城是她喜欢的人,杜遗芳亦是她喜欢的人,他们若能在一起,寻得一场圆满,也不枉她洒落花瓣为他们下了一场杏花雨。
然而,后来她才明白,即使都是人,也不是一定就能在一起的。
她看着杜老爷棒打鸳鸯却无能为力,她看着杜小姐日日消瘦,对着她诉说衷肠,心中既悲戚又心疼,却连自己也分不清是为了杜小姐,还是为了顾郎,亦或是为了她自己。
顾西城身负重伤,原本已到了药石罔顾的地步。杏儿趴在顾西城身上哭了许久,随后拜倒在夜笙歌的绯红色的裙摆下,求她赐一场圆满,成全他们,亦成全她自己。
万物轮回,因果循环。有人得到,便必然有人失去。
那个纯洁而干净的小妖精说,她愿意做失去的那个人。她愿意用她百年的修为换得他们一世的相守。
杏树精用自己的修为换回了顾西城的命,却最终只能回到她最初的状态,变为一棵树。
她求夜笙歌帮她保持灵识一直到亲眼看见他们的结局,求仁得仁,她亦无憾。
夜笙歌望着她,有些动容,是啊,多美好啊,有一个不惧生死也要坚守爱情的君子,有一个为了爱人勇于摆脱迂腐陈旧寻求自我的淑女,还有一个,即使默默牺牲自己,并微笑祝福的善良妖精。
这样的故事,即使老套,却依然说不清的温暖美好。
杏树精幻化成的女子身影在空气中慢慢变得透明,融化在清晨的雾霭中渐渐散去,远处的天渐渐亮了起来,清晰了风景,明媚了春光。
马车渐渐靠近城门,车帘外云苓的声音低低的响起,“出城最快的路是要经过杜府的,前面便是杜府了,二位请拉好侧帘,免得被人发现,等出了城,就没事了。”
路过杜府时,杜遗芳终是忍不住撩开了帘子最后再看一眼她的闺房。
那棵自小便陪着她的杏花树正安安静静的立在那里,她突然感到心里一阵难过,大约是要离家的缘故吧,她心里这么想着,却忍不住对着那棵杏树多瞧了一眼。
此时,杏花花瓣无风自落,纷纷扬扬,悠然飘落,宛如一场离别抒意的杏花雨,那清雅素净的画面,如梦一般的深情而冗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