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雪峰,1977年4月生,山东栖霞人。中央美术学院博士,北京印社社员。曾任教于山东艺术学院,现任教于北京体育大学国际教育学院,兼任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书法导师。
一、隐显俱成
1、是生两仪
《易传·系辞上传》云,“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太极者,天地未分之时也,一画未开之时也,元气混而为一也。两仪者,天地也,阴阳也;纵横也,古今也;方圆也,动静也;勾(右行)勒(左行)也,上下也;中侧也,缓疾也;藏露也,往复也;知白守黑也,即物即心也。四象者,四方也,四时也;东西南北也,春夏秋冬也;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也,少阳少阴太阳太阴也。八卦者,八方也,宇宙也;乾坤巽震坎离艮兑也,天地风雷水火山泽也;与中宫成九宫,河书洛图也,八面出锋也。
2、针显露隐
张怀瓘《书断》云:曹喜“善悬针垂露之法,后世行之”。悬针者,竖画之末,锋锷显见。垂露者,竖画之末,锋锷隐见。一显一隐,非是二法,实为一法。
3、委简之变
刘熙载《艺概·书概》云:“周篆委备”,“秦篆简直”。推而广之,秦篆委备,汉隶简直。汉隶委备,章草简直。章草委备,今草简直。今草委备,狂草简直。委、简之变,即是古、今之变。
4、喻如父子
客问:狂草委备时如何?答曰:虽云“周篆委备”、“秦篆简直”,实则周篆何尝不简直,秦篆何尝不委备?喻如父子,父何尝不为子,子何尝不为父?为父时子隐,为子时父隐。则秦篆何尝不简直,汉隶何尝不委备?汉隶何尝不简直,章草何尝不委备?章草何尝不简直,今草何尝不委备?今草何尝不简直,狂草何尝不委备?如是观之,古今诸体,俱涵委备、简直,特观者一时隐显之不同、论者一时持重之不同耳。
5、真草显隐
孙过庭《书谱》云:“真以点画为形质,使转为情性。草以点画为情性,使转为形质。”形质者,显也。情性者,隐也。真以点画为显,使转为隐。草以点画为隐,使转为显。道原《景德传灯录》叙天竺第十一祖富那夜奢偈曰:“迷悟如隐显,明暗不相离。今付隐显法,非一亦非二。”真显,则草隐。草显,则真隐。是则真草,即显即隐,非一非二。
6、神形不二
王僧虔《笔意赞》云,“书之妙道,神采为上,形质次之,兼之者方可绍于古人”。今人或自视高人逸士,得神失形,或自缚小道巧技,得形失神,或自放怪力乱魔,神形俱失,殊乏神形兼备者。试观古之大家名作,有不兼神形者乎?故谓神形不二。
7、陶钧空有
沈寐叟云,“六代清华,沿于大令。三唐奇峻,胎自欧阳。譬教家之空、有二宗,禅家之能、秀二派已”。然而空有二宗俱自佛出,能秀二派俱自佛立,学者若执着大令,藐视欧阳,或致根基浅薄;若拘守欧阳,不重大令,又或致神思呆滞。必得陶钧空有,会通能秀始可。
二、古今流变
8、无戛戛独造之事
刘有定注郑杓《衍极》云,“自仓颉古文变而为篆、隶、八分、行、草,皆形势之相生,天理之自然,非出于一人之智。虽朱、仓不能无所本,况史籀诸家乎?”天下文明,断非出于一人之智,是极明了之义。如是则仓颉造古文,史籀作大篆、籀文,李斯作小篆,程邈作隶书,王次仲作八分,刘德升作行书,史游作章草,张芝作草书,蔡邕作飞白之说,云参定增衍之功则有之,云戛戛独造之事则无之。今时学书,专崇一人之智者,慎之,戒之。
9、与天为徒
卫铄《笔阵图》云,“—如千里阵云,隐隐然其实有形”。陆羽《释怀素与颜真卿论草书》载,“素曰,吾观夏云多奇峰,辄常师之”。与人为徒,与古为徒,不若与天为徒。
10、骨法
李世民《论书》云,“今吾临古人之书,殊不学其形势,惟在求其骨力,而形势自生耳”。谢赫六法,二曰骨法用笔。钱锺书云,“骨法,用笔是也”。是求其骨力者,必求其用笔。赵松雪“用笔千古不易”之论,学者参之。
11、必通篆籀
凡书,贵有篆籀气象。丰坊《书诀》云:“古大家之书,必通篆籀,然后结构淳古,使转劲逸”。颜鲁公之篆籀气象,人每称之。王右军之篆籀气象,人每忽之。或云“羲之俗书趁姿媚”,而《姨母帖》之篆籀气象,疑是颜鲁公之所从来,学者不可不察。
12、罕见真行
项穆《书法雅言》云,“逸少以前,专尚篆隶,罕见真行。”学者若只见真行,不尚篆隶,“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
13、玉筯之用
刘熙载《艺概·书概》云:“玉筯之名仅可加于小篆。”又云:“玉筯在前,悬针在后。”是则悬针之名亦仅可加于小篆。虽然,玉筯、悬针之用,正不必限于小篆也。
14、贱家鸡
王僧虔《论书》,可作《世说新语》“笔意第三十七”观。云,“庾征西翼书,少时与右军齐名。右军后进,庾犹不忿。在荆州与都下书云,小儿辈乃贱家鸡,爱野鹜,皆学逸少书,须吾还,当比之”。噫!亨利·马蒂斯之野兽名,与王逸少之野鹜名,何其似也。
15、谢安曾问子敬
虞龢《论书表》,“谢安曾问子敬,君书何如右军?答云,故当胜。安云,物论殊不尔。子敬答曰,世人那得知”。“谢安善书,不重子敬,每作好书,必谓被赏,安辄题后答之”。假令我辈生乎晋世,其与谢安耶?其与子敬耶?
16、比世皆尚子敬
南朝齐梁间,王子敬书名尝在王逸少、锺元常之上。陶弘景《与梁武帝论书启》云,“比世皆尚子敬书,元常继以齐代,名实脱略,海内非惟不复知有元常,于逸少亦然”。然而王子敬之地位,史家何曾首肯?袁昂《古今书评》云,王子敬书“举体沓拖,殊不可耐”。庾肩吾《书品》列张伯英、锺元常、王逸少三人为上之上,列王子敬等五人为上之中。至唐太宗亲撰《王羲之传论》,云“献之虽有父风,殊非新巧”,则梁武帝之说“子敬之不迨逸少,犹逸少之不迨元常”,几成千古定论矣。
17、古肥今瘦
梁武帝《观锺繇书法十二意》云,“元常谓之古肥,子敬谓之今瘦”,此尊肥而卑瘦也。杜子美诗云“枣木传刻肥失真”,“书贵瘦硬方通神”,则扶瘦而抑肥也。大抵天下书势,肥久必瘦,瘦久必肥矣。
18、雅俗代迁
客问:何者为雅,何者为俗?如何医俗?答曰:雅者,一曰雅正,一曰古雅。俗者,一曰媚俗,一曰低俗。黄山谷云,“士大夫处世,可以百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医也”。然而雅俗之异,代有变迁。前代之俗,或即后代之雅。前代之雅,或即后代之俗。果欲医俗,必痛心疾首,如对至尊,明心见性,物我八还,脱胎换骨,庶几有望。
19、第一法则
康南海《广艺舟双楫》云,“《石鼓》既为中国第一古物,亦当为书家第一法则也”。沈寐叟《菌阁琐谈》云,《礼器》唐时“不见称道,北宋时乃稍显,国初大行,几为汉刻之甲”。然而《石鼓》今日不必为书家第一法则,《礼器》今日亦不必为汉刻之甲,何哉?寐叟云,“要亦百法门中一法耳”。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结字因时相传者,此之谓也。
20、三十年河东
沈寐叟《海日楼题跋》云,“大抵北朝书法,亦是因时变易,正光以前为一种,最古劲。天平以下为一种,稍平易。齐末为一种,风格视永徽相上下,古隶相传之法,无复存矣”。济南黄石崖正光四年(523)《法义兄弟姊妹等造像记》,为第一种,亦是山东今存最早之造像记。东魏天平三年(536)《合邑等造须弥塔记》,为第二种。北齐武平三年(572)《唐邕写经碑》,为第三种。是知书风之变易,往往即在二三十年之中。谚云,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中华人民共和国六十六年,书风亦数变矣。
21、南朝三体
沈寐叟《全拙庵温故录》云,“南朝书习,可分三体。写书为一体,碑碣为一体,简牍为一体”。又云,“简牍为行草之宗,然行草用于写书与用于简牍者,亦自成两体。《急就》为写书体,行法整齐,永师《千文》实祖其式”,“李怀琳之《绝交书》,孙虔礼《书谱》,皆写书之变体,其源出于《屏风帖》。屏风之书,固不得与卷轴一体也”。是知结字不特因时相传,亦因制而变,因式而迁。自古书家,小字难与大字同体,良有以也。
22、北周不及北齐
沈寐叟《海日楼题跋》云,“北周碑刻,较齐为少,书法亦不及齐。蜀石尤疏理,不足传笔势”。又云,“当时惟山东风习与江左相通,秦蜀士流,都成伧鄙”。当时山东者,崤山以东也,北齐(550—577)也。秦蜀者,北周(557—581)也。江左者,南朝陈(557—589)也。北周书博士赵文渊(深)者,是秦蜀士流者乎?赵文渊《西岳华山神庙碑》(北周天和二年,567),与僧安道一洪顶山《大空王佛》(约北齐河清元年,约562),时去未远,而笔势相去则不可以道里计也。
23、以行作楷之术
沈乙盦《研图注篆之居随笔》云,“楷之生动,多取于行。篆之生动,多取于隶。隶者,篆之行也”。又云,“完白以篆体不备,而博诸碑额瓦当,以尽笔势,此即香光、天瓶、石庵以行作楷之术也。碑额瓦当,可用以为笔法法式,则印篆又何不可用乎?”印篆者,秦书八体之(五曰)摹印也,新莽六书之(五曰)缪篆也。启功《古代字体论稿》,以鸟虫书即“篆类手写体之别称”。鸟虫书者,秦书八体之(四曰)虫书也,新莽六书之(六曰)鸟虫书也。故云,摹印、缪篆及鸟虫书者,亦篆之行也。
24、宋法
姜白石《续书谱》云,“欧阳率更、颜平原辈以真为草,李邕、西台辈以行为真”。有宋一代,无论东坡、南宫,抑或山谷、君谟,率皆以行为真,是李邕、西台之法也。此法肇自唐太宗,成于李北海,盛于李西台、苏东坡与黄山谷。
25、破坏古法
康南海评李少温云,“然其笔法出于《峄山》,仅以瘦劲取胜,若《谦卦铭》,益形怯薄,破坏古法极矣”。少温之不足取法明矣。实则《峄山》虽称斯篆正宗,亦不足取法也。以秦时《峄山》本是茂密雄厚之石,而宋时《峄山》翻作瘦劲怯薄之碑矣。石、碑一字之别,古今分矣。
26、谁为第一
陈思《书小史》云,“齐高帝善书,及即位,笃好不已,尝与僧虔赌书毕,谓僧虔曰,谁为第一?僧虔对曰,臣书臣中第一,陛下书帝中第一。上笑曰,卿可谓善自谋矣”。今日书坛,谁为第一?谁为学者中第一?谁为江湖中第一?
三、如对至尊
27、伎艺之细
东汉赵壹《非草书》云,“且草书之人,盖伎艺之细者耳。乡邑不以此较能,朝廷不以此科吏,博士不以此讲试,四科不以此求备,征聘不问此意,考绩不课此字。善既不达于政,而拙无损于治,推斯言之,岂不细哉?”孰料逮至盛唐,有张旭、怀素者,世号颠张狂素,尽得风流。设无此二人,盛唐光辉失色不少也。况今日之草书,博士可以此讲试,国展可课此字,善既可达于文政,而拙亦有损于文治,推斯言之,云胡细哉?
28、交涉
普济《五灯会元》云,“福州灵云志勤禅师,本州长溪人也。初在沩山,因见桃花悟道。有偈曰,三十年来寻剑客,几回落叶又抽枝。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苏东坡《书张长史书法》云,“世人见古德有见桃花悟者,便争颂桃花,便将桃花作饭吃,吃此饭五十年,转没交涉”。灵云寻剑三十年,世人吃饭五十年,孰是孰非?要之在交涉没交涉耳。
29、王著辈
董香光云,“书家好观阁帖,此正是病。盖王著辈,绝不识晋唐人笔意,专得其形”。今日书家好学二王,此亦是病。须知二王是流非源,二王之外,天地宽焉。“某甲”与“学某甲者”本是二事,不会拈花之意,惟事刻木之形,奈何刻舟求剑,愈求愈远矣。
30、世人那得知
袁昂《古今书评》云,“羊欣书如大家婢为夫人,虽处其位,而举止羞涩,终不似真”。夫为一法所缚者,多举止羞涩,观欧阳通、米友仁书可知也。必得如王子敬者,前云“大人宜改体”,后云“世人那得知”,庶可称真。
31、壮岁书
李后主《书述》云,壮岁书亦壮,其任势也如此,老来书亦老,笔无全锋。果欲以壮岁求暮老之书,其可得乎?果欲以壮岁求稚子之书,其可得乎?书者,要之如其时其人而已。
32、数行名世
赵松雪云,“昔人得古刻数行,专心而学之,便可名世”。吾辈今日获见古刻,何啻千百,惜乎不能专心而学之,一门深入耳。
33、矜庄想
赵松雪云,“凡作字虽戏写,亦如欲刻金石”。董香光云,“惟应酬作答,皆率易苟完,此最是病。今后遇笔砚,便当起矜庄想。古人无一笔不怕千载后人指摘,故能成名。因地不真,果招纡曲,未有精神不在传远,而幸能不朽者也”。古之大家,无论精神、笔墨,所以流传不朽者,良有以也。
34、一日不书
米南宫《海岳名言》,“一日不书便觉思涩,想古人未尝片时废书也”。印光法师云,“至于修持法则,常当如子忆母,行住坐卧,语默周旋,一句佛号,绵绵密密,任何事缘,不令间断”。学者如能以书课作佛课,以佛课作书课,从朝至暮,从暮至朝,勇猛精进,庶几近之。
35、如对至尊
蔡中郎《笔论》云,“夫书,先默坐静思,随意所适,言不出口,气不盈息,沉密神彩,如对至尊,则无不善矣”。印光法师云,“净手洁案,主敬存诚,如面佛天,如临师保,则无边利益自可亲得”。柳诚悬所谓“用笔在心,心正则笔正”,岂虚语哉?
36、荐其人非荐其书
阮芸台《南北书派论》,“虞世南死,太宗叹无人可与论书。魏征荐遂良曰,遂良下笔遒劲,甚得王逸少体。此乃征知遂良忠直,可任大事,荐其人,非荐其书”。王镛先生尝云,以其人好,故其对人、对事、对书之态度,究有不同。石开先生亦尝叹曰,吴昌硕书厚,实乃人格之厚也。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静笃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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