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一次隐名考试
批朱小组的同仁们,花了两个月时间,在故纸堆里摸爬滚打,备足了原料,要开始制作“饭菜”了。
第一步,梳理提纲。这不是论文、论著,提纲可不好整。按照领导意图,我们这本书是面向青少年,要编成一部可读性强、寓深刻于浅显故事之中的通俗读物。领导掌握着火候,适时出示了范本——山东编的《孔老二》。这本书从批判的角度,把孔子的一生编成一个个相对独立而又总体连贯的故事,读起来朗朗上口,饶有兴趣。我们的朱熹,眼看就要步先圣的后尘,成为另一本书的主人公。
朱熹是个道学家(理学即道学),道貌岸然这个成语,是他的专利,从他身上发掘有趣的故事,难。还要完整地反映他的一生,并把他那一套庞杂的理论渗透到故事中去,难上加难。
知难而上,是那一代人的性格特征。大家分工协作,各管一个时间段,拟定篇目,并拿出每一篇的故事梗概。在此基础上,再汇总讨论,逐个分析,一边补充完善,一边删繁就简,最终形成近30个篇目的《提纲》。
按程序,《提纲》上报领导组审批。毕竟这是个新生事物,这样的书过去谁也没编过,领导也没这方面经验,提不出什么意见。《提纲》原样返回,领导撂下一句话:先干吧。
于是,大家都干起来,信心满满,无忧无畏。
7个人分头行动,各自闭门造车。没有号召,却实际上存在着一个类似于劳动竞赛的比拼,看谁的故事能出彩,看谁的任务完成得又快又好。
大概又过了个把月时间,各人的稿子陆续完工,大家都像下考场交试卷一样,把稿子都交到组长汪银辉手中。汪组长讲民主,又把这些稿子搬到乒乓球台上,交给大家评议。
一篇一篇地读下去,读一篇,议一篇,还没读完,问题来了。可能是看资料时受了文言句式的影响,有的稿子写得半文半白,听起来很别扭;有的注重通俗,稿子写得像拉家常,口语化意味很浓;还有的稿子像通讯报道,故事讲得比较生硬……如此这般,文风杂乱,雅俗无度,这样的文稿合起来编一本书,别说给人看,自己都看不下去。
当务之急,是统一笔调。怎么统一?谁来统一?自己的作品就像自己的孩子,老婆是别人的好,孩子是自己的好,谁都不情愿出让自己孩子的改造权。问题反映到领导组,领导们也觉得这是个大问题,重视起来。
领导一重视,就有好主意。原则是:公平公正,择优选能。具体操作:每人拿出一篇自认为比较满意的稿子,不署名,上报领导组,为防止因笔迹可能造成领导组成员的先入为主,上报稿一律用打字机打出来;领导组收到文稿后,先分头传阅,然后集中讨论,确定一篇最佳文章;最后以文章倒追作者,最佳文章的作者,就定为这本书的统稿人。这主意真是天衣无缝,想绝了!
一周后,隐名“考试”的结果新鲜出炉,领导组集体圈定的最佳文章——《拜师学理》。
出乎所有人(当然也包括我)的意料之外,这篇文章既不是出自几位老教师之手,也不是擅长文字的汪组长和胡编辑的作品,而是一个工农兵学员,就是鄙人的习作。这个结果多少有点令人尴尬,首先我就感到为难,让我去“斧正”这些前辈的心血之作,我也下不了手呀。前辈们倒没说什么,都嘻嘻笑地看着我,是苦笑,还是惬意地笑?反正不太自然。
还是领导棋高一着,很快就拿出了新办法。原先定的章程还是算数的,统稿人不能改变,但可以再出新章程,在统稿人之上新设一个审稿组。审稿组由汪组长、胡编辑以及几位老教师组成,专事审定由我“统“过的文稿。这个新规的妙处在于:第一,理顺了关系。审稿组在层次上高于统稿人,领导还是领导,前辈还是前辈,我的心理压力减轻,大家的面子都光鲜,批朱小组内部重归和谐。第二,体现了集体智慧。年轻人一马当先,老将们观敌掠阵,前边出力,后边长眼,各尽所能,相得益彰。第三,保证了书的质量。两个层次的安排,一方面可以统一书稿的文风和笔调,另一方面通过集体把关又能避免可能出现的各种错误,实现从形式到内容的整体完善。
遗憾的是,新成立的审稿组,其他人都在,唯独没有张跃祖。批朱小组从此减去一人,张跃祖打道回府。
此后的日子,基本上就是我一个人的苦差。审稿组的人悠闲得很,我紧赶慢赶,两三天弄出一篇,他们用不了半天就审理完毕,然后就喝茶,闲聊,等米下锅。
日子过得真快,春天里来到歙县,经历了盛夏酷暑和凉爽的秋天,现在已到了寒冷的冬季。那时没有空调,也没有木炭烧火盆,房间里冷丝丝的,坐不到一会儿,就觉得两腿冰凉,时间久了,身子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站起来蹦跶一会,身上回暖一些,索性站着写。工作不能停,后面有那么多人等着要审查,真是应了那句“不用扬鞭自奋蹄”。
冻急了,就把棉被裹在身上,像个笨拙的大狗熊。反正房间里就我一个人,把门拴好,没人能看到这般不雅和狼狈。
最期待的是大晴天,选一个避风朝阳的墙拐角,凳子当桌,席地而坐,喝一口热茶,于暖洋洋的惬意中挥洒笔墨。此时此刻,文思泉涌,手指灵便,效率大增。
晚上是不能再干了,得出门蹓跶蹓跶,活泛一下疲倦的身躯。县城东南的过江大桥,是每天必去的老地方,此桥因西端紧挨着紫阳山,故而名为紫阳桥。歙县人都以紫阳桥而自豪,虽然比不得赵州桥那样的名望,但在徽州地界倒是首屈一指。此桥为九孔石拱桥,建于明代万历年间,光凭这两条就可以看出它有规模有历史,但还不足为奇,它的稀奇之处,在于它的构造。
历史上,歙县是州治所在,同时也是徽杭黄金水道的出航地及物资集散地。桥的高度和宽度,不仅决定了陆路的运输能力,也控制着着水路的航行便捷。紫阳桥顺应州治的经商功能,其高宽为徽州之最,商船可不落桅帆从桥下穿过。另一个奇特之处,就是此桥桥墩上的分水尖,造得与桥面等高,这在全国大概也是独一无二的,如此设计,是充分考虑到此处江水汛期到来时的凶猛,强化它的分洪能力。
冬季是枯水期,我站在桥上向下看,桥墩裸露,更显出水流的幽深,看得久了,头便晕晕的,连忙抬眼向紫阳山望去。每当此时,我的意象中便会闪现一位翩翩少年,手捧经卷,在山道间来回踱步,朗声诵读。他,就是朱熹的乃父朱松。松下林间一书生,布衣之身的他大概不会想到,一代鸿儒会在他家降生。
神思遨游一番,及时打住,看看表,时间已到,杨逊老师的太极拳该结束了,我要去和他说说话,这是我每晚的必修课。张跃祖回学校去了,我一个人在房间里闷声劳作,长此下去,我担心自己会成为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