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记事起到现在,我印象中干得最多的家务活,就是洗碗。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成了一位职业洗碗手,洗得又快又干净。这么高超的技艺和成熟的手法,应该是父亲教的。
之所以用“应该”这个词,是因为我也忘记了到底到底是谁教我洗碗的,但是我记得以前读高中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吃完饭我在客厅坐着,父亲走进客厅,明知故问的问我:“你在干嘛?”
“我就坐着,没干嘛啊”,我刚开始还莫名其妙,完全不知道父亲套路深。
“哦,没事干是吧,没事干的话……没事干就去把碗洗了吧……”
后来,又有一天,吃完饭我在客厅玩手机,父亲走过来看见我在玩手机,又问我:“你在干嘛?”
我头也不抬的回答:“玩手机呀”。
“吃完饭就这样窝在椅子上对肠胃不好,吃完饭要休息,不能用脑,让胃专心去消化食物,来来来,先去把碗洗了,洗完再来玩手机就差不多了。”
再后来,再有一天,吃完饭我在客厅坐着,父亲又过来明知故问:“你在干嘛?”
我知道又要抓我去洗碗,忙说:“我在坐着啊,但是我没空我要去学习了。”
父亲说:“学习是好事,但是也要劳逸结合,学习一段时间就要让大脑休息一下,不能一直学习不休息知道吗?”
我瞬间满满的感动,终于相信我是亲生的,而不是母亲20年前去买豆腐的时候在河边捡的。这还没感动完呢,父亲又开口了:
“来来来,先去把碗洗了吧,洗碗不用脑的,刚好让大脑有时间休息一下。”
我觉得我真的有可能是我妈20年前在河边捡的……
所以伴随我初中和高中的,除了读书,还有洗碗。理想是每天放学骑着单车回到家吃完饭有手机可以玩,现实是在吃完饭和玩手机之间,还隔着洗碗盆里那几个没洗的碗。那几个盛起家里五口人的米,还有我读书时光的薄薄的碗。
那个时候的洗碗,是我的任务,是我和父亲间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直至现在,我回到家的时候依旧是需要洗碗的。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冰箱看看有没有什么好吃的,第二件事就是看看碗洗了没,还没洗就帮忙把碗洗了。
现在想来,洗碗好像是家庭里一条无形的纽带,把家里每个人连接在了一起,就像一门独家技艺,由上而下口传心授。我记得奶奶以前也洗过碗,但是印象很模糊,记忆中她种地比较多。
前几天要回来广州的时候,我回家收拾东西,特地买了一把修剪树木的大剪刀回去。家后面有个园子,是我儿时的乐园,也是奶奶牵挂了大半辈子的一亩三分地,四时瓜果不断。前几年,奶奶得了脑萎缩,一下子失去了自由行动的能力,后面园子也开始荒废,疯长的荒草像岁月一样无情,占据了园子里的每一个角落。
彼时我对人老了没什么概念,但是当看到满园荒草的时候,刹那间我才意识到,原来奶奶这回是真的老了。
我拿着那把大剪刀踏进客厅的时候,奶奶正蜷缩在椅子上睡觉,她已经很老了,老得走不动了,手和脚也变得很干瘦。我没有吵醒她,拿着那把大剪刀去后面园子里把爬在树上的紫罗兰藤子都剪掉了,把疯长的荒草也稍微修剪了一下。
剪那些藤子的时候我知道等会大伯回来肯定要说我的,大伯是个怪人,他有很多奇怪或者是奇妙的想法,而且似乎无论我怎么做他永远都不满意。他连洗碗都和我不一样,他喜欢接一盆水把碗放进盆里洗,我喜欢把碗拿到水龙头底下洗。为此他说了我好多次,我依旧坚持我的洗法,后来他也不说我了,只是我们两个依旧每人一种洗法。
大伯是和我们一起住的,吃饭也一起,洗碗自然也一起。前几天回家收拾东西的时候,我在后面园子剪完藤子回来,看到洗碗盆里的碗还没洗,打算睡一觉醒来再洗。睡到一半的时候临时有急事,碗没来得及洗就出去了,后来心里一直挂念着那几个没洗的碗。
我想打电话告诉大伯,告诉他那天我出门走得急没来得及洗碗,可是我犹豫了好久都没打这个电话。我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去和大伯说这件在他看来很矫情的小事。大伯是个粗人,他心里有那些情愫,有爱,可是他真的不懂该用什么方式去表达他的内心。
大伯有个坏习惯,喜欢点着蚊香睡觉,父亲为此说了大伯很多次,后来大伯也改正了这个习惯,很少再点着蚊香睡觉了。有一回父亲和我说,他又看见大伯点着蚊香睡觉,父亲说点蚊香睡觉对身体不好。大伯反问了父亲一句“我还能活很多年吗”,父亲说他听到这句话那一瞬间眼泪差点就流下来了。
我心里也很难受,可是我能帮大伯做些什么呢?我没有很多钱,不能给他好的生活,想来想去,似乎唯一能够为他做的只有洗碗。
洗碗,慢慢的变成了心里的责任。
几年前,当我还在读大学的时候,父亲曾经说:“你现在觉得爱情很重要,把爱情看得很重,等你再过几年渐渐成熟,才会明白世界上还有很多比爱情更重要的东西。”
那个时候如果问我世界上最悲伤的话是什么,我可能会回答风萧萧兮易水寒,不是英雄气短,就是儿女情长。现在再问我这个问题,我会回答,世界上最悲伤的话,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父母心有时候很坚强,从小到大风风雨雨,父亲和母亲都为我们三兄妹扛下来了,再困难,母亲也会鼓励我要乖乖听话。包括奶奶从小到大唠叨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要听话,要乖乖听话。对我而言,这句话胜过世界上任何励志名言的鼓励。
可是父母心有时候又好脆弱。妹妹国庆回家,临回湛江的前一天晚上和母亲一起睡。妹妹失眠了,辗转反侧到深夜,母亲也一夜未眠,轻声问妹妹是不是睡不着。妹妹犹豫了好久说妈你对我真好,话一出口母亲眼泪就流下来了,妹妹也瞬间泪崩。
真的是可怜天下父母心,母亲只要一听到我们三兄妹有什么事,就牵挂得整夜整夜的睡不着。有一次我从广州坐夜车回家,回到家差不多早上六点。当时我记得清清楚楚,五点多接近六点的时候,车刚下高速父亲的电话就打过来了,仿佛他就在高速路口看着我下高速一样。我不知道他是一夜未眠,还是专门起大早掐着时间打点给我,看看是否安全到达。我心里明白他是担心我,但是他没说。我不敢让母亲知道我是坐夜车回的家,不然她肯定又睁着眼睛到天亮。
可是我现在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呢?想来想去,除了照顾好自己,能够为他们做的,就是回家的时候帮忙做家务,帮他们洗洗碗,洗一下那些从过去一直洗到现在的易碎的碗。
洗碗,成了我唯一能真正帮这个家做的实事。
妹妹去年去湛江读大学的时候,我第一次体验到了“父母心”的牵肠挂肚。湛江离汕头太远,被录取了又不能改,那一阵子母亲没少为这件事发愁,我也跟着愁。妹妹刚开始去湛江读书那阵子我更是没日没夜的担心,妹妹身体一直不怎么好,我自己便脑补了各种发生意外的场面。今年弟弟到广州读大学,我又一次的为他们担惊受怕,把去年自己在心里脑补的各种情况又搬出来复习了一遍。
记得2012年,当我需要离开家来广州读大学的时候,便把洗碗的技艺口授心传给了弟弟,弟弟也继承了我的衣钵,成了家里新的洗碗人。现在他放假回家也要洗碗,碗多的时候我洗,碗少的时候他洗。可是他现在应该还不懂,或者是没想到洗碗这样一件小事背后蕴含的意义是什么。记得以前高中时候父亲经常想方设法抓我去洗碗,当时我还把这件事讲给同学们听,同学们笑着调侃“爱他就为他洗碗”。
而现在,那句调侃却真的实现,变成了现实;洗碗,成了我的心声,也成了我的心结。
2016年10月17日 于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