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夏初,清晨初阳的光透过树叶熙熙攘攘的落在青石板的地面上,风里已含着微微的暖意,空气里仿佛沁着蔷薇花的香气,百转千回,萦绕不散。
白月城还处于半梦半醒的清冷的状态,街道两旁的商铺还大门紧闭,街上还残留着一些昨日小贩们收摊时留下的碎物,青桐街街尾的一家红鸾绣坊却已迎来了今日的第一位客人。
红鸾绣坊是一家做嫁衣生意的绣坊,绣坊的女主人夜笙歌夜姑娘会根据不同的客人的要求气质缝制各种风格迥异的嫁衣,她缝制的每件嫁衣都花纹精细,流畅细腻,款式却都是独一无二的。是以,自从红鸾绣坊开门以来,白月城姑娘们的梦想便是穿上夜姑娘的嫁衣出嫁。然而,夜姑娘常常不在坊内,新人们的良成吉日却耽搁不得,故此,是否能穿上夜姑娘的嫁衣还得看缘分。
秀坊的大厅是红色为主基调,厅内的摆设并不繁华,有些古色古香的味道。此时正有两位客人坐在厅内的待客座椅上,等着绣坊的主人。其中一位中年妇女,衣着朴素,面色微露焦急,时不时端起茶几上的茶杯,呡上一口,又放下。与她同来的年轻姑娘,衣着花样简单,却是上等的布料,面容清秀,却似乎带着病容,映着这火红的大厅更显苍白。
内堂里走出一位俊秀的少年,名唤云苓,是红鸾绣坊唯一的伙计。青色的长衫,朴实无华,穿在他身上却仿佛透着淡淡的书生气,气质不似奴仆,却仿佛是哪家的少爷书生。
他对着客人恭敬作了一揖,“抱歉,让两位久等了,只是两位来的过早,我家姑娘刚刚梳洗打扮。”举手投足间,温润斯文,“请问,今日要做嫁衣的是哪一位?”
中年妇人连忙站起,将身边的姑娘往前推了一推,道,“我乃上门街东边的杜府的家仆,这是我家小姐遗芳,过些时日要便要嫁给西门家的流月公子了,还请夜姑娘为我家小姐缝制一件嫁衣,好让我家小姐风光出嫁。”她话语透着难掩的骄傲。
西门家是白月城内的大家族,在城内城外人脉甚广,与城内最有权势的城主秦家,以及富可敌国的百里家并列为城中的三大家族。
西门家长子西门流月自小身患重疾,这么多年来,靠着西门家四处买来的名贵药材度日。前些日子受了风寒病情加重,城里的各个名医都束手无测,西门家的夫人无奈之下便听从一个道士的冲喜之说,命人寻来城里各个待字闺中的姑娘的生辰八字,打算为儿子成亲冲喜。
杜府是做字画生意的,原本只是小本生意,算不得富贵,却没想在此次却如中了头彩一般,那杜小姐的生辰八字与西门流月的生辰八字极为相合。
西门夫人只为子求寿,也不计对方家世如何,得知结果时便第一时间命人前来说媒,杜府夫妇初闻此事觉得恍恍惚惚不可置信,回过神来只觉喜从天降,当即答应。
对方是城内赫赫有名的大家族,杜府夫妇自然是指望唯一的女儿风光出嫁,双方定下吉日后,便命奶娘一早带着杜家小姐杜遗芳来红鸾绣坊求嫁衣。
云苓听得对方来意,微微点头,“我家姑娘此时已在内堂等候,请杜小姐日内堂量衣。”有转身对着欲张口的奶娘道,“我家姑娘不喜人多,请您在此稍后。”
奶娘本是奉老爷夫人之命要寸步不离的跟着小姐,此时只觉对方虽谦逊有礼,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味道,只好悻悻的坐回椅子上。
杜遗芳跟着云苓走在绣坊的的长廊里,经过池塘,绕过庭院。这座绣坊地位僻静,外观看似不大,内里的格局却环绕繁复,或许是因为下人不多,长廊里的红木有些清冷寂寞的味道。
走到长廊最深处的一间屋子面前,云苓轻轻叩了叩门,道,“姑娘,杜小姐来了。”未见里面有人应声,他却兀自将门推开,对杜遗芳做了个“请”的手势。
杜遗芳拽起裙摆,轻轻走进屋内。
夜笙歌鲜少出门,却因她手中举手无双的嫁衣而闻名于白月城,但深居闺中的杜遗芳却是第一次见到她。
面前的女子风姿嫣然,宁静秀雅。青丝及腰,未有过多的发饰,仅有一枝十分古朴的木质发簪将部分秀发挽成一个简单的髻,鬓角柔顺的贴在两颊边。她身着绯红色的轻纱,那样娇媚的颜色置于她的身上却不显艳丽,衬着她宛如透明的肤色,如天山上的雪花一般清雅无双。
此时,夜笙歌正坐在桌前,随意的翻着一本记录着各种嫁衣款式的小册子。听到声音,施施然抬起头,目光明净,如山谷里的朝露一般清澈。
那一刻,杜遗芳只觉缝制嫁衣明明是件喜事,到了夜姑娘的手里,却仿佛是沾染了红尘的仙子,被牵进了俗世。
“杜小姐”夜笙歌对她微微点头,“请坐。”
杜遗芳一下子回过神来,她是家教甚严是闺秀,只觉方才盯着人家有些失礼,微微脸红起来,顺着夜笙歌示意的方向坐了下来。
她坐下后看了夜笙歌的手中的册子,轻声问道,“姑娘缝制嫁衣的灵感便是来源与此么?”
“世间女子姿态万千,嫁衣的款式便也风格万千,不是一本小小的书册所能包含,笙歌不过是闲来无聊,随便看看而已。”女坊主随意的答道。
自从与西门家族定亲以来,大街小巷,便是卖菜的大叔见了杜府的人也少不得一番贺词,然而眼前的夜姑娘却对此没有过多的寒暄,便直奔主题,“请问小姐需要什么样的嫁衣?”
杜遗芳微微有些疑惑,“嫁衣难道不是夜姑娘根据不同的客人自己设计么?”
“固然如此,也要遵循主人的喜好,若笙歌擅自做主,做出来的嫁衣即使再美,不合人意,也属惘然。”
杜遗芳沉默了一会儿,道,“家父希望嫁衣尽显富贵荣华。”
夜笙歌点点头,继续问,“杜老爷希望如此,那么小姐呢?”
杜遗芳皱了皱眉,脸色越发苍白,最后仿佛认命一般道“我,我没什么要求,一切按着家父的意思来吧。”
“杜小姐果然是个至诚至孝的好女儿啊。”
说话的并不是夜笙歌,声音是从门口传来,杜遗芳闻声望去,房门不知何时被打开,此时门口正站着一个月白色长衫的年轻俏公子,衣料是十分名贵的丝绸,袖口和衣角都缝着金线,尽显风流富贵。此刻他正靠着门框,轻摇折扇,狭长的丹凤眼里含着盈盈的笑意。
夜笙歌对他的突然出现却仿佛并不奇怪,而是淡淡道,“金玉公子来的真早。”
杜遗芳“啊”了一声,全城首富的百里家的二子,百里金玉,。翩翩美少年,加上富可敌国的家世,让他成为全城姑娘梦寐以求的夫婿,以及全城有女儿的老妇心中最佳女婿的人选。
未得到主人的邀请,金玉便兀自走到房内挑了一个两位女子中间的位子坐下,并自觉的给自己沏了杯茶。
“金玉公子莫非是来给心上人挑嫁衣的么?”杜遗芳礼貌的问道。
金玉笑意绵绵道,“夜姑娘才貌无双,在下是第一百零那个多少次慕名而来,夜姑娘若何时愿意下嫁给在下,便可为自己制件嫁衣了。”他语气仿佛情真意切,然而行为举止却不似求偶而来,仿佛在自己家般随意。
得了这样一位俊美公子的称赞,寻常人家的姑娘早已如至云端,夜笙歌却仿佛丝毫不买账,淡淡睨了他一眼,“一日不胡说,会死?”
“哎,小夜,你这样说人家,人家会心痛的哦。”金玉仿佛真的胸口疼痛一般捂住胸口,只是眼里依然不改盈盈的笑意。
夜笙歌皱了皱眉头,似乎是被恶心到了,不再理他,而是对杜小姐继续刚才的话题,“杜小姐,这是你的嫁衣,你当真没有意见么?”
“是啊,杜小姐,你可想清楚了哦,”金玉跟着点了点头,“小夜做好的嫁衣是不会改的哦,还有就是人一辈子只嫁一次哦,当然你想改嫁我也没什么意见,我金玉可是思想很开明的人,你不用不好意思。”
夜笙歌微微皱眉,打断了他絮絮叨叨的发言,“金玉,禁声。”
金玉乖乖闭上嘴巴,仍是不忘对着杜遗芳吐了吐舌头,若与他不熟的人定会觉得他只是个不谙世事,玲珑剔透的可爱公子。
杜遗芳紧咬嘴唇,慢慢道,“若不是自己爱的人,嫁衣再美又有什么意义?”
此话一听,必是另有隐情,然对面的二人都没有再追问下去,末了,只听夜笙歌淡淡的说,“那就请杜小姐去里屋量下尺寸吧。”
量衣完毕之后,金玉随两位女子走回大厅,奶娘似乎等了很久一般,见着自家小姐,如松了一口气一般,上前拉着杜遗芳的手,道,“小姐,你可出来了。”
“怎么,莫非怕我们把你家小姐卖了?”金玉笑意盎然,“西门家的媳妇,谁敢买?”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奶娘脸涨的通红,正当不知如何对答时,身后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哪有你金玉公子不敢的事?”
“哎呀,原来是小云啊,”金玉仿佛见到许久未见的亲人一般朝云苓扑了上去,“好久不见,本公子可想死你啦。”
金玉轻功一流,云苓只觉一片白云向自己飘来,一时间竟避无可避的被金玉搂在怀里,仿佛早知道挣扎无果,便没有动作,只是没好气的说道,“哪里许久未见,你不是昨天晚上才来我们这白吃白喝来了么?”
杜遗芳自小家教严明,此时看见两位俊秀少年搂在一块儿的香艳画面不禁有些面颊发热,脑中只闪过圣贤书中一些类似于“非礼勿视”的字句,慌忙转移了目光。
仿佛被云苓讥讽惯了,金玉也不恼怒,笑嘻嘻,“书上有言,一日不见,如三月兮。我对小云大约就是这样的情感了。”说罢,竟然用手中的折扇轻挑了云苓的下巴,一副调戏的姿态。
少年郎脸色发红,有些恼怒的打开金玉的折扇,冷哼一声,走到夜姑娘身边。
“如此,杜小姐七日之后便命人来取嫁衣吧。”
白月城的夜晚是比白日还要热闹的,华灯初上,焰火缭绕。
百里家的金玉公子推掉了城里贵公子的品茗之约,跑到青桐街的红鸾绣坊里来蹭饭。酒足饭饱之后,懒洋洋的斜靠在宽大柔软的榻上嗑着瓜子。
红鸾绣坊的坊主亦是悠闲的靠在榻上的另一边。
“金玉公子三天两头往我们家跑,不知道的还以为公子和笙歌有暧昧。”夜笙歌轻轻拂了拂耳边的发。
“小夜如此气节,又岂能在乎这些世俗的目光,”金玉眨了眨那双勾人的丹凤眼道,“只要小夜心里明白我是为了小云而来就好了。”
“呸,”云苓从门外端着刚沏好的龙井走进屋里,刚好听到金玉的言语调戏,翻了翻白眼,“论不要脸这白月城你排第二,还有人排第一么?”
云苓是个谦虚有礼的美少年,只是每每碰到金玉的“无耻言语”便被气得好脾气全无。
“小云,年华易老,本公子对你痴心一片,你莫要像那杜小姐对刘公子一样负了本公子哦。”金玉轻摇折扇。
“看来你对杜小姐的事倒是挺上心。”夜笙歌给自己倒了杯茶,“当面不问,背地里倒是调查清楚了?”
“你金玉大公子,整日不务正业,不是往我们家姑娘这钻,就是打听别人家姑娘的隐私,羞也不羞?”云苓边说边爬上塌,一边对金玉出言讥讽,一边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位子坐下,“可不是看上人家姑娘了?”
“瞎说,”金玉正色道,“我的心里只有小云。”
“那又为何会去打听杜家小姐的事?”夜笙歌呡了口茶,淡淡的问道。
“本公子只是好奇为何与西门流月结亲这个全城姑娘都羡慕的事,那杜家小姐居然不开心。”
“谁说全城姑娘羡慕?我家姑娘就不羡慕。”云苓插嘴。
“本公子说话,旁人勿要打岔,”此刻他刚刚还声声念叨的小云瞬间成了旁人,金玉握着手中的折扇在云苓的脑袋上不轻不重的敲了一些,不顾少年恼怒的目光继续说道,“虽然流月那家伙不如本公子健康,性格没本公讨喜,长的也没本公子帅。但是马马虎虎也算过的去。”
金玉对人的评价一向是对姑娘客气,对男人刻薄,能让他说马马虎虎的男人必属人中之上。
云苓适时“呕”了一声,夜笙歌倒是配合的点了点头,道,“与金玉公子比确实略有差距,不过也是白月城有名的富贵公子了,那杜小姐为何不愿呢?”
故事的背景,发展,格局都是极其老套的,杜家小姐与城北的穷酸书生顾西城,原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却因为去年元宵佳节的花灯会意外结缘,书生才气,佳人温婉,又逢良辰美景,画好月圆,于是二人一见倾心,二见便是情根深种。奈何,杜小姐因得了个极好的生辰八字被西门家看中,那杜家老爷自然是按照剧情棒打鸳鸯。再过数日,佳人踏上花轿日,二人咫尺天涯时。
此时再看,杜小姐那天定的八字,亦不知是否当真是上天的垂怜。
故事再老,却演绎这不同主角的悲剧。
夜笙歌轻叹一声,年年岁岁花依旧,岁岁年年人不同。
此时,姓顾的书生竟找上了门来。
进了红鸾绣坊的正厅,却未见到绣坊的主人,只是一个清俊的少年伙计接待了他。
少年彬彬有礼,却是把人往门外拒的意思,“今日我们绣坊已打更,若公子想定制嫁衣,请明日再来。”
“在下,并非有意打扰,只是真的有要事想见夜姑娘,还请小哥帮帮忙。”书生连番作揖,眉目透着急切。
“夜姑娘已经休息了,公子若执意要见,岂非唐突了佳人?”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入耳。
书生抬眼望去,一个翩翩贵公子从内堂走出,脚步轻不见声。
“这位公子,天色已晚,且男女有别,我家姑娘不便见客,还是请回吧,”云苓不客气的下逐客令,看到书生望着金玉,便会意到接着说,“公子是知书达理的人,断然不会像这位金玉公子一样死皮赖脸对不对?”
顾西城本身老实单纯的书生,无言反驳,却仍不愿离去,额上已密出细细的汗珠,此刻便求救的看着那位看起来好说话些的富贵公子。
金玉却笑而不语,玩味的看着书生焦急而无奈的神态,直到那书生看起来越发窘迫有些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才慢慢开口,“今日已晚,男女有别,夜姑娘是断然不会见你的,”不等书生的目光渐渐暗下去,他接着说道,“你若有什么要紧的事,又信得过我们,可先行告知,由这位小哥代为转告。”
看那位刚刚要逐他出门的少年并未反对,顾西城迟疑了一下,缓缓点了点头。
顾西城此时只觉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在红鸾绣坊的大厅里来回踱步,等着云苓的回话。
金玉坐在椅子上,悠闲的摇着手中的折扇,“顾公子,老婆生孩子也不是这么个急法,天干物燥的,你不如坐下来喝口茶润润嗓子。’
不分场合开玩笑,是白月城金玉公子的一大喜好。
顾西城是老实的书生,不善玩笑,听了这话,神情严肃,“小生此生只娶杜小姐一人,她若嫁得他人,小生又岂能有老婆孩子呢?”
他知书守礼,在外人面前,即使是自己的恋人,他也要尊称其为“杜小姐”。
“我听说你父母过世,你家几代单传就你这个一个儿子,若杜小姐另嫁他人,你便终身不娶,你家到你这断了香火,你死后何以颜面见得你亡故的父母?”金玉摇着扇子,不急不缓的说道,悠闲的看着被堵的哑口无言,脸色通红老实书生。
欺负老实人,是白月城金玉公子的另一大喜欢。
此时内堂里走出的少年解救了书生的窘态,早已心急如焚的顾西城如见到救命的稻草一般,走上前去,“请问小哥,夜姑娘答应了么?”
少年看着顾西城,目光有些不忍,“姑娘,拒绝了。”
顾西城眼里唯一的光暗了下来,他喃喃道,“西门家是白月城的大家族,我知道此事亦是为难姑娘了,但遗芳,遗芳她被家人看住,除了夜姑娘,我实在想不到别的方法了。”他悲伤之下,亦顾不得世俗礼仪,唤了恋人的闺名,长叹一声“可恨,纵然情深,奈何缘浅。”
“可恨?”少年语气淡淡,“恨天恨地,还是恨父母没将你生个富贵身家?我家姑娘不愿帮你又岂是因为畏惧西门家?只是你既已认定缘浅,多见一面又有何意?徒增伤感罢了。”
书生的脸又红了,眉目难掩悲伤,作了作揖,“小生惭愧,小生就此拜别。”
“莫非你家姑娘当真拒绝了?”
“莫非你觉得是我从中作梗?”
“我只是觉得小夜虽然有些冷淡,但一直是个善良的好姑娘。”
“你意思现在觉得我家姑娘是个狠心的姑娘?百里金玉,你明天还想不想来我家吃饭?”
“不,我意思现在觉得你家姑娘是个不似小儿女般娇柔做作的好姑娘。”百里金玉一副认真的嘴脸。
“大晚上你还不走,是打算在这里过夜么?”
“如果小云你答应陪本公子一起睡,本公子不介意留下来。”
“你怎么还不去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