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归途”。
01
盼了一个冬天都没有下的雪,在回家过年的路上不期而遇。昨天凌晨出门时还漫天星辰,天亮后灰云开始聚集,车过山海关后,云层越来越厚,还没到锦州大雪就开始纷纷扬扬了。越往前走雪越大,仿佛天门洞开,雪倒灌而下,天和地连成一片,能见度非常低。高速公路上的车流就像童话世界里蜿蜒俯伏的神龙,不见首尾。只是,此刻我们谁也没有欣赏这壮阔风景的心情。
自驾回家是早就商量好的了,元旦前疫情放开,为了增加点收入,减少疫情期间的损失,我们决定晚放假几天,阴历二十九再回老家。从山东滨州出发到哈尔滨,按正常的时速,十七个小时就能到家了,不耽误守岁和吃年夜饭。打电话回家,母亲和兄嫂体谅我们的难处,也没说什么。现在已经走了二十七个小时了,去掉在服务区休息的六个小时,实际用在路上的时间也有二十小时了。但是我们还在沈阳地界晃荡。雪花飘飘,前路漫漫。按目前的情形,除夕之前能不能到家还真是未知数了。好在如果大雪不停,高速公路有可能封停。
“没有新的车流汇入,无论多慢,总能到家。”同行的小曼在读研二,性格却是这个年纪少有的成熟和缄默。她的态度云淡风轻,丝毫没有被恶劣的天气和被耽搁的行程影响。
“但是我必须和家人一起吃年夜饭。”另一位同行的是阿宽,他与小曼性情迥异,除夕到家的愿望非常强烈。
在“一路同行,回家过年”的贴吧贴出召集同行者帖子的时候,先生还不高兴。说回家十几个小时在路上,硬加进两个陌生人多别扭。我不理他,考虑回去的过路费、燃油费还有回去后的各种花销,有两个同行者不但可以减少路上的费用,还能在车上聊聊天,缓解一路的无聊,何乐而不为呢?女儿对此没有什么异议,她说人多热闹,过年不就图这个吗?女儿说这话的时候,我突然有点恍惚:难道回家只是为了热闹,那去游乐园岂不更热闹?当然这种煞风景的话,在喉咙转了一圈,还是被我咽了回去。不过,我怎么也没想到年纪轻轻的小曼和阿宽居然都是内向沉闷型的性格。同行十个小时,小曼一直塞着耳塞似乎在听课,而阿宽却默默无语。聊天聊死两次后,我也就闭嘴了。只有女儿毫无心事,她时不时评论一下路边风景,批判一下市政和时政,但也因为响应者廖廖而不再言语,只管低头玩手机。
“各位听众,现在是路况实时播报,因雪大路滑能见度低,京哈高速公路暂时封闭,封闭时间视天气情况而定,请往来车辆注意绕行。”终于,交广台给出了意料之中的报道。
我们互相交换一下眼色,都看出了对方的欣喜和担忧。没有新的车辆汇入,高速路况相对会比较宽松。但是如果大雪始终不停,再宽松的路况也无法准时到达。
02
车内空气比较沉闷,总得说点什么!
“小曼,阿宽,你们出发的时候,和家里说了吗?他们知道你们大概几点到家吗?”我纯属没话找话。
“说了。不过,我早到一天晚到一天都没关系。”小曼说。
“为什么?你现在已经在路上了,和家里说声吧,也免得他们惦记。”
“不用了,他们不会惦记了。”小曼有点失落,似乎不想谈论这事儿。
直觉小曼和家人似乎不亲近,我只好转头看向阿宽。
“我告诉他们,一定要在除夕前到家。”阿宽一边说,一边看向窗外,脸上的神色越来越焦急。
“你可以早走两天,这样也不用很赶了。”小曼接过话头,语气中多少有点责备的意味。
“公司本来放假就晚,放假前我又被检测出新冠阳性,高烧40°,不得不休息了两天。宣布春节放假后,我又加了两天班把工作赶出来。所以耽误了回家,那时候火车票早就售罄了,我这才在贴吧拼车。本以为自驾快,无论如何都能按时到家,谁知道能碰见这样的天气。”阿宽非常自责,这也是他上车以来说的最长的一段话。
“其实只要能回去,家人就很开心了,不一定非要一起吃年夜饭。”我安慰。
“我爷爷他,戴着呼吸机呢。癌症晚期,住院二年了。放化疗让他觉得太痛苦,他,他不想治疗了。但是他有个愿望,希望一家人在一起吃一顿完整的年夜饭,过一个团团圆圆的除夕。再,摘,呼吸机。”阿宽说不下去了。
我的心被揪了一下,很疼!
“那你为什么不买飞机票,因为贵吗?一家团圆还不如一张飞机票值钱!?”小曼突然激动,理所应当地认为阿宽是心疼钱,责问的语气非常明显。
“我没有买到飞机票。”眼泪在这个二十几岁的青年眼里打转,他现在心里应该非常自责,看得出他和爷爷的感情应该很深。看他的穿着打扮,朴朴素素的,想来为了给爷爷治病,生活过得很清苦。
小曼别过脸去,借着轻抚刘海的动作擦了一下眼角。她通过帖子上的联系方式找到我的时候,只问了一句话:能在初五前回返吗,如果可以,还能一起吗。得到我肯定的答复后,直接定下出发时间。和阿宽不同的是,小曼几乎没带什么礼品,只有一个很小的行李箱和一个双肩背包,除此再无长物。过年回家不带礼品的不多,虽然哪里都能买到同样的东西,但是千里迢迢带回来的那份心意不是礼品本身所能表达的。不过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理念,他们对传统节日已经没有老辈人的那种情怀了,时代赋予了他们淡薄的亲情,这也无可厚非。
好在车龙又动了,虽然缓慢,虽然还是五米一停,十米一站,也总好过一动不动。
三个小时后,我们从下一个出口驶出。看看时间,已经是下午一点了,雪还在下,没有停的意思。入目都是白色,天地间混沌一片,能不能在除夕前到家还是未知数。上次吃饭是在五个小时之前,在车上将就的,现在有点前胸贴后背了。我打算让先生就近找个吃饭的地方,填填肚子也活动一下筋骨。当我把这个想法说给两位同行者的时候,没想到不着急的小曼第一个反对。
“雪越下越大了,下面的路也不见得比高速好走。不然我们还是在车上将就下行吗?”小曼的语气里,有几分祈求的成分。出发前没有带多少吃的东西,我和先生都有低血糖,现在我已经有点无力了。先生开了六七个小时的车,肯定也受不了。
我有点后悔召集同行者了,没有他们,我和先生还可以轮换着在后座上躺一会。我把征询的目光看向阿宽的时候,阿宽正感激地对小曼比了个双手合十的动作。真是后知后觉,原来小曼是在帮阿宽争取时间。
“前面如果有开业的饭店或者超市,我们去买点东西,边走边吃吧。”先生从后视镜征询我的意见。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即使心里有了打算,也还尊重我的想法,善良是他的优点也是他的软肋。我看见他额头上已经有细密的汗珠渗出来,点点头。
“你们如果放心的话,我替哥开会儿行吗?”小曼再次开口。“大哥握方向盘的手有点抖,额头有虚汗,脸色发白,这是低血糖的症状。大姐你说话也底气不足,刚才摸了一下你的手,很凉。你们应该是同样的情形。这时候还继续开车很危险,我是学临床医学的,六年了。我开车的经验比学医还长,已经七年了,算是老司机。相信我!”
这个孩子,她的身上发生过什么,冷漠起来拒人千里之外,善解人意的时候又这么不动声色。
阿宽的眸子里充满了感激。我和先生自然同意。减速、停车、解安全带,先生下车的时候,身子轻微晃了一下。女儿知道我们的身体情况,她率先下来,走过去扶住先生,把他带到副驾驶坐下,又把水杯递给他,这才拉开后面车门坐进来。
下了高速,市里的路也不好走。好在有融雪车在工作,融雪车所过之处,青黑色的路面裸露出来,路面比较坚实。生在东北的人都知道,雪停后的气温要比下雪时低,也容易结冰,车开不起来。所以趁着雪还在下,我们得加速度赶时间。
路过一个加油站,运气不错,有人值班。加满了油,又买了水、大碗面、面包和红肠。大碗面直接用加油站的热水冲泡好,打算带到车上吃。我们坐好后刚刚发动汽车,就见加油员拿着一个红色的东西向我们招手。我摇下车窗,原来是红纸书写的“福”字和“出行平安”的对子。
“老板送你们的!”
加油员帮我们把“出行平安”贴在车上,我们在他“一路平安,春节快乐”的祝福中开出了加油站。
真暖心!
一碗面小曼和阿宽都只吃了一半,焦虑让他们没有食欲。
03
下午七点多,我们终于进了黑龙江地界。阿宽的表情轻松了许多,我也给家里报了平安,只是没见小曼和家里联系,心里隐隐有点担忧。阿宽家是双城堡的,本来说好在公路边上把他放下,他自己步行回去。从公路边到阿宽的家,还有至少五公里的路程。大雪夜,五公里,阿宽至少得走2个小时。不过好歹可以按时到家,没有遗憾了,我们都很高兴。
到阿宽说的路口,小曼停车。先生说,“小曼你下车我来开。阿宽别动,我送你到家。”这个闷葫芦,他应该猜到我的心思了。
阿宽似乎要拒绝,小曼先说话了,“阿宽,别拒绝了,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有些事无需教条,心里记着就好。”小曼的语气,仿佛阿宽的长姐一般。阿宽张了张嘴,终于什么也没说,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下道更难走,路很窄,两边是深坑,然后是林带,林带向外是一望无际的原野。雪停了,苍穹深邃、星河灿烂。夜空下是银装素裹的世界,白雪在星光照耀下,泛着晶莹的光。冷,没有风,只有轮胎碾过路面的声音。
远处有村落,灯火辉煌,村落一派人间烟火色,透着难掩的喜庆。有烟花升天的光亮划破夜空,也有鞭炮脆响的声音远远传来,里面夹杂着孩子们的嬉闹声。
“那是什么?”女儿突然高声问。汽车远光灯的光影里出现很多模模糊糊的黑影,黑影以奇怪的姿势蠕动。一时间,所有妖魔鬼怪、黄仙狐仙的传说都涌入大脑。先生急刹车,车轮打滑横在了路上,我们都傻眼了。
“是谁家的孩子回来过年了?”一个苍老沙哑的烟熏嗓含着喜悦传来。
“是我二爷爷!”阿宽打开车门跳下去,冲着前方大喊,“二爷爷,我是阿宽啊!”
随着阿宽的喊声,一个扛着大扫帚的人影出现在我们视线里。这时候,先生把车调正,还把刺眼的远光灯换成了柔和近光灯。人影越走越近,是个干瘦干瘦带着皮帽子的老人,我们赶紧下车。
“阿宽啊,你可回来了!快回家吧,你爷爷,等着你呢。”老者看向阿宽,满脸关切。这时候又有七八个人围拢来,都是上了岁数的老人,他们手里不是握着铁锹就是攥着竹扫帚。
“二爷爷,刘叔,张大爷,大过年的,你们这是在干啥?”阿宽问出来我们的疑惑。
“过年赶上下大雪,好多回家的后生都堵在路上了。我们闲着也是闲着,天晴了我们就过来扫扫雪。车也好走,人也好走不是!”
这就是长辈对晚辈的浓情,没有华丽的语言,没有多余的赘述,朴素的行动里蕴含着浓浓的期待和关切!
先生下车,把阿宽的行李拿下来放在路边。另外还把我们带的牛肉礼盒,拿了两盒夹在里面。
“他到家了,我们走吧!”
忽然想起来,拼车的费用阿宽还没付。我刚想张嘴,先生对着后视镜摇摇头,用唇语告诉我,“算了!”
这个闷葫芦,在这些事儿上,我们总能心照不宣。
“父母养大我们,我们却辜负了‘父母在,不远游’的祖训,一个个张着翅膀飞走了。用理想、创业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满足自己不负责任的私欲。每年过年回家一趟,住上几天,好像给了父母莫大的恩惠似的。殊不知我们走后父母就开始掰着手指计算。365天,他们至少要等360天。他们养我们有什么用?等到父母老了,我们也不年轻了。那时候也许我们才明白追求了这么多年,想要的其实就在身边,只是我们不懂得,也抓不住。”
小曼突然自嘲似的感慨,令我们不知所措。
小曼,能说说你的故事么?
我没有故事,这次回来也是掩埋我唯一亲人的骨灰。
小曼也许太需要倾诉了,不等我们问,她就自顾自说起来。
原来小曼父亲早就去世了,再加上爷爷奶奶重男轻女思想严重,姥姥姥爷又秉承着“嫁出门的女儿泼出盆的水”的老观念,对他们不是很亲近,小曼只能和母亲相依为命。艰难的生活,繁重的劳动让小曼母亲患上了气管炎、风湿和冠心病。小曼心疼母亲,一心打算治好母亲的病,高考报志愿就选了临床医学专业。上大学期间为了省钱,寒暑假几乎都不回家,靠做兼职和当家教赚学费和生活费。想着参加工作后,就把母亲接来一起生活。没想到疫情放开后,母亲感染了病毒,引发基础病,第二天就去世了,什么遗言都没留下。小曼回家匆匆处理了母亲的后事儿,又赶回了学校,暂时把母亲的骨灰寄存在了殡仪馆。她这次趁春节放假回家,就是想把母亲的骨灰请走,带到学校所在城市的殡仪馆寄存,以便随时祭奠。
小曼边说边哭,已经泣不成声。怪不得她说早晚到家无所谓,没有亲人自然没有期盼。越是孤苦无依,越是在逢年过节难以控制情绪。真够可怜的,这大过年的。
“姐,你说就算我天天守着母亲的骨灰又怎么样,她已经不在了。没吃过我做的饭,没花过我赚的钱,没住过我许诺的房子。她活着没有享过我的福,病重的时候我不在她身边,去世的时候连看我一眼都不能。她生了我,养了我,照顾了我,陪着我长大,教育我成人。我却什么都不能为她做。她生我有什么用?我就是那种不仁不义不孝的子女。”
小曼哭得梨花带雨,我却有点手足无措。
“小曼姐,如果你真的不仁不义不孝了,不是还有忠吗?”女儿推了推眼镜,一脸认真、严肃地说。
我愕然!没想到女儿思路这么清晰,她又继续说了一大通令我吃惊的话。
“当初岳母给岳飞刺字的时候,何尝要求过他尽孝?在岳母眼里,不尽忠的才是不孝。再说哪有仁义都占、忠孝两全的人!是吧,妈妈?”这个孩子曾经说过大学要学天体物理专业,毕业后想去西安工作,离我十万八千里!原来她是认真的。
小曼,我是做母亲的人。平心而论,不是所有的母亲都有岳母那样的格局。站在母亲的立场,我当然希望孩子在身边。但是与她的前途和理想比起来,我更希望她远走高飞。你忘记了祖训下面那句话: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没有哪个父母不希望儿女追求自己理想、活得快乐幸福的。你母亲如果不是希望你有出息,怎么可能供你上大学、读研究生!
“前面怎么走?”先生突然问。
前方有个岔路口,向右是小曼回家的路,向左是我们回家的路,现在是晚上11点,我知道先生同情心泛滥了。如果送小曼,零点绝对赶不回来,如果把小曼放下,又于心不忍。
“小曼姐可以和我们一起过年吗?”女儿看着小曼问我。
这是个好主意!
“不用了!”小曼手向前一指,“前面那辆车是我同学的,他就在殡仪馆工作,送下阿宽我就给他发信息了。今晚,我陪我妈!”小曼语气很坚定。
小曼下车。“我和阿宽的费用,都转你微信了。谢谢你们一家,尤其谢谢你,小妹妹!祝你们春节快乐!”
小曼走向路边停着的一辆红色迷你电动车,先生打近光给小曼照路。小曼打开车门,回头向我们挥挥手。我似乎看见笑容在她脸上灿烂了一下。
零点钟声敲声的时候,我终于按响了家里的门铃。
妈,我回来了!有点晚了!
“回来就不晚。”老妈穿一件大红的唐装站在门口,浑身洋溢着喜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