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央视《朗读者》,徐静蕾读史铁生的《奶奶的星星》,不由得想起我的奶奶来。
我爷爷的父辈,是殷实的地主。听奶奶说,她是坐了轿子来的。她说,就感觉轿子外面,树枝莎莎的响,就来到了我们家,就有了这一家子人。我想,这恐怕就是婚礼留给她的记忆吧。
奶奶比爷爷大,大七岁。拜堂成亲时,爷爷逃跑了。
那时候,爷爷还在外地读书。我的爷爷作为地主家最小的儿子,三个哥哥各自成家分了田地,他是读书的。他参加过林青等创办的“毕节草原研究社”,林青后任地下党贵州省委书记,后来在贵阳光荣就义。秦天真等在老家创办学校,与他也熟识。秦天真解放后担任贵阳市市长。这是后话了。那时候,地主的儿子读书,带着书童,他和革命者不一样,他是带着书童的。前些年,我在家翻到一本民国二十五年出版的卫瑜章先生的《离骚集释》,密密麻麻的写满笔记,引用了当时文坛新秀陆侃如等人的观点,对比较文学也有独到的见解。落款于辅仁大学。大约,他是要去读辅仁大学的。抗战爆发后,周稚九创办弘毅中学,他也转入。 后来,日本人打入独山,家里犯了惶恐,在也不让他在外漂泊了。山里人图的是平安,缺乏对局势的研判和牺牲的精神,他也就退却了。回到了家。
1947年,土匪王小传任反共司令,要来抓他去枪毙,家里人惶惶不可终日,只有哭。他的母亲是个强悍的人,使了钱,又让人用被子把他捂起来,说是得了伤寒,见不了人,抓去审问枪毙也会传染。于是,躲过一劫。可是,从此,就再也不敢接触时事了。安心做了一个地主。一个有理想的年轻人,就这样与时代告别了。
我的爷爷有四兄弟。
我的大爷爷出奇的懒,农忙时节,常常在地里组织帮工们唱山歌,他的山歌唱得很好,能唱一天不重复的。我猜他很有文艺天赋。但是,我的曾祖母很不喜欢,因为他自己的田地因此常常荒芜了。他又讨了一个嘴馋的老婆,就是我大奶奶。虽然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可是听说她年轻时候经常拿了东西,一个人在卧室里吃。在我的记忆里,大奶奶已经很老了,可是还是喜欢把黄豆炒熟了,舂成面当零食吃。
我的二爷爷能说会道,拿人家钱财,为人调解纠纷,但他不是律师。他还抽鸦片,包养唱戏的。我有两个二奶奶,后面那个二奶奶就是一个戏班子的,但是我一点也不觉得漂亮,因为我懂事的时候,她已经很老了。她现在还健在,是我的祖辈里唯一健在的,但是她孤零零地一个人住在老屋里,过得并不好。
我的三爷爷没有分到正房住,住在堂屋后面的偏房里。因为他们夫妻都是为人很不正经的。家里来了男帮工,不久就会传出和三奶奶有染,来了女帮工,三爷爷就围着人家转。所以,他也讨了两房老婆的,但第一个三奶奶我没见过。曾祖母为了以正家风,罚他们夫妻住偏房。那相当于长工住的地方。三房家的伯伯们长大成人后,亲自去问为什么他们家住偏房,据说还挨了九十多岁的老祖母的拐杖打,罚跪后让他们自己去问他妈。后来,三奶奶信了神,每天唱菩萨。我小学的时候,她经常唱,记忆里感觉她很神秘。
我的奶奶在家是读私塾的。她有两个哥哥,请了先生在家教课,她在旁边听,有一天,先生说,你能背吗?她说,能。你会写吗?她说,会!她比两个哥哥厉害。于是,先生就求了东家,让她一起读书。这一点,很多年后,她依然很骄傲。但她实在不是一个好的家庭妇女。她不会煮饭,也不会扫洒应对,甚至不会带孩子。我的记忆里,除了她给我们说的谜语,讲的故事,实在没有其他的吃喝的温暖。因为这点,她和我的爷爷一辈子,几乎都在吵架。因为她总嫌弃爷爷学问没她的好。爷爷嫌弃她不会照顾人。那时候的男人,大约都是不接受一个女人和他在文化上不服输的,而且,还不会持家!
总之,他们天天吵,但是她脾气很好,或者说,对什么都不关心,除了看书。她经常坐在火边看着一本书,饭糊了都不知道。
解放,土改,家里的家具被穷人分走,爷爷去和工作组打架,她不关心。土地也被分走了,她也不关心。大爷爷的土地被分走了,穷人们也把他当穷人,他的成分被评为贫农。这可能是他唱山歌的人缘,所以大家没有批斗他。二爷爷找到“革命同志”,说按照农村规矩,家产全是幺儿继承,所以他什么也没有,是个标准的穷人。其实,当年他也分了不少细软。但是,他最终还是被评为中农,属于劳苦大众。三爷爷住的本来就是偏房,三奶奶甚至去诉苦大会上发言,讲述被剥削压迫的历史,声情并茂,催人泪下。于是,他们家被评为贫农。爷爷和很多革命者是读书时代的旧相识,当时的地委书记还是他的学弟,看人情面,政府要把他评为中农。他绝不答应,说自己即使不算地主,最起码,也是富农。这些,我奶奶都不关心。
后来,他们就被批斗了。爷爷脾气暴躁,每次都要吵架。奶奶心态平和,不说气话。
批斗会在夜里开,安排他们去山上砍柴,晚上负责烧火,好开会批斗他们。奶奶每次都认认真真地把火烧得旺旺的,让大家好烤着火畅所欲言,批斗他们。她始终不争不闹。
后来,他们改造完毕,继续接受人民监督,参加生产队劳动,爷爷还被任命为乡贤的代表,受邀参加工作。有一次,上级发下来一批棉被。干部们都给自己家评了一床,也给他一床。他家里有老母,但他坚决不答应,并公开点名村支书的老父就不应该得。他公开演讲,义正言辞,别人来劝,他丝毫不让。没多久,他就被赶回家种地了。
但是,我的奶奶也似乎毫不生气。
爷爷回家后,性格越发的古怪,动不动就发脾气,还打人。我想,可能是他觉得没人理解他吧,一个人,怎么和社会,现实对抗呢?但他的坏脾气,让家里人都很不喜欢。我爸爸脾气非常好,就是从小看了爷爷的坏脾气,觉得恐怖。于是不想做那样的人。
再后来,爷爷死了。
奶奶不惊不慌,看着她的书。她说,人各有命。吵了一辈子,最终谁也吵不过命。她一直活了九十四岁。在我的童年里,她没有给我们好吃的,也没有太多的嘘寒问暖,大家说,她不太关心人。但是,我今天给学生上课,脱口而出的字谜,有趣的典故,好多都是我儿时满满的记忆。
这,也是奶奶给我的,最温暖的记忆。
后记:
时间就像一条浑浊浩荡的河,我们不过是里面漂浮的块垒罢了。家族,是河中的沙洲,我们曾生长在那里,见过飞鸿掠过,见过沙暖迤逦,也见过洪荒滔天,蒹葭苍苍。后来,我们离开沙洲,流入时代的河里,漂浮万里,不知道要到哪里。
回首过去,我们的沙洲,早已经被洪水冲淘得面目全非,甚至消失殆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