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离开已经十多年了,我也有十多年没去过外婆曾经生活的山村。每每想起她,脑海总能浮现她独自一人站在门口树下眺望的身影。
外婆家在我们村北的旱腰带,地理位置有点尴尬,往北还没到山底,往南又比平原地带高出许多,我们当地都称这地方为半山。分布在半山的村庄,大多人家都住窑洞。外婆家住的的是地坑院。一院十孔窑,都是当年我外公带领几个舅舅一䦆一䦆挖的。
小时候最爱去外婆家,一个院子里住着外婆和我五个舅舅,尽管分了家,还是住在一起。那时候,表哥表姐,表弟表妹一大堆,我们一起上山下沟,追鸡撵羊,互相打闹,好不热闹。有一次我差点掉进院子里的水窖中,多亏大表姐和三表姐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我,把我拉了上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外婆住的窑洞门前有两棵苹果树,长得很高很大,每年都硕果累累,个头不大,也不红,翠绿翠绿的,吃起来有点涩水分不大是酸甜,我总觉得那才是苹果最原始的味道,以至于几十年后的今天,我还在怀念那个味儿,可在市场上再也没有碰到那个味儿的苹果。
那时一到季节,我就往外婆家跑得勤,嘴上说想外婆了,其实挂念的是窑门口的苹果。每次去,外婆总笑吟吟地给我喝水的洋瓷缸里抓一把白糖,那是外婆怕我喝不惯他们的苦窖水。那个年代半山人基本喝的都是窖水。院子里挖一个水窖,收集雨水作为平时的生活用水。如今生活好了,早喝上了政府出资打的机井水。
外婆一生算是清苦的,从小没了娘,少了缠足的罪。嫁给外公后,家里的家法严苛。母亲告诉我,她当年是不愿意嫁给我父亲的,但是她奶奶对我外婆施加家法,逼迫我母亲就范,我母亲那样刚强的人,为了不让外婆受罪,屈从了。外公在世时,外婆在那个家里是没有发言权的。每次山下的镇上有集,她便要带上家里鸡下的蛋去镇上换钱,临走,我外公都要数一遍鸡蛋的个数,以致回来能对上账,鸡蛋价钱外公心里有数。换来的钱,除了买一些日常所需,回家是要如数交给外公。
我家就在镇子旁边,每到逢集,母亲都会带着我赶到镇上那个巷子里,这个巷子就像一个家禽交易地,半山的人带着鸡蛋或者鸡在这里交易换钱。找到外婆,母亲就帮着把鸡蛋卖完,然后领着外婆去街上吃东西。外婆一辈子就好吃醪糟,吃完后母亲再给外婆买几个油糕让路上吃,十几里的路,要走着回去。也不敢给外婆钱,怕回去说不清。外公在世时,外婆身上基本是没钱的。她就像老黄牛一样,任劳任怨地在那个家里付出着。直到外公去世,外婆才算解脱,过了十几年的自由生活。
那个年代逢年过节走亲戚,大家注重的好像都是亲情,至于你带什么没那么看重,我家也不算富裕,母亲娘家的门户又多。回娘家总是母亲头疼的一件事。于是母亲学着做点心,至今我不知道和谁学的,然后还搞了一副模子,简单又快捷。过年时当点心送,中秋节当月饼送。这一送就是十多年,直到我家的情况好些了,娘家人才断了母亲的手艺。
记得每年去拜年,必备礼品除了母亲的点心,还有必不可少的礼就是包子或者礼馍,就是我们现在吃的包子。走亲戚的包子还是有讲究的。首先不能是菜包子,最多的就是黑糖包子和油面包子。关系远的一家两个,关系近的四个或者六个。这就算一样礼了,那时农村都这样。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过年要把包子当成一样礼,我想可能和关中历史上几次大的年馑有关吧,顾肚子总是最重要的。
每年正月一过,外婆窑洞外两边的墙面上就挂满了用线穿起来的各种包子,这都是过年时候收到的礼。直到包子彻底晒干,到了三四月下地干活带几个,饿了吃一个,那叫一个香!
外婆的晚年是幸福的,也是孤独的。幸福的是没人再去约束她了,她是自由的。可被约束了一辈子,早已习惯那种日子。她儿女孝顺,子孙满堂,放到现在也是一个安详的晚年。日子好了,儿子们都纷纷盖了新的庄院,陆续搬了出去。老院子里就剩了她和我五舅一家。一手带大的孙子孙女们都飞出了这个山村,寻找自己的幸福。唯有她,还守着这院子,这十孔窑洞。
按照我们当地的风俗,外婆是分给了二舅,他要负责外婆的生老病死。二舅早年在村南盖了瓦房,早已搬出窑洞。多次让外婆搬过去住,外婆就是不去。母亲也劝说,既然分给了老二,你就应该和他过,你不搬过去,让村里人咋说?还以为老二两口子不孝顺。儿女都在顾及自己的名声,却没人理解,这院子,这窑洞才是他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家,这里有她熟悉的一切,有她的酸甜苦辣,有她一辈子的记忆。
外婆一辈子去得最远的地方就是西安,那时二舅在西安安了家,接她过去住了几天。她一生基本都生活在在半山的那个山村,守着她的院子,她的窑洞。
外婆享寿八十六岁,算是高寿。她是在二舅的瓦房里走的,没有遗憾,没有牵挂。一生心性良善,勤勤恳恳一辈子。外婆走的时候,我因在国外,没有送她最后一程,这是我一辈子的遗憾。
外婆走后没几年,五舅盖了新房,搬出了窑洞。地坑院从此荒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