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六岁的我站在维也纳莫扎特钢琴比赛的舞台上,看着台底乌泱泱的观众,忘记了自己要干什么。这是多少个人啊?三千个?五千个?甚至是一万个?我站在台上,不知所措——我第一次被这么多人盯着看呢。鞠躬?自我介绍?还是直接开始弹琴?我需要人提示我走上舞台后的下一步该干什么,因为我真的一点都记不起来了。但是,我根本无法在这么多个人头中找到自己的老师或者家长,没有帮助,孤立无援。无数双眼睛正盯着我,聚光灯下的我。我必须做出点反应。越快越好。
我在三个选项中随机抽取了一个,便想要鞠躬,于是身体僵硬地折了一下,就像一片麻木的卡纸被一双无形地手压折了。但我在这时又突然想起来,所有其他参赛者都是先弹完琴再鞠躬的,于是我的身体又像一根富有韧性的树枝般弹了回去。
聚光灯下,我任何细微的动作都被放大,被我数不清的观众们、评委老师们锐利的眼睛捕捉,包括我刚刚不三不四的鞠躬。我想,我刚刚一定滑稽得像个小丑一样吧,因为我听到了别的小孩的嗤笑。仿佛有一股热流直冲我脑门。我被冲得晕乎乎的,似乎就要当场晕倒,重心不稳地摇晃了两下,还好我后退两步又站稳了脚跟;我感觉我在发烧,脸也烫得能烧水;我的理智似乎也被冲溃了,因为我回过神来后就不记得我是怎么坐到这个琴凳上的了。
我有作自我介绍吗?算了,就算没作也不可能再起身回到舞台中间看着那群人介绍自己的名字了,否则这将比古代的任何一种酷刑都要更为残忍。我盯着琴键,两只手胡乱地在光滑的琴键上乱摸——我在找曲目开始的手位。但我越摸越奇怪。中央C在哪里来着?日夜相伴的琴键在此刻显得格外陌生,似乎我是第一次接触它们一样。天呐,太糟糕了,我居然找不到中央C了!那我第一个音该从哪里起呢?
我总觉得我再不开始弹就要被轰下台了。评委一定已经很不耐烦了,因为我听到有人发出“啧”的声音。时间紧迫,还是先把曲子开头起了再说吧。我记得这首曲子的右手第一个音是用5指,第一个音是so,于是根据肌肉记忆摆出了每次弹这首曲目的姿势——肩膀的内扣程度正确,上臂和下臂的夹角正确,手指的伸张程度正确,以及左右手距离正确。让我看看……太好了,右手5指下刚好有一个so!我按下了这个音。
然而此音一出,我的心就“咯噔”凉了半截。这音律怎么这么轻盈?我才惊觉,迷糊之间坐上琴凳的我居然只坐了右半张凳子,似乎它被砍了一半使我只能坐二分之一个凳子一般。如此,纵使我有肌肉记忆,找到的音也是高了一个八度的。曲目第一个小节已从我指尖顺畅地流出,却又只好被我硬生生收回。但我可不敢在此时尴尬地挪动我的屁股,只得把两只手各移下一个八度,斜着身子别扭地重新在正确的地方开始弹奏。
比起弹钢琴,我看上去可能更像是在表演喜剧——一个斜着身子弹琴的参赛者!想想吧,就像一颗歪歪斜斜的柳树那样!在维也纳莫扎特钢琴比赛这种隆重的场合!这我该怎么和其他参赛者竞争啊?我出发来比赛前可是承诺了要拿奖金的啊!这样下去不就要泡汤了吗?紧张地想着,我又弹错了几个音。
不行,不能再错了,再错就真的白来一趟了。我下定了决心。我的水平并不在这里,我要证明自己。我的演奏流畅了起来,就像它本该有的那样。
让人尴尬的第一首曲目很快就弹完了。以象征着结束的弧度,手被我放回到了腿上——我偷偷地挪动了一下坐着的位置好正着身子弹琴,虽然我想台下的观众应该很难看不到我的小动作。我深呼吸一口,要开始第二首曲目了。刚放到腿上的手又被我抽离,将要去触碰那冷漠的琴键。
在我的手落到琴键上前的短短的几秒内,我想了很多。
“你正常来说,努努力是可以拿奖金的。”老师认真地跟我分析。“刚刚你弹的每一个音都是对的,但你没有感情,你要真的把自己代入曲目中描绘的这个卖爆米花的人才行。不过这个问题也不大,你目前的首要任务是保证你以后每一次弹这首曲子也都全对。”
老师,那我现在再努努力是不是还有希望?
“宝宝想拿奖金给哥哥买电视机呀?”妈妈笑着摸了摸我的头。“好吧,妈妈本来不想你哥哥整天盯着电视看的,但是要是你能靠自己的付出换回一个电视机给哥哥,妈妈就同意哥哥放一个小电视机在他房间啦。”
我付出了啊,我甚至做梦都在练琴呢。我的付出会有回报吗,妈妈?
“就你?你那小短手还是省省吧。”哥哥抱着手机打游戏,不屑地分出了一秒的眼神给我,然后又迅速收回到手机屏幕上。“我宁愿多求求你妈,还更实际一点。”
我不仅有水平还不会食言,我一定要证明给他看。如果失败了,回家后他肯定会肆意嘲笑我很久,所以我不能失败。
冰凉的触感由指尖传来,我的手指像是接触到了某种信号一般,自觉地跳动起来。随着轻盈的跳音起起落落,琴键上似乎真的爆出了爆米花,而我则戴上了破旧的帽子,已是成年模样,在大街上吆喝着,邀请着小孩们来吃点热乎乎的新鲜爆米花。抓、跳、突强、渐弱,甚至不需要思考,手指就能像水中的鱼一样自由又严谨地游动,我只要扮演好卖爆米花的角色就行。
最后一个音落下,我的手从琴键上轻盈跃起,以一个优美的弧度安分地回到了我的腿上。我回到了现实。回到了我不出十分钟前在台上不知所措、曲目一起高一个八度还连带着错了几个音的现实。
一想到我先前的表现我就仿佛置身于冰窖一般浑身发冷,甚至就要当着这么多观众哭出来了。还好我没真的这么丢脸,只是木楞地站起身,回到舞台中心对评委和观众席各鞠了一躬。我看不懂评委的表情,于是灰溜溜地下了场,把在聚光灯下闪着光的钢琴让给了下一名参赛者,一下台就扑到了来接我的妈妈怀里嚎啕大哭。
我本应做得更好的,但我没有。我在比赛场地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泪眼汪汪地看着被叫到号码的参赛者一个一个上去领完奖,在舞台上排成了几排,拿了奖金的人还在拍合照的时候举着他的超大支票龇着大牙笑,而我的号码始终没有被轮到,似乎拿着这个号码的人根本没来过这里一样。
后来的事情不言而喻。我回了家,被哥哥狠狠嘲笑了一番,毕竟我甚至连个安慰奖都没有。妈妈让他收着点,说我毕竟也是一片好心,而且我曲目二拿的几乎是满分,只是曲目一从头弹了一次没有分而已。得知了我如此差劲的成绩的具体原因后,我更加灰心了,几年都没有再上过正规的大舞台,就算是在音乐课时上班级里的小舞台也会紧张得手脚发抖、浑身冒汗。
我似乎被剥夺了表演的能力。不愿面对失败后失望的老师和父母,不愿面对低谷的冷嘲热讽,不愿面对心灰意冷的自己,我索性不再上舞台。我被舞台困住了。
所幸在舞台以外的地方我的水平还能正常发展,我去学了作曲,还参加了合唱团的海选。一切都十分顺利,毕竟作曲不用面对成千上万的观众,海选也是在舒适的房间里而非开放的舞台上进行。我在各个音乐老师之间混得风生水起,甚至在当了合唱团领唱后还被额外地安排了一点教学任务。
受到了各个领域的音乐老师的注意,我自然而然地被推举去和同学搭档参加学校“达人秀”表演。出于对音乐老师们的赏识的感激,我一口应下了。我很快就和搭档讨论了表演形式,决定了采用双人演唱。于是,一个月内,我勤奋地练习搭档找的曲目并配合进行了一系列彩排。
时间过得好快。无数个排练歌曲的晚自习飞驰而过,一眨眼我就坐在了表演者席,并且下一个节目就要轮到我和搭档了。一想到一分钟不到后我就必须出现在舞台上开始唱歌,我的心脏就似乎要从我的喉咙里蹦出来。这种感觉使我想要呕吐。尽管已经过了很多年,我的脑内还是自动放映起了六岁的记忆。我不安地绞起了手指。这是曾在大型比赛上起高过一个八度的手指,多么耻辱啊。我手上的力道不自觉紧了几分。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把这段糟糕的记忆从我的脑子里剔除啊?只有五分钟都好,让我安心地上台唱完歌就好……
“你准备一下,要到我们了——你在紧张吗?”搭档本想拍背提醒我作好准备,这时也看出了我的异常。
“嗯……有点。怎么办?”我有些迷茫地求助。“我真的,好紧张啊……”
她大概也没见过我这么坦率地承认自己脆弱的情绪,愣着眨了眨眼睛。但她也很快就回过神来。
“放轻松,没什么好紧张的。一个小表演而已,这学校就这么多人。”
“嗯……”我咬着嘴唇,尝试洗脑自己坚信她说的话。“碰个拳吗?”
她伸出她的拳头和我对碰了一下。我又开始洗脑自己这样能使我获得幸运和力量。
“你记住前奏‘叮’之后数四拍进——你真的不用太紧张。大不了你就想,不管你唱成什么样,我都能顶。”她手指交错起来,放在膝盖上,认真地对我说。心理学上,她这个手势表示她很自信。
“好。”我心里没底,但我还是这么回答。因为她确实是值得信赖的人,更何况这种时候我只能信赖她了。
然而,当事情真的进展到那步时,当主持人念出我的名字时,当我走上舞台时,聚光灯带给我的压迫感还是让我浑身不自在。我忘记了如何走路一般机械地走着,就像有人提着线操纵我迈左腿摆右臂、然后迈右腿摆左臂一样。
站定,转身。我面对着一张张的脸。有校长,有教我的老师,有我的朋友,还有我的对象。我只扫了他们一眼就不敢再看了,将眼睛聚焦到控制室门前那口灯。
灯光暗下,蓝色的灯光开始游走,同时前奏响起。我用脚打起了拍子。一拍,两拍,三拍,四拍……
“叮……”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再数四拍。
“啪,啪……”
“嗯?”台下有些年纪比较小的同学左看看,右看看,问旁边:“怎么没声了?出故障了?”旁边的哪知道,只是耸肩摇摇头。其他人也左顾右盼,想搞明白情况。
他们紧张得连我都有一瞬间以为出故障了。因为大声的音响和完全没有声音的一片寂静落差太大,我甚至有些耳鸣。
故障吗?我好难受……一瞬间,我似乎和六岁的我重合,无措地站在舞台上,不知道在等待什么。
“啪……”我的脚机械地落下。
不对,不是故障。我要数四拍进,下一拍就要开唱了。但是我刚刚没在注意脚下,我打的拍子还准吗?
“啪。”我的脚落下最后一次,我选择了进拍,毕竟就算抢拍也比没赶上拍挤搭档的拍子好一点。
“不敢回看……”我唱道。很不幸,我在唱完“看”字后立马就听到了原本和它对着的伴奏。我还是抢了一拍。
在发现了自己抢拍的这一秒内,我的心态像坐过山车一样经历了跳楼机式大崩到回升。我尽快地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因为我最多只有一拍的时间自责、整理好情绪然后卡上正确的拍子进。我做了和9年前一样的选择——尽力弥补失误。况且,这次我有同伴,她说,出事了她能顶。
我等了一拍,然后彻底进入状态,甚至超常发挥。
左顾右盼不自然地暗自喜欢
偷偷搭讪总没完地坐立难安
……
而我的搭档也很稳。最后,除了我开头的抢拍都很完美。
“不错。”下台后,我向她为抢拍而道歉时,她对我说。“你开头是抢了一拍,但是你后面立马就进入状态了,整体下来观众不会记住你开头的抢拍,只会记得你最后唱得很好。”
“你唱得很好听啊!之前都没听过你唱歌呢,以后多唱唱!”班主任惊喜地拍拍我的肩,说。
“你已经唱得很好了啊我觉得!超级好听!”朋友们和对象都这么说。
“其实我感觉甚至比你昨天彩排唱得好。”音乐老师们笑眯眯地说。
但是我知道她们还是有点失望,因为她们邀请我表演的次数少了。按照历史表现来看,比起开头出一个岔子然后才超常发挥的人,她们理应优先考虑较为稳定的人。她们的选择是对的,我并不适合舞台。这是我尽力后得出的结论。
转眼又是一年,“达人秀”如期开始海选。我没有参加。今年“达人秀”,我和朋友们坐在台下看表演,以普通观众的身份。
“可惜了,”对象说,“今年还想听你唱歌呢。去年的歌都不是你选的,一直让我感到有些遗憾。”
“不好意思咯,没办法,海选期嗓子哑了,让你失望了。”我笑嘻嘻说,实际上心里却十分苦涩。我才不敢上台呢,简直是如履薄冰——一上台准要出岔子,上次是抢拍,谁知道这次会是什么?要是我自己选歌比上次搭档选歌还糗,我还要怎么面对教导我的音乐老师,怎么面对支持我的家人朋友,怎么面对失败的自己?为了不失败,我只好不开始,至少还能维持住我去年树立的唱歌还不错的形象。这么一想,我倒要感谢让我生病的流感了。
“嘿——你们快看!”旁边的朋友兴奋指着舞台上的女生,对我们说。“她好像t啊!”
我们的注意力迅速被吸引。
“是哎!我猜她就是!”
木吉他轻柔而浪漫的民谣旋律响起,她唱出了第一句。我并没有听清她唱的是什么,只觉得她的唱法质朴、纯粹又沧桑,是很经典的民谣唱法,经典到我觉得她离成为牧羊人就差一群羊了。一股嫉妒由心底升起——如果我在舞台上也能这么稳就好了啊。
然而随着“吱”的一声,木吉以及其他一切伴奏里的混响都戛然而止,就像一个被糖果砌起来的梦境被一个血盆大口“嘎吱”一下咬碎,只留一地残忍的糖渣。
台下哗然。女生似乎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唱第二句。
“学校能不能给控制室招些专业点的人啊!”身边的朋友都为台上的女生打抱不平。
“是啊!这样真的很搞人心态!”
“是啊。”我看着台上的女生,不得不佩服她的心态。没了伴奏整整两个小节,气息都还算稳,似乎很镇定。我上次至少还有一个搭档可以罩我,但她却是孤立无援的一个人,面对着全校师生,校长、她的老师、她的同学,为不属于她的错误而尴尬着,承担着她不改承担的痛苦——这该有多委屈、多愤怒却又是多无奈?
不过,到了第三乐句她似乎也要崩不住了,气息开始波动,特别是最后一个尾音似乎就要破了。也不怪她,因为我真切地体验过,聚光灯下是目光,是期待,是汗水,也可能会是嘲讽、失望甚至诅咒。我不禁为她捏把汗——毕竟她刚刚犹豫过一下,拍子应该有漏,还不知道漏了多少,晚点伴奏回来了她还不一定能一边保持唱得好听一边找回拍子卡回去。如果卡不回去呢?这次表演也会成为她的阴影吗?
唱到第四句,伴奏终于回来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我也是。女生一边继续唱第四句一边减小了自己的声音想跟伴奏,但很快她就发现了问题——
伴奏不是回来了,而是重新出现了。女生第四句唱到一半也发现伴奏现在播放的是前奏,而她面临着两种抉择需要她快速判断:继续唱,但是大半首歌甚至整首歌都对不上伴奏;尴尬地停下,在舞台上无地自容地重新等着再进一次前奏。她无力地将举着麦的手垂下,在麦离开她的嘴边前我听到了她的哽咽。她看起来像是要碎了一样,令人难过。
我眼里的一瞬间,她就是那个六岁的小女孩。尴尬地站在舞台上,无助又难过,似乎就要在台上哭出来了。
我必须做出点反应。越快越好。她需要鼓励,不然她这个状态真的唱不了歌。她要是在台上哭了,同学会怎样嘲笑她?她又会难过多久?她也会变得跟我一样怯场吗?不可以啊,不可以。似乎有一种情绪化成的力量徘徊在我身体里就要喷薄而出,我焦急得都想跳起来对她大声喊“加油”,甚至有跳上舞台抱抱她的冲动,却怕这样会让她更加尴尬。
这时,我听到了稀稀拉拉的掌声自远方的座位区传来,应该是她的朋友。
对呀!掌声!最纯粹的喝彩、鼓励!我反应过来,跟着大声鼓掌,为她的勇气喝彩,为她的歌声喝彩,为鼓励她振作起来,也为了六岁时的我自己。我将身体里徘徊的将要喷薄的力量一泻而出集中在我的掌心,相互击打发出响亮的声音,希望以此号召更多人加入我们。不出几秒,大家也都渐渐反应过来跟着鼓掌,直到阵阵汹涌的掌声就像被大风掀起的狂潮,甚至要淹没背景音乐。在如雷的掌声中,女生似乎也找回了自己的主场,自信地拿起麦克风,重新开始唱。悠扬、自由、浪漫。就像一阵轻风,由木吉他生出,仙气般环绕着歌手,然后悠悠地飘向天空……
我也快哽咽了。整场“达人秀”,只有这一场表演有两场掌声。
因为你很优秀,所以千万不要灰心啊。我在心里说。不要被舞台困住啊。
女生的民谣表演结束,我却盯着她站过的位置发了很久的呆。我突然转向身旁的对象:
“我明年一定要参加‘达人秀’。”
“啊?好啊!我支持你呀!”她眉眼弯弯。
我释然地一笑。
一场表演搞得这么热血沸腾,我也不甘心被困着了——况且还有人支持着我向前走。是啊,哪有人能一直被困在一个地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