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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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归何处

导言:什么是爱?爱,应该就是为心找到一个归属。不知道当你读完这本书,会不会明白?有时候很难为心找到个属于自己的归属。

一直重病在床的妻子终于走了。

不知道为什么连山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当一直在方敏的病床前忙忙碌碌的医生和护士停止下来,主治医师陈大夫,轻轻走到呆呆站在门口的连山面前。

“节哀顺便。方敏已经走了。你过去看看吧。”

听到她的这句话,连山的第一个感觉并不是“哀”,而是一种从沉重的大山下面走出来的感觉。

连山完全机械地走到躺着方敏尸体的病床前,表情麻木地看着病床上那张脸。这是一张自己最熟悉,又是最陌生的脸。不管怎么样,这张脸现在已经毫无生气,那对让连山恋过,也怨过的眼睛,永远不会再睁开了。

一幕幕的往事,从站在病床前的连山眼前缓缓地飘过去,从正在慢慢僵硬的方敏尸体前慢慢地移动过去,从活着的丈夫与死去的妻子之间一幅幅地滑过去,就像他们的一部婚姻史被重新播放了一遍。

30年前,25岁的连山和比他大15岁的方敏走进了民政局的婚姻登记处……

“连山,你爱我吗?”

华美的新房里,大红帐子里面,大红的鸳鸯戏水金丝缎被子底下,新娘子方敏搂着丈夫的脖子追问着。连山的手在妻子白皙细腻的肌肤上划过,心里却是一片茫然。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方敏的问题,也不知道从这一刻开始,自己应该怎样去面对这个成为了妻子的女人?因为自从自己记事以来,她都是自己的娘姐。

连山的家在浙西大山里,记得自己的家曾经很大。在那个贫穷的山里,连家的屋,让方圆百里的人们羡慕。连山有三个姐姐,没有哥哥,也没有弟弟,他是连家独苗,唯一的男性。5岁那年,娘生病躺在床上只剩一口气。家里多了一个女孩子,一个20岁的女子,比连山的阿姐还要大五岁。爹和奶奶让他叫她娘姐,她就是后来成为连山妻子的方敏,是连家为唯一的独苗连山,娶回家的童养媳。这是浙西山里的习惯。山里穷,早早就希望让姑娘找个婆家,嫁过去,可以减去娘家的负担。于是,解放初期新婚姻法颁布的严禁童养媳的法律,直到20世纪70年代末,照样在大山里流行。

方敏走进连家第一天,奶奶领着连山走进母亲的房间,看见方敏站在母亲床头。

母亲吃力地伸出如柴的手,颤颤巍巍抓住儿子的手塞进方敏的手里,说:“她是你媳妇,现在你叫她娘姐。”又气喘吁吁地对方敏说:“我把儿子交给你了。现在你要当个好娘,以后当个好媳妇。”

母亲下半夜就走了。

从此连山有了个娘姐。 娘姐是浙西大山里一种方言,用来称呼替代母亲地位的姐姐。

当天夜里连山第一次睡在方敏的被子里。自从母亲病重,连山就和15岁的大姐睡。方敏来了,连山开始睡在方敏的屋子里,睡在方敏的床上,一直到他13岁……

自从母亲去世以后,父亲的脾气越来越坏,整天酗酒,终于有一天酒后跌到山谷下面,没有死却成了残废只能瘫在床上。连家的天塌了,从此家境一落千丈。

那一年,连山7岁。

连山家的祖屋卖了,为了给父亲治病。连山的大姐和二姐、三姐,先后嫁给了别人家做童养媳,只剩下了80岁高龄的奶奶,病床上残废的爹。方敏拖着一老、一小,还有一个残废人,用卖祖屋留下的钱,在村里西头买了一间最破旧的石屋住进去。

22岁的方敏成了这个穷家的顶梁柱。勤劳又能吃苦,聪明而贤惠的方敏,用自己的智慧和才能,硬是把这个穷家支撑下来了。她不仅养活了一家人,而且照样让连山去读书上学。

连山去读书的前一个晚上,方敏搂着他问:“小山,你明天要去上学了。一定要好好念书,娘姐以后就指望你了。”

连山的小脑袋顶在方敏胸口,嗅着方敏清新的女人香,很认真地说:“放心好啦。娘姐,你是我媳妇,等我长大,我养活你,爹,还有奶奶。”

方敏抚摸着连山光溜溜的背,看了一眼他的小鸡鸡,长叹了一口气,说:“好——娘姐就等着那一天。快睡吧,明天要早起上学,娘姐背你去。”

连山很快睡着了,小胳膊搭在方敏发育健美的乳房上。方敏的心里一阵阵抽搐,摸着连山光溜溜的身子,眼泪涮涮流下来,心里一阵阵的颤抖。她怕自己的眼泪会淌到连山身上把他弄醒,赶紧拉起衣襟拭去。看看身边熟睡的连山,忍不住亲吻了他一下,然后坐起身子发呆。

22岁的方敏出落得像一朵大山里的杜鹃花,不仅模样儿是这十里八乡的第一号美人,身材也迷人,而且皮肤特别好。尽管天天干活,日晒雨淋的,就是晒不黑,也吹不粗,又细又嫩白里透着红。要是挑着一担水从村口走过,总是会惹来一堆的议论。

“看看这妮子,真是漂亮。”

“大牛,方敏要是给我做一天媳妇都值了。”

“做你的白日梦!人家有老公了。”

“不就是小连山吗?穿着开裆裤的小屁娃算个球老公。”

“你们两个不要脸的后生娃。方敏是个好姑娘,村上谁不夸她贤德?连家没有她,老的、小的、残的活不到今天。”

村里老人的话,止住了那些绯言。

忠厚的山里人对方敏充满尊敬和景仰。方敏的勤劳和智慧值得让全村的老老小小敬佩。方敏有文化,读过初中,若不是家里太穷,父亲又病倒了,实在读不起书,她本该接着读书的。自己的家穷得不得不用她去换取看病的钱,结果方敏从更远的山里到了连家寨,做了连家的童养媳。那时候的连家是方圆百里最有钱的。没有想到自己的命这么硬,到了连家当天,婆婆死了,同一年自己爹死了。两年后娘去了,接着公公残了,两个家都垮了,方敏吞下眼泪硬是扛起这个残缺的家。

方敏用自己的聪明、文化、勤劳、吃苦,不仅给自己家找到了出路,居然影响到了整个连家寨。她学会了培养菌类,大山和潮湿的气候提供了最好的条件。方敏靠自己的能力,摆脱了连家的贫困,她像母亲一样不仅养大了小连山,而且一直让他完成了大学学业。

连山读小学的时候,家里的状态还没有得到改善,连山穿着一件红花衬衫是方敏坐在油灯下,一针一线缝制的。那件花衬衫,原本是方敏走进连家的新嫁衣,方敏嫁到连山家只穿过一天。那是方敏的娘到集上,卖掉了家里唯一一头产奶的羊,才给她买回来的嫁衣。父亲本是要靠这头羊的奶,维持最低的营养需要。

那天夜里,方敏捧着母亲买回来的花衬衫哭了一夜。连山要上学了,没有一件新衣服,方敏决定用这件花衬衫改给连山穿。连山的书包也是旧的,那是方敏读中学时候的书包。女孩子细心,这只书包跟了她三年,居然没有淋过一回雨。浙西的大山里,360天,总有200天会下雨,要让书包不淋雨,真是不易。方敏嫁到连家,自然会带着心爱的书包,还有那些书本。方敏自从进连家第二天,就开始教连山识字了。她做了连山的启蒙老师。

连山用自己学习成绩,回报了娘姐对他的期待,无论是在小学,中学,还是直到考上全国重点大学后的成绩,始终是班级前几名。连山也用自己对娘姐的尊重,回报了这些年来,方敏对这个家所付出的一切。小的时候,娘姐温暖的怀抱,就是小连山最好的躲避风浪的港湾。不过,连山满13周岁后,再也不肯和方敏一张床睡觉了。这事儿起源于同学们的取笑。

13岁的连山已经是个初一的学生。山里中学很少,连山必须到50里之外的县城读书。50里山路可不是闹着玩的,方敏舍不得让才满13岁的小连山天天赶路上学。于是,连山开始住校了。第一天方敏送他去学校的时候,专门找到了连山的班主任白老师。她告诉老师:连山自幼胆子小,一直随着自己睡觉,现在突然要过集体生活,独立睡觉可能会有些心理障碍,希望老师多关照。

白老师好奇,追问方敏与连山的关系。方敏不好意思地用了含糊其辞的“娘姐”来解释。外地分配来这个县中学的白老师,却不明白“娘姐”算什么关系?于是,等方敏走后,去找班级的骨干,一个叫陈留香的女孩子询问。碰巧,这个陈留香就是连家寨人。她告诉白老师,在浙西大山里,“娘姐”就是童养媳。方敏就是连山的童养媳,还在连山5岁的时候已经嫁到连家。连山母亲去世后,连山就一直是方敏带着。说句实在话,连山是在方敏怀里长大的。生连山的是他妈妈,可养大他的是方敏。方敏是连山名副其实的“娘姐”,又做娘,又做姐。白老师大为惊诧,便找来连山宿舍的寝室长特别做了交代。山里的孩子都很朴实,连山宿舍里的同学都很照顾他。也就因为这样,连山有个娘姐的新闻,还是成了调皮的孩子们嘲弄他的口实。

新学期第一周周末,孩子们结伴回家的路上,几个孩子和连山开玩笑。

“连山,你今天晚上终于可以又钻进娘姐怀里吃奶了吧?”

“胡说什么?我从来没有吃过她的奶。”

“连山,是你娘的奶香,还是娘姐的奶香。”

“你放屁!”

连山急赤白脸地辩解,可是越辩解,孩子们的嘲弄就越凶。连山张红着脸开始追打嘲弄他的孩子,这些男孩子却一边逃开,一面大声唱起来。

“连山、连山小连山,娶个媳妇大如天。

白天烧饭洗衣服,晚上抱着暖心田。

十五同房生个娃,娘姐不叫叫婆姨。”

连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受到白老师委托的陈留香,忍不住站出来仗义执言。

“你们干什么这样欺负连山?明天我去告诉白老师。”

陈留香是班长,全班同学都知道,白老师最喜欢陈留香。陈留香的态度让这群孩子感到心里不服气,故意说:

“你算老几?你是不是也想给陈留香做娘姐?”

“陈留香比连山小,不能做娘姐的。”

“那就是想做连山的婆姨。”

他们似乎打算用这样的方式,让陈留香知难而退。

陈留香却倔强地昂起头回答:“我就是将来嫁给连山又怎么样?”

“羞羞羞,陈留香想嫁人了。”

“陈留香,你嫁给连山就是小老婆,人家已经有娘姐了。”

“那又怎么样?婚姻法规定早就取缔了童养媳。娘姐不受法律保护。”

……

陈留香的仗义执言,陈留香的义正言辞,终于迫使这群孩子一哄而散。

一直呆呆站在墙角的连山心怀感激之外,对这个梳着两根长辫子的同桌女孩,产生了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

陈留香走过来,拉起连山的手,大大方方说:“走。咱们回家。”

从那天开始,每个周末陈留香都会邀请连山一起回家。每个周一的清晨,又会来找他一起赶山路去上学。也是那天,回到家的连山,晚上再也不肯和方敏睡在同一张床上了。

方敏问他为什么?连山的回答是长大了。

方敏没有多想,觉得连山没有错,他们毕竟没有正式结婚,连山觉得自己长大了,分开睡也好,有利于他的健康成长。尽管在方敏的心里,连山是自己弟弟,也是自己丈夫。方敏更多是把连山当做弟弟,她心痛连山,担心连山晚上踢被子。

那个晚上,方敏数次起身,走进连山的屋子去看他。

看着沉睡中的连山,方敏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笑了。她没有辜负连山母亲临终的嘱托,连山长大了。

那个晚上,连山睡得很踏实,做了一个梦,梦境里是婚礼,新娘子就是陈留香。可是,他又看见娘姐躲在角落里哭。

那个晚上,连山第一次遗精了。

连山长大了。

连山初中毕业的那一年,久病的父亲去世了,接着奶奶也走了,家里只剩下了方敏和连山。连山考取了高中,继续留在县城上学,也不是每周回家了,有时候两周,也有时候一个月。陈留香也读高中,还是和连山一个班。他们两个是县中学最优秀的学生。只是他们很少一起回家,一起来学校了,却常常两个人躲在学校后山上的树林子里相依相偎。陈留香说,长大了就要留心被人蜚短流长。

方敏在家里继续她的菌类养殖。这些年下来,方敏已经成为全县数一数二的大户。方敏用自己的聪明才智,摆脱了连家的贫困,也带领连家寨走出了贫困。

30出头的方敏,老练而成熟,人又漂亮,不断成为各路后生,以及各种才俊追逐的对象,甚至还有县上的名流,要员的子侄们。可是,所有的追求者都被她婉言回绝了,因为在方敏的心里,她就是连山的妻子。因为这个原因,连家寨和乡里多次要发展她入党,推荐她出任干部,也都被方敏推辞了。 也许有些愚昧吧?可是,大山里的乡俗,还有连山母亲临终的嘱托,特别是这十多年来,她已经习惯了与连山的相依为命。方敏在自己心里做了一个决定,等连山满了22岁就结婚,婚姻法她还是懂的。

光阴似箭,一转眼,连山已经到了该参加高考的日子。关于连山是不是读大学的讨论,在方敏和连山之间不止一次的进行着。方敏不想连山再去上大学,她希望可以和连山早日完婚,只是这个话又一直说不出口,只能用家里的事业发展太快,自己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为理由了。

这个也是事实。方敏办的这个连方实业公司,不仅已经将连家寨附近十里八乡的乡亲都吸纳进来了,而且已经是全省著名企业。项目也早已不是当初的单纯菌类,已经包括了各种项目,什么鸡、羊、兔、鹿五花八门的家禽和其他动物,什么有经济价值养殖什么,又在养殖基础上,建立了各种深加工企业。方敏成了县里,乃至全省的知名人物。

如此规模庞大的企业,当然需要管理。方敏明明白白告诉连山,他就是这个实业公司的老板,现在应该回来接管公司了。连山的申辩是那样无力,这些年来,他已经习惯了听从娘姐的安排。连山反复强调的唯一理由,就是他想继续读书。最后的结果是双方妥协:方敏同意连山升学,参加高考;连山同意先和方敏在村里办个正式的订婚仪式。方敏想得很明白,就是放连山去读大学,他还是要回来,家里的经济命脉毕竟在自己手里,只要正式办个订婚仪式,公开了两个人的关系,比直接领个结婚证还要管用。因为这里是浙西山区,山民的俗约远胜于国家的法律。连山想得简单,只要让我去读大学,就可以再和陈留香多相处几年。结婚,毕竟是一件很遥远的事情。

连山没有想到,事情真不像他想象那么简单。一场庞大而又热闹的订婚仪式,不仅让连家寨的老老少少,再一次知道了方敏是连山的娘姐,而且已经成为正式的未婚夫妻。这桩订婚仪式,也让方敏在许多人心目中的地位更加高尚起来。一个如日中天的女富商、女强人,为了一个没有任何法律依据的乡俗约定,“嫁到”夫家十数年,含辛茹苦把一个5岁的娃,拉扯到了考大学的年龄;一个风雨飘摇的家,重建成为富甲一方的富裕户,平心而论已经是足够感人至深了。现在居然要和这个长大的娃正式订婚,用自己的青春去等待他到达法定年龄后结婚!如果是贪图男方有钱有势倒也罢了。可谁又不知道,今天连家的一切都是方敏创造的,无论是财产,还是社会影响力,连山与方敏都不在一个频道,方敏大可不必去守着这桩所谓的“婚姻”。可方敏就这样做了。

这场订婚礼,在第一时间冲击到了陈留香。

连山竭力解释了自己答应订婚的理由。陈留香心里也很清楚,连山与方敏就是订婚了,这样的婚约和他们之间过去的那种关系一样,丝毫都没有法律效益,完全不能影响自己和连山正常恋爱和今后成为合法夫妻。可是,陈留香还是不能接受。她是浙西人,知道这样一来,乡亲们会把他们看做夫妻,是不会接受自己再与连山恋爱的。除非他们远远离开家乡,永远不会来。就是这样,留在家乡的父母也要面对无情的风言风语。更加重要的是,在陈留香父母的眼里,方敏就是陈家的恩人,当然,也是连家寨所有父老乡亲的恩人。陈留香的父母都在方敏的公司里打工,而且陈留香的父亲,还是方敏手下一个大厂的厂长。陈留香至今不敢把和连山的关系,让父母知道一丝一毫。于是,当陈留香得知了这个消息之后大哭了一场。然后,非常明确地对连山表示,在他和方敏没有解除这个婚约之前,自己和连山不能再保持恋爱关系。陈留香是个很有主见的女孩子,不管连山怎么解释都没用,她终于还是在连山的订婚仪式举行之前离开了连家寨。

陈留香没有和连山告别,连山心想,她一定是回学校了。自己要和别的女人订婚,陈留香不愿意看到这个场面,提前回校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连山没多想,以为自己回到学校还是可以找她去解释清楚,这个订婚只是自己一个权宜之计。可是,他没有想到这一别,竟是几十年。等连山回到学校,才知道陈留香已经转学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连山千方百计寻找她的踪迹,陈留香却像在人间消失了一样,没有留下丝毫蛛丝马迹。

这是他们在中学的最后一个学期,复习迎接高考的学期。陈留香的离去,就像抽走了连山的魂魄,他除去思念陈留香,到处打听她的下落,再也没有了读书的心思。转眼高考来临,连山的成绩可想而知。连山出乎全校所有师生的预料——落榜了。

名落孙山,心灰意懒的连山返回家乡。方敏反而很开心,非但没有丝毫去责怪,而且对他温柔倍至。那天夜里,方敏在房间里备了酒菜,屈意相迎、温情款款,既像一个疼爱儿子的母亲,又像一个溺爱弟弟的大姐,更多的,当然是一个情深意切的妻子。身心疲惫迷茫中的连山,醉倒在娘姐的怀里……

回乡后的连山,几乎完全失去了继续求学的动力,最后反而是在娘姐方敏温言软语的劝导下,终于重新拿起书本。一年后的高考,连山一举夺魁,以全省文科状元的最高分,被北京大学中文系录取。连山在赴京之前与方敏正式完婚,连山在大学期间成绩优异,四年学成后又报考了本校的研究生。转眼七年过去,连山在而立之年正式走上了工作岗位,他被一家社会科学研究所看中留在了北京工作。

这七年里,连山没有回过浙西,他不愿意回去。只是逢年过节和假期里,方敏都会到北京去陪他住上一阵子。可不知道为什么?方敏一直没有怀上孩子。方敏自己私下去做过检查,医生告诉她,没有什么太大问题,可能和年纪偏大有些关系。毕竟已经是四十朝上的女人。另外建议她,让丈夫去查一下。方敏试探了几次,连山都不愿意,反而让方敏心生愧疚。她想会不会还是两个相处的日子太短了?于是,在连山大学毕业考研究生那年,方敏将公司总部迁到了北京。她在北京买下一幢别墅,就在北大附近,还给连山也配了车。实力雄厚的连方公司,在中关村买下一幢楼,把生意的触角伸向了更广泛的领域。

几年下来,女强人方敏已经名扬京城了。只是,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看着身边的丈夫,心中总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滋味。小丈夫对自己谈不上不好,一如既往地服从、依赖、敬重,却总是少了那种夫妻之间的情调。婚姻似乎并并没有改变什么,他们之间还是那种往日的娘姐关系。那只是一种亲情,并不是爱情。似乎从新婚第一夜,方敏面含娇羞倚在连山怀里,主动问出“连山,你爱我吗?”的时候,连山的态度就是暧昧的,甚至可能有些尴尬,似乎是有点勉为其难地完成了神圣的婚姻初夜。

当初,方敏把这些归于连山毕竟才20出头,可能对男女之事还没有开窍。在以后几天也似乎有些好转了,只是却从来不曾有过火一般的热情,以及新婚男子那种欲罢不能的强烈需求。所有这些,方敏都没有往心里去。等连山上大学之后,每个假期都以学业紧张为理由不愿回家的时候,方敏才开始在心中有了一丝的忧患。可她还是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是采取了自己的方式来处理,赶去学校陪他,对他更加关心呵护。

方敏从来不知道连山与陈留香之间发生的一切,也从来不知道连山的心究竟在哪里?方敏似乎早就习惯了以娘姐的方式去处理他们之间的关系,她并不想去深入了解丈夫的内心世界,却喜欢用安排好一切的方式,来表示自己对丈夫的爱意。然而,她就从来不曾去想到,由于自己这种方式,造成了连山几乎从青年时代,甚至是少年时代就开始的内心压抑。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这样的方式,一天天地开始扭曲着连山本不坚强的心灵,甚至在摧毁连山所有的自信和自主精神。她更加不会想到自己那种任何事情,都不征求连山同意,就替他做主,替他安排好一切的做法,使得连山开始渐生怨气。这种与日俱增的怨气,逐渐开始变成了一种恨。不论方敏在连山身上花了多少钱,这种怨恨都彻底成为横亘在他们夫妻之间一道可怕的鸿沟。更加可怕的还在于,方敏直到死,都不知道在丈夫的心里,自己已经由一个慈爱的娘姐,变成了女暴君!

方敏的事业却正在如日中天的快速发展,她不得不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用去应对商场上的需要,还要整天在京城各色的人群里周旋。渐渐地,方敏已经习惯了整天忙着自己一大堆的事情,忙着在各种各样的酒会、宴会上应酬,忙着在全世界的天空飞来飞去,有时候几个月都顾不上回一次家。其实在方敏发生意外之前,两个人的夫妻关系已经形同虚设名存实亡了。

方敏这种状态,反倒使得连山如释重负。他变得轻松和自由了许多。连山不是那种性格外向的人,平时看上去甚至有些许萎缩与懦弱,他的意志力却的确不是那么坚强的。然而,这是在处理自己的感情问题,是连山面对娘姐的时候;连山事实上在做学问和自己的研究工作时却并非如此。他是事业心很强,业务上很专研的人。感情上的失落,让他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了学术研究方面,几年下来在业界取得了令人瞻目的成就。连山接二连三在国家级、甚至是国际论坛上发表了大量的论文,成为业界一颗夺目的新星。

连山40岁那年,在参加一次国际学术研讨讲台上突然晕倒了,被送到了协和医院。

他是著名学者,会议方非常重视,要求医院派最好的医生抢救。院方派出了一个强大的救治阵容,其中心脑科的主任医师就是陈留香。

当陈留香看到患者的名字,心中已然泛起一片涟漪,在看到抢救台上的患者那似曾相识的面容,再也难以克制自己汹涌澎湃的心潮了……

20多年过去了,他们是两小无猜的童年伙伴,也是青春时代的恋人,20年的时光虽然已经极大改变了两个人的容貌,可是10来年的相依相伴,在脑海深处镌刻下的记忆实在太深太深,更何况这过去的20多年,陈留香不管怎样克制自己,却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对这个男人的思念。这一刻的意外相逢,让她压抑20多年的情感一下子爆发出来,差一点没有扑到昏迷不醒的连山身上,只能抓住抢救台的边沿不住的抖动。

就在她身边的院长,看见了奇怪地低声问道:“陈大夫,你怎么啦?是不是有些不舒服?”

陈留香摆摆手,低声回答:“没有什么。看病人吧。”

陈留香极力控制着自己情绪,拿出听诊器,开始给连山做检查。她越查眉头越紧,心情也越发沉重起来。多年的从医经验,让陈留香很快得出了结论:连山患有脑瘤,无论是良性,还是恶性,脑瘤都是个可怕的病。只是连山的脑瘤似乎还在早期,及时的手术应该是最好的选择。

陈留香把自己的判断说了出来。连山的病,让医院和会议主办方都感到十分为难,他们不得不通知了连山所在的单位,单位领导立刻通知了连山的爱人方敏。方敏赶到了医院,她并没有认出陈留香。这也不奇怪,因为方敏从来不知道连山和陈留香之间的关系,而陈留香的父亲,也只是连方公司下属一家工厂的管理者。对方敏而言,像陈留香父亲这样的中级干部,可能有几十、上百个了,她又怎么会记得住他们的家人?

方敏非常直接地问陈留香:“手术有几成把握?”

陈留香也很坦率地回答:“这种开颅的手术,最多的把握也只有5成。”

方敏又问了一句:“采取其他方式,可以让他活下去吗?”

这次不等陈留香回答,陪同在旁边的院长就做了答复:“夫人,我也是心脑科医生,按照我的分析,采用保守治疗,可以让患者逐渐康复。”

“逐渐康复?也就是可以活下去,对吗?”方敏非常敏锐地指出。

院长点点头。

方敏转向陈留香又问:“陈大夫怎么看?”

陈留香艰难地选择着词汇来表达自己的观点:“活着,是需要质量的。患者脑部的肿瘤,并不会在保守治疗过程自行消失,相反到有可能渐渐增大。目前,肿瘤比较小,现在是最佳的手术时间节点,很可能错过之后,再也没有这个机会。如果现在采取保守治疗,表面看会降低风险,只是这个降低风险的代价,有可能是让患者活在痛苦里……”

在陈留香陈述自己观点的时候,院长一直在使眼色。

“陈大夫,你这话什么意思?为什么他可以活下去,却可能活在痛苦里?”方敏用责问的口吻说。

陈留香迎着方敏犀利的目光回答:“因为患者脑部的肿瘤很快会压制他的脑神经,让他的头痛病日趋加重,甚至可能造成患者精神崩溃。”

“你怎么知道连山会经常头痛?连山被送进来不是已经昏迷了吗?”方敏惊诧地追问。

陈留香指着连山后脑,说:“他的肿瘤长在这个部位,应该已经有一年以上的时间。我是个资深的心脑科医生,可以从第一时间判断,患者至少有一年以上头痛的历史。我无法得知患者造成脑部肿瘤的原因,都是可以推测。患者是一位脑力劳动者,长期的用脑,甚至长期的疲劳用脑,以及一定程度的抑郁症,极有可能是引发脑瘤的病因。”

方敏对陈留香的推论有些意外,她没有想到这个女医生一针见血地找到了连山的病因。连山这几年的确显得有些忧郁,也差不多有一年多一直在闹头痛,只是方敏和连山自己都没有当做大事。方敏是个很聪明的女人,这个女医生的潜台词,就是要告诉自己,如果现在不给连山及时手术,很可能会让连山的头通风和抑郁症,毁了他的后半生。可是,叫方敏现在下决心手术吗?成功切除脑瘤的把握只有50%,很可能连山就下不了手术台!她决不能冒着个风险,她是连山的妻子,也是他的娘姐。连山的生命就是自己的生命。方敏宁愿连山一辈子躺在病床上要自己服侍,也不愿看到连山现在离开自己!

这个强势的女人做出了自己的决定,她挺直身子对院长说:“院长,请你组织最好的治疗医生,马上拿出一套全面完整的救治方案,我不想用丈夫的生命冒险!”然后,方敏突然指着陈留香说:“这个医疗组里,我不希望看见这个女人!请你另外聘请专家吧,所有的费用我来承担!”

不知道为什么?方敏对陈留香突生敌意。也许就是作为一个女人的敏感吧?尽管方敏到死都不知道,这个女医生就是自己这辈子的情敌。

陈留香对方敏的这样突如其来的的敌意,还有她盛气凌人、趾高气昂的态度倒吸了一口凉气,突然明白了导致连山患有忧郁症的重要原因。 由于方敏强力阻止的态度,陈留香不得不离开连山的治疗。可是,却无法从根本上阻止陈留香对连山病情的关注。没有人知道,这个著名的女医生,为什么在患者妻子如此敌对的态度下,还是私下关注患者的治疗方案和效果。不过,陈留香的水平是业内公认的,有这样一位高手的暗中帮助,医疗组的主治医生又何乐而不为?

行之有效的方案很快见效了,两天之后连山醒来了。 陈留香似乎是吃准了连山苏醒的时间,连山张开眼睛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陈留香。

他们就这样意外重逢了……

连山病情缓解后出院了。妻子方敏亲自将他接出病房。回到家后的连山似乎发生了很多变化,变得比病前开朗了许多,对生活也乐观了许多。方敏庆幸自己做出了明智的决定,却丝毫也不知道,连山发生的变化与自己无关,是因为与陈留香的重逢,让连山产生了对未来生活的希望。

方敏的生活很快回到自己的轨迹,还是整天忙着生意场的各种事情,还是三天两头在全世界飞,却没有想到丈夫的生活轨迹开始悄然发生改变……

连山与陈留香的意外相逢,让他得知了陈留香突然失踪的全部真相,也知道了陈留香竟然至今还是孑然一身,过着独身的生活。无疑,陈留香对自己的一片痴情一天也没有改变。连山开始痛恨自己为什么没有用勇气去争取属于自己,同时也属于陈留香的幸福?他向陈留香提出了要与方敏离婚的想法。陈留香也知道了连山之所以患有抑郁症,以至于产生脑瘤的病根所作。她真的很想告诉连山实情,真的很想抓住最后的机会为连山手术,然后去一起争取自己期待了半辈子的幸福。可是,她却不能,她没有权力告诉连山真相,更没有权力来给连山治病。

连山的妻子剥夺了她这些权力。还不仅如此,方敏利用自己雄厚的实力,给了院方巨大的财力支援。方敏竟然入主协和,成为最大的投资人,出任了医院的董事长。方敏入主协和之后,给协和注入了巨大的资金,用来购买大批世界先进水平的医疗器材,还有就是高薪聘请世界顶级的医学专家。方敏担任这个董事长后,从来就不过问医院的一切行政事务,唯一的一条就是不要陈留香接触自己丈夫,不得接受陈留香在连山治疗方面的任何方案。没有人知道是什么原因,甚至方敏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

其实方敏完全不知道自己丈夫与陈留香之间,在过去发生过什么。也许仅仅就是出于一个做妻子的本能吧?这种本能使得方敏对陈留香充满敌意。叫方敏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的这种敌意与戒备,反而激怒了自己原本懦弱的丈夫,连山得知真相后,竟把方敏对自己一辈子像母亲般的呵护化作了仇恨,认定了是方敏这种霸道的爱,毁了自己和陈留香的幸福,也毁了她自己的一生幸福。连山开始了自己方式的反抗,他准备开始一场旷日引久的家庭战争。虽然他们之间的这场战争注定没有硝烟,也没有暴力,只是一场长期冷战。然而任何战争的过程和结果都是残酷的……

连山在院方千方百计努力下,终于可以出院了。但是并没有治愈,而只是控制了脑部肿瘤的进一步发展趋势。付出的代价除去昂贵的治疗费,还有连山的生命活力。在出院之前,几位专家都千叮万嘱,连山必须基本停止一切脑力劳动,只能回家静养,不宜继续工作,也不能过度疲劳,更不能受刺激。以上所有的情况都有可能激活被药物控制的肿瘤细胞,一旦这种情况发生,必定会造成连山的病情加速恶化,直接导致生命危机。连山把这种后果,归结到了方敏不愿意接受陈留香治疗方案上。他觉得自己就是死在陈留香手术台上,也比以后要过这种煎熬的日子强百倍!于是,出院后的连山开始策划自己的生活了。

连山回到家里不动声色地等了几天,利用方敏要去欧洲做生意的机会,让陈留香在本市远离闹市区域的城郊,买下了一个小院子。连山这些年的成绩斐然,自然个人收入也不低,他又是连方公司的名誉董事长,名下有公司高比例的股份,还有一份名誉董事长津贴。说句骨子里伤人的话,离开方敏绝对一样活的很好、很精彩。

离开家的时候,连山什么也没有带,他不能带。

这个家用了四个人,一个方敏的专职司机,一个他的专职司机,还有一个管家和一个家政员,都是方敏的人,是在连方公司拿高薪的。可以说,四个人都是方敏最信得过的人,是亲信。他们未必会去有意监视连山,但是一定会如实汇报连山的一举一动。连山有两部车,一部是方敏给他买的奔驰,另一部是连山自己买的蓝鸟。连山通常自己开蓝鸟,只有去公司的时候,才会让司机开奔驰。连山离开的时候,开走了自己的蓝鸟,车里只有他自己的一台笔记本。家里的四个佣人,都以为先生不过是开车出去散散心。连山告诉他们,自己去周边旅游,大约一周后回来。连山算好了日子,方敏要五天之后回国,他不想方敏没有回来之前,因为自己的出走,搞得家里兴师动众去报警。连山打算好了,等方敏回来就告诉她自己离去的理由。

等方敏回到家,才知道连山出门已经好几天了。她有些纳闷,连山并不是个喜欢到处走的人。她曾经多次想说服连山跟自己出国走走,就当旅游散心,他就是不愿意。方敏想专门放下工作陪连山区旅游,他还是不愿意。连山说,他不喜欢到处走动,就喜欢安安静静坐在家里研究学问,看看书。这样一个性格的人,怎么会突然想起自己开车去旅游?会去哪里呢?家里的佣人说,先生只说开车去散散心,就在北京附近。方敏对连山的车技是很放心的。连山聪明,而且做事心细、谨慎。他开车学得比自己晚很多,可技术却强很多。方敏担心的是连山的身体,不过转而一想,院方也再三强调,最好让他放下一切脑力劳动,多出门走动,不要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看起来,是医生的话起了作用,连山终于愿意走出门了。方敏放心了,便拿起电话打给连山。她想知道连山现在在哪里?

电话响了很久,都没有人接。方敏有些奇怪,又连着拨了几次,还是没人接。方敏心想,怎么回事?不会把手机忘记在旅馆,或者是车里了吧?方敏无奈只好关掉电话,去忙自己的事情了。她想,连山想起手机,总会看见自己打过电话的。

方敏电话打过来的时候,连山就在自己新买下的小院子里。院子是陈留香来收拾的。连山的安排和陈留香商量过,陈留香是同意的。唯一一点就是,陈留香明明白白对连山说,自己可以在连山离婚以后,堂堂正正嫁给他做妻子,但是绝不做情妇。她支持连山离开方敏,去追求自己渴望的自由生活,可以尽自己全力帮助连山,但是绝不会和连山同居。

陈留香说这番话的时候,连山大笑起来,一把将陈留香拉进自己怀里,说:“我是这种人吗?我要是这种人,恐怕不会等了几十年吧?”连山说着,只是很温柔地吻了她一下,就把陈留香放开了,然后拉着她的手,站在院子中间,说:“这个地方就是我们两个以后的二人世界。只是现在要麻烦你找人来布置了,我不方便找人。在这个世界上,我恐怕除去可以找你帮忙,真不知道还可以找谁,才会避开方敏的耳目。”

陈留香仰起头望着自己深爱了一辈子的男人,心里充满忧郁。

她不知道的这个男人,这次的叛逆会是什么结果?这辈子也许是他第一次去反叛自己的娘姐,姑且不去想反叛是否会成功,就连这种选择究竟对不对?陈留香都不知道。甚至对自己这种支持,心中总有一些罪恶感。因为方敏不仅是连山的实际妻子,也是某种意义上的母亲,更何况,她还是整个连家寨的大救星。可是,陈留香又觉得,总应该让这个男人在自己生命即将走向终结之前,尝试一次按照自己的愿望生活。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陈留香才会下决心帮助连山。这也是因为在处理连山病情问题上,方敏的强势和霸道彻底激怒了她。陈留香分明知道只有按照自己的医疗方式,才有可能从根本上克服隐患挽救连山的生命。可现在,这种保守治疗的方式,最多只能暂时克制病情而已。陈留香想,只有先让连山摆脱方敏的控制,才有机会去实行自己的治疗方案。

就这样,陈留香帮助连山在这个小院子安顿下来了。

方敏打电话过来的时候,陈留香已经不在小院子里,只有连山平静地斜靠在院子大树下面的躺椅上睡觉。他睡的很香,很熟,并没有听见电话响。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香甜的睡觉了,往日心中总有一种压迫感,哪怕就是在睡着了以后,也常常会梦魇。连山自己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一直生活在这样的梦魇之中?在这个很久以来第一个没有梦魇的安睡里,连山走出了旧日的世界。

醒来后,连山主动给方敏打了个电话。在这个电话里,他第一次,很坚决地表述了自己要和方敏分手的态度。

他说:“娘姐,你是我连山的恩人、是我的娘姐。我敬你、惧你一辈子,可从来没有爱过你。我不想再骗你,骗自己了,也不想拖累你。我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也知道自己活不了几年了。你就放手吧,让我过几天自己想过的日子。公司的财产我一分钱也不要,都是你的。咱们离婚吧,过几天我会让律师把离婚协议书给你送过去。”

连山不容分说就把电话挂断了。

接到连山这样一个电话,方敏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连山的态度和做法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几十年了,她已经习惯了连山的顺从,习惯了去安排连山的生活。事实上,连山的一切都是她安排的,而且在方敏的意识里,这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现在,她才发现自己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她早就应该明白,自己不再是连山的娘姐,而是他的妻子。连山已经长大了,需要自己给予的,不是照顾、干预、管教,当然也不是恩惠,而是平等的男女之间的爱,是尊重和理解。

方敏试图追查连山的去向,动用了巨大的财力和人力,还有自己这些年来建立起来的庞大人脉关系,却没有想到居然毫无线索。连山仿佛从人间消失了一般,没有在这个大都市留下似乎蛛丝马迹。连山所在的工作单位告诉方敏,10天之前他们接到了连山委托律师送来的辞职信,此外,没有关于连山的任何其他信息。连山住院的那所医院,自从连山出院以后,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

方敏,唯一忽略的就是陈留香。也许是她这辈子最不应该的疏忽吧?她始终不知道这个协和医院的心脑科女大夫,竟是连山痴恋了一辈子的女人!

方敏花了大半年的时间,满世界寻找丢失的丈夫。唯一不能到公安局去报失踪,因为连山是自己离开了妻子要求离婚,并不是无缘无故失踪了。连山的离开只是为了在最后走法律程序的时候,有一个足够的离婚理由。

方敏一下子变老了,这个强势了一辈子的女人,似乎失去了所有的精力。她把公司的所有事情交给了自己的助手。等到她的“寻夫”彻底没有希望以后,方敏自己也彻底垮了。精神的崩溃,导致了她身体的崩溃。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有些神志恍惚的方敏,自己驾车在路上发生了车祸,56岁的方敏终于倒了……

这回轮到方敏住进了这所全国著名的心脑科医院,不同的是,她是这家医院的主人,是最大的投资人,董事长。

方敏的车祸,惊动了医院上上下下,院方动用了最大的力量,会诊很快有了结论:方敏生命体征出现了严重危机,尤其是脑部受损,即便可以挽回生命,也有可能成为植物人,医疗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陈留香理所当然地参加了会诊,她是这所医院,也是全国著名的这方面专家,处于昏迷状态的方敏,也不可能再去阻止她参与对自己的治疗。陈留香全力以赴地发挥出自己全部的医学才能和智慧,唯一做到的只能是延缓方敏死亡的到来,甚至连恢复她的神志也做不到。方敏终于成了一个植物人,整天静静地躺在病床上。

这个巨大的意外引发了以后一系列的变化,首先是连山提出的离婚,已经不可能实现了。按照中国法律规定,夫妻双方的任何一方出现这种情况,都是不可能离婚的。无论是法律,还是道德方面,连山都有尽义务的责任。接下来,连山顺理成章成为了连方公司的实际控股人。连山在这家公司本来就拥有仅次于方敏的股份,这家公司是方敏创办的,而且占有公司绝大部分的股权,如今这部分股权完全转移到了身为丈夫的连山手中,连山不得不承担起管理公司的责任,他在董事会的紧急会议上被一致推选为新一任董事长。当然,也同时成了协和医院的董事长。

陈留香向院方提出,应该立即为连山实施脑部手术摘除肿瘤,彻底解除隐患。院长还是担心手术台上的失败。连山自己可以做主了,他非常坚决地接受了陈留香的手术方案。手术成功了,连山被摘除的肿瘤病理切片的化验结果是良性。长期压迫脑部的病灶,在陈留香神奇的手术刀下被彻底切除,连山痊愈了。

愈后的连山走进方敏的病房,看着躺在那里的妻子,心中百感交杂,说不清是该怨恨、怜悯,还是该有其他什么想法。如果不是方敏的阻挠,也许一年前,这个肿瘤就被陈留香切除了。真要是那样,连山未必会产生离开方敏,追求自己新生活的念头;那么,方敏也就不会因为自己的离家出走,神志恍惚导致车祸的发生。如果这个假定成立,自然一切都不会是现在这样的结果。可是,这个假如成立的话,说不一定连山将会永远生活在方敏无微不至的庇护阴影里,永远不可能有追求自己新生活的勇气。方敏对连家有恩,对自己有恩,她是娘姐,像母亲一样抚养自己长大成人,用自己的勤劳智慧,创造了巨大的财富,同时为连山提供了最好的条件。可以说,没有方敏,不会有连山的今天,也不会有连家寨的今天。然而,恩情不是爱情,方敏用自己近乎愚昧的理念,在葬送自己幸福的同时,也葬送了连山的幸福。就在连山下定决心要去摆脱方敏的羁绊,去争取自己未来的时候,方敏却变成了一个植物人!眼看就要到手的新生活戛然而止,连山又一次与幸福擦肩而过。

这一天,连山在方敏的病床前站了很久。

陈留香几次推开房门,又退了出去。她知道连山正在做出一个重大的抉择,这个抉择不仅关系到连山与方敏,也关系到自己,她不想在这种时刻去干扰连山的决定。

连山直到第二天早上,才走出了病房。他去了院长办公室,第一次以新任董事长身份,给院长一项指示:成立专门的医疗小组,全力以赴设法让方敏苏醒。包括对方敏的护理都由这个医护小组全权负责,费用每个月上报,如实划拨给医院。关于方敏的病情每个月向他通报,如有重要情况及时通报。

连山离开后,再也没有进过这个病房,直到10年后,方敏终于停止了呼吸和心跳,正式死亡的那一刻……

这10年里,连山始终按照方敏的既定方针管理着连方公司。可能唯一的不同,就是连山拿出了更多的资金投放到了社会福利事业和希望工程。连山和陈留香始终保持着一种极为特殊的情感关系,他们是恋人,却因为一个植物人的存在不能结婚。连山已经没有了什么怨恨,时间把一切所有抹平的差不多了。他除去工作,早就对情感生活和家庭变得麻木了。他在这10年里,不止一次和陈留香谈过,表示了自己不想这样继续拖着她。

连山说“你已经为了我牺牲了很多,何必还要牺牲后半生?”

陈留香却还是一如既往。她也回答得很明白:“我守护的是自己的感情,需要的是心有归属。前半生是守得有点盲目,后半生却一定很踏实。为什么还要放弃?”

10年里,一直是由陈留香担任着方敏的医疗小组组长,她使出浑身解数,想尽方法,希望可以恢复方敏的神志。真可谓尽心尽力,直到她继任了这家医院的院长,还是担任着医疗组长。

连山问过她,这是为什么?陈留香回答:“我是个医生,救死扶伤本就是责任。更何况她是你的娘姐,是你合法的妻子,更是值得你一生敬重的恩人。我真想让她恢复神志,让她在人生的最后时刻,看到你会有一个新的开始,而不希望她带着遗憾离去。”

连山曾经很坦率地对陈留香承认自己对方敏的怨恨,也问过陈留香一句话,“难道你就没有怨恨过她?”

陈留香摇摇头,说:“我从来没有怨恨过方姐。她也许有些独断专行,但是,她为你付出过那么多,足以抵偿她的那份执着的强横。也许,的确是因为她的愚昧,而使得你们和我们都无法得到美好的生活。可我觉得她远比我们可怜,因为她恐怕到死都没有得到爱情,而我很满足,我从来就知道你爱我。这还不够吗?”

连山在家乡为方敏造了一座墓,墓碑上刻着“永远怀念的娘姐”。

连山和陈留香在方敏的墓前站了很久、很久……

“留香,娘姐走了,我的婚姻已经画上了句号。可是……”

“连山,你别说下去了。我想,我们现在这样就很好。彼此的心都有归属,又何必追求形式?”

连山大笑起来,他很久没有这样爽朗的大笑。

连山拉起陈留香的手,朝山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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