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把过往摊开,秘密就像是身体内的一根刺,你不碰它就不疼,但它永远就长在那里,时刻提醒你它的存在。
我叫阿欢,出生在川陕交界处的一个小镇上。
我不喜欢这个世界,因为这世界对我一点都不好。
自打我从娘胎里出来,我爸就不喜欢我,他希望我妈头一胎男孩,怎料却生了我。
三岁时,他们离婚,我妈嫌我是拖油瓶,我爸嫌我是个累赘,都不想要我。最后还是我阿婆见我可怜,养着我。
我阿婆常同我说,让我不要恨他们。
我问阿婆为什么。
阿婆说,他们也有自己的苦衷。
那时我不懂,他们能有什么苦衷,能狠心丢下自己的孩子。
我也曾试着放下戒备和恨意,温柔地看待这个世界。
可我做不到,这个世界对我并不好,不断给我带来残酷而又无从抗拒的打击。
第一次打架,是在小学二年级,班上的一个小男孩说我是个没爸妈的野孩子。
他说的没错,这也是我不愿面对的事实。但这句话仍然如同一把刀,狠狠地刺进心脏,再血淋淋地把我的心挖出来。
后来发现那些不曾被温柔善待过的岁月,会被时间换算成一层无法释然的隔膜,一点一滴,在脑海中面目清晰地记得。
我阿婆说,我的名字里有平安喜乐的寄意,
我说:“阿婆你骗人。”
我活得一点都不快乐。
遇到阿玳那年,我11岁。
如果说,阿婆是我生命中的太阳,那阿玳就是满天星星,而我却在一直寻找月亮。
十一岁的我喜欢涂指甲油,那时整个教室里弥漫了廉价指甲油的味道。
班上的人早就看不惯我,借此说事。
这些年,我早就听惯了旁人的闲言碎语,任由他们怎么说,我面无波澜。
他们见我不吵不闹不生气,索性便孤立我。
没人愿意和我同桌,即使是被老师安排的座位,不出一星期,他们总能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换位置。
后来,阿玳成了我的同桌。我以为这丫头不出一星期也会哭着喊着换位置,怎料一星期过去了,两星期过去了,她依旧坐在我旁边的位置上。
阿玳的性格和我截然相反,我放荡不羁玩世不恭,她安分守己规行矩步,
我问她,为什么愿意和我做同桌。
她说:“听别人说你小名叫阿欢,恰好我以前也叫这个名字。”
很多年后,我都还记得她说这句话时,眼里闪烁着光,那是高兴,期盼,还有一种别样的感情,像是羡慕,可我又有什么值得羡慕的。
那也是我第一次知道,一个名字会把两个毫无关系的两个人紧紧牵扯在一起。以至于我年少时的许多欢喜和感动都与她有关。
阿玳说,算命先生给她算过一卦,说她的名字与生辰八字不合,需要改个名字。
我说:“算命先生都是骗钱的。”
她说:“我也不信啊,但我父母信,总得顺着他们,虽然我很喜欢以前的名字。”
我对她说:“我挺羡慕你的。”
她问我:“我能有什么好羡慕的?”
我想告诉她,她有爸妈,有爱她疼她为她着想的人。可我却是如鲠在喉,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不信命,更不信鬼神之说,可我阿婆信。
阿婆时常会去庙子里拜佛拜观音,一个人去,一个人回。
我问阿婆:“求的是什么?”
阿婆说:“我家阿欢要岁岁平安,一生无忧。”
阿婆无法改变现状,更无法预测未来,她只能将对我的希冀寄予虚无缥缈的神明。
她愿我好,只愿我好。
初二那年,我妈来了。
她说,她有了安身立命之所,来接我。
我死死地拽着阿婆的衣角,理直气壮地说:“我不走,我要同阿婆住在一起。”
阿婆却把我拉到身旁对我说:“跟你妈走,日子会好过点。”
阿婆说,她老了,不能再照顾我了。
我说,我长大了,我可以照顾她的。
可我还是被阿婆那句,“孩子,我们都是为了你好”,击垮了我内心所有的防线。
我跟着我妈去了雅安,那个一下起雨来就没完没了的城市。
我问我妈,这些年来为什么没来看我,一次都没有。
我妈抱着我,不停地说着对不起。
对不起,这三个字是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它不能抹去这些年来我受到屈辱,弥补不了亲情的缺失,甚至不能带给我一丝安慰。
阿玳曾说,我是个善良的人。
我想如果我善良,我应当原谅我妈的不易,原谅我妈的所做所为。
可我做不到,我能原谅旁人闲言碎语给我带来的伤害,能原谅别人鄙夷的目光,却不能原谅她当年抛下我的那一瞬间。
雅安时常会下雨,雅安的雨下的缠绵,轻轻的,薄薄的,无声无息。但我不喜欢下雨,雨会让我想起一些事情,心里堵的慌。
我想起了阿婆,想起小时候和阿婆相依为命的日子。小镇的雨与雅安的雨有很大的不同,小镇的雨总是伴随着雷声。那时我和阿婆住在破旧潮湿的小房子里,我怕打雷,每次下雨的时候,我都会嚷着要和阿婆一起睡。那时,阿婆会给我唱童谣,哄着我入睡。
雅安的雨没有雷声,雅安也没有阿婆。
其实雅安很好,有琳琅满目的商品,有我心心念念的东西,也不会有人说我是个没妈的孩子。
但我还是离开了雅安,就像我妈当初毫无眷恋地抛下我。
我手里捏着从她那里偷来的钱,坐上了回小镇的车。这是我第一次偷钱,偷的是我妈的钱。
在我命运多舛的成长岁月里,不曾遇到几个真心待我好的人。我想,是不是因为自己过分倔强,在很多事情面前一意孤行,才导致身边的人一个接着一个离我而去。
回到小镇的我和以前一样,只是阿婆的病越发严重了,我时常会在半夜听到阿婆的咳嗽声,断断续续的。
阿婆问我:“怎么回来了?”
我说:“我想阿婆了,就回来了。”
阿婆说:“我也想阿欢了。”
我从未如此地笃定,我回来的决定是正确的。
2012年冬,阿婆走了,她还没来得及看看来年的樱花。
我望着阿婆,她还是梳着老式发髻,脸上的皱纹是温和的,像是什么都没变,她只是睡着了,睡着了而已。
在阿婆的葬礼上,我见到了我爸,那个常年在外打工,一年见不到一次面的父亲。
他对我说:“你是我的娃,我会养着你的。”
我望着他,没有说话。
阿婆死了,我本应该嚎啕痛苦哭的,再不济我也应哭两声的。但我没哭,我不相信她会离开我,她怎么舍得离开我,她知道的,我只有她了。
我在灵堂守了一夜,同阿婆说了许多话,我知道她听不见,可我就在那里呶呶不休,直到嗓子嘶哑,一开口喉咙就疼得厉害的时候,我才真正意识到阿婆不会醒来了。
有时会想,我们这一生会遇见很多人,碰见许多事。有些人会在自己的生命中占据很重要的位置,有些事会影响自己的一生,可不管他们有多么重要,也会在时光无情的消耗中,消失不见。
阿婆下葬后,我同我爸大吵一架。
他说我染发,抽烟,打架,逃课,哪像一个学生的模样。
我说他管不着。
他说,他是我爸。
内心的情感从委屈变成了痛,变成了恨,变成了密密麻麻的藤蔓,缠绕着我身体内每一个细胞,巨大的窒息感铺天盖地而来,吞噬着我。
我问他,“你养过我吗?”
他兀自抽着烟,良久没有说话。
看着那些烟雾缓缓上升,然后消失不见,我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
他让我同他去陕西,他说那里有他的家。但那是他的家,不是我的。
我告诉阿玳,我要离开这里。
她问我,“去哪儿?雅安还是陕西?”
我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去哪儿,但我知道没有阿婆的地方就没有家,去哪儿都一样。
她同我说:“你其实可以跟着你爸或者你妈生活,那样的话,你的日子会好很多。”
“那你觉得我会快乐吗?”
她说:“比起好好活着,快乐根本就不值一提。”
“可于我而言,好好活着的前提就是得到快乐。”
她垂下头,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其实我挺羡慕你的,你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去做你想做的事,而我却什么都不敢。”
我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所以我不怕。而她害怕失去现在自己所拥有的,所以她不敢。
可我什么都没说,只是努力地对她笑了笑,用微笑掩饰了我内心真实的想法。
2013年4月,我等到樱花盛开,离开了生我养我的小镇。
我想,我应当是,再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