氧化

我叫陈青, 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 妹妹叫陈真, 弟弟叫陈容。 父母靠着开杂货店勉强维持生计。 从小到大, 父母总说, 长姐如母, 你是大姐, 要照顾弟弟妹妹。听多了, 或许就有条件反射了, 好像我 生来就是为了照顾他们。我从来不会和他们争什么,好吃的我吃的最 少, 甚至可以不要,每次爸妈带着期待的眼光问我要不要,我就摇摇 头, 他们就会满意地笑一笑。这就是姐姐吧, 我在心里默默想, 姐姐 就应该是这样。好玩的他们先玩, 到我手里, 又破又旧, 我早已没了 兴趣, 姐姐才不会喜欢玩玩具。 家里小时候经常买苹果,苹果一分为三,我拿最小的那瓣,我喜 欢看苹果的颜色慢慢变深,直到苹果变软,再把它扔进垃圾桶,没错, 我很讨厌吃苹果, 只有这样, 我才有理由不吃。 在我四岁的时候,妈妈生下了妹妹,我依稀记得那天是奶奶接生。 所有的人都围着只有三斤半的妹妹,我拼命挤进人堆里,大叫,她好 小, 好像一只小老鼠。从那时候开始,我就有了姐姐这个称呼,直到 三年后, 迎来了弟弟。亲戚邻居不再叫我的小名,青青消失了,活下 来的, 是陈家大姐。 我不再张扬跋扈, 不再去小卖部拿起零食就跑, 我渐渐活得畏畏缩缩, 好像世界早已容不下我。

小学, 我开始帮父母看店,碰见了形形色色的人。王大妈喜欢因为几毛钱讨价还价,林爷爷会偷偷摸我的手,隔壁的小毛弟弟喜欢偷 摆在门口两毛钱一块的糖。 奶奶去世后, 我成为了店里的固定员工, 没有了寒暑假, 没有了童年。 家里的这间小卖铺只够勉强维持生计, 妈妈还会去镇上的厂里上班补贴家用, 爸爸进货看店。 大多数时候, 他都会窝在对面的麻将桌上,妈妈快下班时才会露面。妈说,靠着这 家店虽然没有大富大贵,至少养大了我们三个。也仅仅只是养大而已, 我们三个都不是别人口中出色的小孩。 小学六年级, 我在家里打扫卫生,妈妈怒气冲冲跑回家,打了我 两巴掌,把我拉上三轮车,带着我到处找弟弟和妹妹。他们俩不见了。 妈妈说, 他们不见了是我的错。幸运的是,在公园找到了他们, 原来 陈真带着陈容偷偷跑出来玩。如果没有找到他们,这辈子我都不会好 过吧。 晚上吃饭的时候,妈妈给我夹了一块肉,这是她第一次给我夹 菜。 她说, 以后要看好弟弟妹妹。 我还以为, 她会和我道歉呢。 过了半个月, 是我的生日,爸爸给我买了一块小蛋糕,过生日原 来是可以吃蛋糕的, 我很开心, 虽然那个蛋糕我只吃了一口, 至少, 那是属于我的生日。吃完蛋糕,爸爸像往常一样笑嘻嘻问我,愿不愿 意帮爸爸看下店,妈妈要是回来了,去对面王叔叔家叫爸爸。我一般 会微笑着说好, 然后爸爸就会拖着拖鞋慢慢踱进王叔叔家。

我长大了,照顾他们俩慢慢演变成了照顾这个家。我得开始洗衣 服做饭, 分担家庭重担。高中三年苦读之后, 我的成绩还不错, 虽然 不喜欢这个专业,但是在父母的要求下,我的第一志愿还是填报了本省的师范大学。毕业后,我顺利成为了一名高中老师。父母非常高兴, 碰到熟人就说起我, 他们都说我爸妈命好, 要开始享福了。 老师好, 离家近, 稳定, 好找对象。从我实习开始,我就把钱慢慢攒起来交给 他们, 工作之后也不例外。每个月, 我身上只留一点点钱, 我没有社 交, 也不会化妆, 这些都太花钱, 爸妈说女孩子要待在家里, 不能在 外面到处跑。 陈真成绩不太好,上了技校,跟着一群社会上的人天天在街上瞎 混, 朝别人店里扔酒瓶子,经常被抓到局子里。纹身、染发、说脏话, 她真勇敢, 那些我不敢做的事情, 她都替我做了。 陈容成绩很差, 爸 妈经常被老师叫去办公室, 他们很着急, 到处找知名老师给他辅导, 家里的大笔支出都用在了陈容的教育上。我依旧每天按部就班上班, 家里学校菜市场三点一线,街坊看见我都说,还是陈家大姐懂事,不 像你家小妹, 天天没个正经, 以后找个好人家, 日子过得舒服着呢。 我只能淡淡一笑, 后半辈子的路清晰的出现在我眼前。 转眼已经工作一年, 爸妈开始给我张罗起找对象。 身边人都说, 女孩子工作稳定之后,就该考虑找对象了,不然成了剩女,嫁不出去, 会被别人戳脊梁骨。我不向往爱情,也不恐惧婚姻,身边的人都是早 早结婚, 在这个出门就是熟人的小地方, 我也不奢求灵魂伴侣。

那天, 家里早早的吃好饭,妈妈带我去照相馆画了一个淡妆,老 板娘说我长得漂亮,妈妈夸老板娘嘴甜会做生意。地点约在一家高档 咖啡店, 我们来得晚了一些,那个男生和他的爸妈早已等候在那。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李前,他很高,很瘦, 穿着工作服。看见我咧嘴笑了 笑, 不好意思地把头扭向一边。我直直地看着他,长相不出众,倒也 不难看, 独生子, 家里有两套房, 爸妈都有退休金。媒人眼里的香饽 饽, 从去年一直相亲到现在,也没有碰到合适的。像我这种普通家庭, 他们家估计也不会看上我,我心里并没抱太大希望。我们两个都没开 口, 倒是双方家长开始热情攀谈起来,把我俩的情况和盘托出,我的 情况被我爸妈润色不少, 让我听着多少有些羞愧。 当晚, 我们加了联系方式。回到家后,他发来短信, 问我愿不愿 意明天和他一起散步,我答应了。这个男生斯斯文文的,确实也不令 我讨厌。第二天, 我们约在了城南的公园, 他早已在那等候。我穿着 一件碎花裙,他小心地把他的外套搭在我身上。河边刮着微微的轻风, 偶尔可以看见有一些老年人在河边散步,还有一些小孩围在一块抓知 了。 我忽然爱上了和他相处的感觉。 和他在一起, 我不是谁的女儿, 谁的姐姐, 我只是陈青。他有时候会小声地唤我的小名,青青,那两 个字就这样轻飘飘地萦绕在我耳边,钻进我心里,在那颗小小的贫瘠 的心脏上, 扎下根来。 那天之后, 他经常会约我出去, 带我去吃饭、 看电影、 喝咖啡, 我和他的关系渐渐地朦胧暧昧起来。他会提前在我家楼下等我,爸妈 每次看见他, 都会热情招呼他上楼坐坐,他总是害羞地挠挠头,不好 意思的样子也有几分可爱。认识他之后,我学会了化妆,每一次,我 看着镜子里那个不一样的陈青,我的内心都涌现出一股不可名状的满 足。 认识了他, 我黑白的世界有了几抹彩色,那是以往的二十多年里都不复存在的。

半年之后,双方家长都心照不宣地认可了我们俩的关系,定下了 订婚的日子。 我的笑容多了, 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我开始期待未来。 婚期将近, 李前的爸妈带着我去置办首饰,他们都很大方, 出手 很阔绰,我喜欢的都买了下来,还另外买了两条项链,一条送给我妈, 还有一条, 送给陈真。 买完首饰, 李前说要带我去买衣服, 我推辞说 不用了, 他倒是很坚持。在试衣间里, 我的手机一直在震动, 李前细 心地帮我拿起电话。 电话那头声音很嘈杂, 他听完愣在那一动不动。 他说, 青青, 赶紧回家吧。 等我赶到家时,家门口围了一堆看戏的邻居街坊。我挤进去,看 见我妈披头散发躺在地上哭,陈真翘起二郎腿坐在桌子上抽烟,陈容 躲在房间里不见人影。爸呢?我问陈真。她吐出一个又一个烟圈,淡 淡地说, 死了呗。 死了?我惊愕地朝周围看, 客厅地板上全是汽油, 家里能砸的东西都被砸的稀碎,那些人的目光投射在我身上,仿佛下 一秒, 我就会和这满屋的汽油一起燃烧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在 人群里寻找李前的身影,他却不见了。这种丢人的场景,我也不奢望 他能陪我一起面对。 后来我知道, 爸爸的债主找上了家门, 催他还钱, 他被逼无奈, 一头扎进了楼下的流溪河。打捞工作进行到第二天,民警在下游找到 了他的尸体,面目已经模糊到分辨不清,但是妈妈还是认出了爸爸身 上的生肖纹身, 那是一条已经膨胀的龙, 显得有些滑稽。那具恶心肥硕的肉体, 一直反复出现在我脑海,我实在很难把它和那个男人联系 在一起。 几天后, 爸爸出殡了, 我陪着妈妈处理他的后事, 陈真一如 既往地在外漂, 不过这次不是在家门口的街上,而是北京。她拖着小 小的行李箱, 骄傲地头也不回迈出了家门。妈说,任她去吧。陈真和 我真的不一样, 有些鸟, 注定不是关在笼子里的。陈容一直不肯去上 学, 每天躲在房间里昼夜不分地玩电脑,他说学校里的同学都用异样 的眼光打量他。他从小就脸皮薄,因为这件事,导致他中考发挥失常, 上了一所技校, 不过, 离家近, 也算好事吧。

那件事之后, 李前和我再也没了联系。我去他家门口等过他,他 看见我, 并没有太大波澜, 只是眼里多了几分冷漠。他说, 他爸妈不 同意我们在一起, 希望我们好聚好散。我没说什么,转头就走,怕再 多一秒, 眼泪就会留下来。 我们家是全镇的笑柄, 他一个体面人家, 也不可能再和我纠缠。可是我时常还是会想起他,有时候,我会跑到 我们经常见面的咖啡店,想象着,如果我们结婚了,我的生活会不会 不一样。两个月后, 在同事的嘴里, 我听到了他的婚讯, 娶的是和我 同校的女老师刘婷。我见过她,她是我的学妹,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 梨涡, 好像永远都那么的单纯快乐,那么的不谙世事。听说结婚那天 场面很盛大, 车子一辆接着一辆, 堵在流溪镇为数不多的几条街上。 每到放学, 我就习惯性站在办公室的窗台边,看着李前开车来接 刘婷, 他会细心地给她开车门, 叮嘱她小心一些,就像以前他对我做 的那样。他还是那么的温柔,那么的绅士,尘世间的污浊永远不会浸染到他的领土。我就那么一直守在窗台边,直到刘婷的肚子一天天大 起来。 她的肚子圆润饱满, 估计是个男孩, 李前说过, 他喜欢男孩。 我不再期待从那个小窗口见到他的身影,我又开始了相亲。不过从那 件事之后, 媒人都对我避而远之。我家这个烂摊子,大概没有人愿意 接吧。 到了年边, 姑妈说要给我介绍个男生,长得很胖,很老实, 比我 大八岁, 家里开厂子的, 我没有资格回绝。第二天,他就提着大包小 包踏进了我家,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何金,他比姑妈形容的还要胖,整 个身子坐在凳子上,就像一摊肉垂在地上。五官被肉包裹着,拧成一 团, 已经很难看出哪是鼻子哪是眼睛。他的身上有股尸体腐烂很久的 味道, 他一进门我就闻到了,真令人作呕,一想起他我的胃就开始痉 挛起来。 那天晚上, 妈妈来到了我的床边,抚摸着我的脊背。 良久, 她开 口了,青青,要不然咱们就定下来吧?我装作睡着的样子没有回复她, 叹了几口气后, 她轻轻关上了我的房门。 我没有回答, 因为我知道, 这不是个问句, 从出生开始, 我就没有选择的权利。

爸爸去世后,家里的小店被用来抵债,妈妈在厂子里的白班换成 了夜班,为了白天能够给陈容做饭。我已经很久没有收到陈真的音讯, 上一次,还是去年。她说,她跑到上海和别人一起摆摊卖衣服。她说, 大姐, 你还有钱吗 ? 我快吃不起饭了。 我和她唯一的联系, 就是彼此 间的转账记录。陈容上了技校之后,开始大把大把花钱,他说是为了创业, 妈妈每次都小心翼翼地从她的保险柜里取出钱给他。她知道陈 容只是去了网吧,去了爸爸以前常待的牌桌上。买菜的时候,她特意 绕过那条街,她不相信邻居口中的话。她开始信佛,每天吃斋,念经。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我嫁进了何金家。那栋三楼别墅充满了腐烂 的气味, 渐渐地, 我的身上也有了那股味道。 我的学生总是会问我: 老师, 你身上是什么味道?为了掩盖那股味道,我开始喷香水,香水 和那股味道交织在一起,弥漫在我的生活里。何金不怎么回家,偶尔 他喝醉了, 会关起门用皮带抽我, 有时候是用东西砸我。第二天,他 又会和我道歉。身上的伤开始还能化妆遮住,后来,我干脆辞了学校 的工作。 反正, 何金并不缺钱。每个月, 我都会定时回家看看, 我把 生活费交给妈妈, 她口里总会念叨点什么。 日子一天天这么过下去,每次买菜我都会买一堆苹果,把它们放 在桌子上, 然后什么也不做, 就这么看着, 看着它一点点变黄, 一点 点变暗, 一点点萎缩, 看着霉菌一点点爬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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