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 群
羽挽着寇明的手臂走向梅林镇的时候,正是黄昏时分。
橙色夕阳的余晖从那些高低错落的马头墙的空隙中斜射进来,羽顿时觉得有一种苍凉的感觉。他们行走的那条巷子极瘦,似一只美人的长袖抖向迷蒙的幽深。巷子里空无一人,只听到寇明手中的旅行箱在鹅卵石上颠簸滑动的声音,脚下苍白的鹅卵石滑溜溜的,宛若一颗颗只露出头顶的骷髅。两边暮色中的粉墙阴沉着灰白的脸儿……
羽不由得打了个冷噤。
“是这条巷子吗?”寇明问。
“也许……是的……”羽含混不清地回答。
“你自己姨妈家,你不认识?”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羽嘟囔着,“她不是我亲姨妈,是我妈的远房堂姐,我还是很小的时候和我妈来过一次。”
“要不,是那老头指错了路?”寇明说。
羽摇摇头:“这……不可能。”
他们是在镇口那座贞洁牌坊下遇见那老头的,约莫七十多岁,是个老书生模样,面白目朗,身形清癯,一头白发似荻花瑟瑟。
老头冲羽神秘地笑笑:“是找你姨妈吧?她掐指算着你们今日来呢。”
羽很惊诧。老头依然神情诡异地笑笑,用手指了指:“顺着这条巷子走,在老祠堂背后,门楼上石匾刻着‘锦绣堂’的便是……”
于是,他们走进了这条幽巷。
幽寂而神秘。
野葡萄藤的浓绿,一条一条流泻下来,涂抹着那座高大的雕花门楼。门楼年代久远,仍不失威仪。羽觅得那块在门楣上嵌着“锦绣堂”的汉白玉石匾,那字迹已被岁月的风雨啃得斑斑驳驳,似一个残破的梦境。
“是这儿吗?”寇明问。
“没错!”羽兴奋地回答,“这里就是锦绣堂。”
油漆斑驳的大门虚掩着。门上有一副对联,同样残破不堪,但仍能辨出墨迹——
孤芳自赏陶家菊
满院秋心梦不成
横批已不见踪迹。字很纤秀,内容字面意思无非孤芳自赏愁思扰梦,却不知其中的深意。他们便推开门走了进去……羽看见高大柱子撑着的敞厅一进一进向前延伸而去,那对称的柱脚已生满绿苔,柱子便一进一进矮下去,门洞也一进比一进小,最后聚为一星黑点。他们一进一进地走着,好像行走在一片寂寞的旷野。羽似乎听见蝙蝠巨大的肉翅擦着她的耳畔飞过,看见蜘蛛们在阴影里吐出幽幽的曲子,是一支明亮的圆舞曲。夕阳的余晖将它橙色的手杖从破瓦缝里胡乱塞了进来,手杖上有红蜻蜓在旋舞。
羽下意识地靠紧了寇明,她听见寇明健壮的胸膛里敲击着鼓声。
终于,那视线中的黑点渐渐化开,原来是一道圆形汉白玉门框,上有两扇紧闭的小门。羽轻叩那铜兽门环,门开了。一个老妇人怔怔地立在那儿,两手一上一下握着,端放在胸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清秀莹洁,颇具古风。
“姨妈!”羽欣然叫了一声,又拉过寇明,说,“这是姨妈。”
寇明毕恭毕敬地叫了声姨妈。姨妈的嘴咧开了,一口整齐的白牙。
“哎呀,我真是欢喜得发痴了。”姨妈说,“早上我泡茶时,就见茶盏里有两根茶叶梗子立着,我就猜着要来两位贵客呢,这不来了!”
羽忽然记起牌坊下那老头的话,果真有心灵感应吗?
“姨妈,我们刚从黄山旅游下来,特地来看望您。”寇明说,“羽经常提起您老人家。”
羽忙补充:“姨妈,我们要在这里待几天,突然打扰,您欢迎吗?”
姨妈的眼里潮潮的,晶莹闪亮。
“都是家里亲戚,不嫌姨妈处邋遢,就多住几日吧。”
寇明站在后院的一个小阁子里,四面是敞开的雕花木窗。天气燠热,但后院仍然微风徐来,一丛绿色的芭蕉在窗下摇曳。有鸟声清脆,似一根细线飘忽,时断时续。不远处黛瓦粉墙的祠堂巍然兀立,沉浸于一片幽寂的阳光之中。
“倒是块清雅之地呢!”寇明摇着纸扇道。
“姨妈公公在世,是晚清秀才,在这儿开过学馆。”羽淡然一笑。
“你姨父做什么的?”
“也是读书之人,据说才学很好,他和姨妈订的是娃娃亲。”羽说,“姨妈十六岁那年,他得了重病,一顶花轿抬了姨妈来冲喜。不想成亲三天,姨夫就死了……”
“于是,姨妈一直守寡到今天?”寇明一脸惊讶的神色。
羽微微叹了一口气。
“听我妈说过,姨妈年轻时可是个大美人呢。”
寇明说:“看得出,你挺像你姨妈的。”
羽觉得他话中暗含着揶揄的成分,遂白了他一眼。
“像我姨妈一般命苦。”
“你别误会。我说的是长相。”
寇明讨好地凑了过来。羽感受到他令人陶醉的男子汉威猛的气息,她喜欢这气息。
“你说,你那么美丽的姨妈年纪轻轻守着寡,能没一点罗曼史?”
“去你的!”羽用手指点了一下他的鼻尖,“我姨妈是个大户人家的闺秀,知书达礼。你又在构思什么爱情小说?”
寇明沉默了。羽就喜欢他沉思的模样,帅极了,便想了想,说:“不过,听我妈说过,姨妈公公的一个最得意的学生,暗自爱上了姨妈……”
“后来呢?”寇明被吸引了。
“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姨妈好像也挺中意他,但姨妈始终没有再嫁。”
寇明笑了起来。他的笑令羽着迷,羽忽然生出一星欲望。
“太寂静了,放个曲子听听吧。”
寇明从口袋里掏出苹果手机,选好一只曲子,把手机放在阁子里的小木桌上,柔曼舒缓的乐曲袅娜地飘起,似一缕轻烟。
“亲爱的,我们跳个舞吧。”寇明温柔地张开手臂。
羽立即投入到他的怀中。寇明的舞跳得好极了,羽清晰地记得,是在市文联组织的那次联欢晚会上,寇明风度潇洒地朝她走来,他们便相识了。此刻寇明搂住羽的腰,羽尽量将身子紧贴着他,一阵不可名状的眩晕感袭遍她的全身。也许是姨妈凄凉身世的反衬,羽在这一刹那间觉得自己幸福极了,遂若痴若迷地跟着寇明旋转起来。一曲终了,羽忽然发现姨妈正端着一个茶盘,木然地立在阁子门口,眼里流露出一丝不安。
羽有点不好意思地离开寇明的怀抱,微笑着朝姨妈走去。
“我给你们送壶黄山的雨前茶。”姨妈小心翼翼地说。
羽接过那个青瓷茶盘,上面放着一个同样的青瓷茶壶和两个茶杯。
“你们刚才在干什么?”姨妈低声对羽说,“我还以为你和寇明打架……”
羽有点惊讶,姨妈难道连交谊舞也没见过?可怜的姨妈!
但她没有说出来。
吃晚饭的时候,姨妈一个劲地给寇明夹菜。看得出来,姨妈对他很有好感。
“姨妈做的油焖笋干好吃极了!”
寇明恭维道,姨妈眼中溅出谜一般的笑意。羽于是想,寇明天生就是一个讨女人喜欢的角色,老少通吃。
“他也喜欢我做的油焖笋干。”姨妈说。
羽不知道这个“他”究竟指谁。
吃罢饭,羽帮着姨妈在厨房收拾,也想套出姨妈内心的秘密。
“姨妈,寇明也是读书人,还是个作家呢!”
“好,我就喜欢读书人。”
有门了。羽不敢正视姨妈的眼睛,幽幽地问:“姨妈,你说,要是喜欢上一个读书人该怎么办?”
“嗯?”姨妈忽然警觉起来,冲羽诡秘地笑笑,“对了,我正想问你呢。上次你妈寄来你的结婚相片,那相片上的男人怎么不像寇明?”
羽的脸仿佛给灶火烤了一般灼热。
“我们离婚了……”羽有些尴尬,“他不是读书人。”
“离婚?”姨妈脸上掠过一丝惊讶,“从相片看,那个男人挺忠厚老实的呀!”
“他是商人,我们没有共同语言。还是分开好……”
“那么,寇明后来娶了你?”
羽心中隐隐作痛,如被鼠齿噬咬,许久,才艰难地挤出一句话来:“他有……有老婆,还有孩子。”
姨妈忽然有些不悦:“原来这个寇明也不是个正经角色。你怎么和这种人搅在一起?”
“寇明爱我。他说和他老婆从来就没感情。”
“世上男人死光啦?”姨妈沉下脸来,瞥了羽一眼,“他们毕竟是原配的结发夫妻,拆散别人姻缘没好处的!”
羽无言以对,半晌,羽解嘲似的喃喃自语:“是寇明追的我,他人挺好,我爱他。寇明说他这次决心下定了,回去后就跟那女人离婚……”
姨妈没有应声,去灶下为他们烧洗澡水。羽看到姨妈那张阴郁的脸在灶膛的火光中,忽明忽暗……
夜幕低垂。
羽听见有脚步声由远而近自敞厅传来,接着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羽去开了门,却是牌坊下引路的那位白净老头,他冲她友善地一笑。羽仿佛有所顿悟,欣然地叫了一声:“姨妈,来客人了!”
姨妈走了出来,瞥了来者一眼,目光中显出些许慌乱,但很快便镇定了。她神情自若地给羽介绍:“这是镇上小学里的吴先生,你姨父生前的好朋友。”
那位吴老先生听了,频频颔首:“我们见过面。昨天下晚在镇口牌坊下,还是我指的路呢。”
寇明走过来,拉拉那个老先生的手,微笑着说:“幸会,幸会!”
羽遂想起这位老先生在牌坊下说过的那些话,看来他是姨妈家的常客了。羽忽发奇想——这位斯文清秀的吴老先生,会不会就是姨妈年轻时光的那位意中人呢?姨父生前的好朋友,关系是否太遥远了些?略略寒暄几句,羽便冲寇明眨眨眼,寇明会意地点了点头,两人便先后借故离开,回到他们的住房里。
“你的小说题材来了。”羽说。
“我也有这个预感。”寇明也很自信。
“你能构思出一篇十分精彩的小说。”
“一对受封建礼教束缚,相爱而不能结合的恋人的悲剧故事。”
羽佩服寇明浪漫的想象力,尤其是爱情故事,这方面寇明是高手,他的系列爱情小说一直畅销。
于是,羽带着好奇心,蹑手蹑足地走到房门边,将门轻轻拉上,从门缝里向外窥视。羽看见姨妈在灯影里端端正正地坐着,听着老先生轻轻说着什么。他们不用方言而用徽州普通话交谈,倒让羽觉得奇怪,羽后来想到这可能是姨妈有意为之。他们开始说着一些清淡寡味无油无盐的闲话,那老头神态却极为认真。后来他们又好像谈起古诗书法一类的东西,津津有味。羽听自己母亲说过,姨妈年轻时就是个才女,虽然读书不多,但诗词歌赋包括书法还是通晓一些的。羽便有些失望,把脸移开,寇明却凑了过来。黑暗中,羽看见寇明浓眉下一双男性的眼睛炯炯闪亮。羽于是相信,寇明这双眼能透视出人世间所有秘密,因为羽崇拜他。
果然,寇明转过身来,带着得意的神情,在羽耳畔低语:“我看见姨妈将一卷东西给了那位老先生。”
“是吗?我来看看!”羽惊喜地张开了嘴。
房门被羽急急伸来的头撞得“哐啷”一声响。
老先生一惊,手中的东西落地,原来是一卷字画。
羽看得清爽,或许是姨父的遗物。姨妈不动声色地站了起来,走到门口,挡住他们的视线。羽听到姨妈大声对老先生说:“辰光不早了,你回去吧。”
没有听见老先生的回音,脚步声却缓缓远去。
羽转过身来,对着寇明哑然失笑。
翌晨。
羽来到后院芭蕉掩映的古井边,洗涤他们昨晚上换下的衣服。空气洁净透明,让人遐思。
姨妈不知打哪儿冒了出来:“昨夜里你们歇息得好吗?”
姨妈声音清幽,脸色也有些苍白。她的目光凝视着远处老祠堂的屋顶,黑瓦上撒下一群洁白的鸽子。
羽微笑着点点头:“这地方这么幽静,哪有休息不好的。”
姨妈阴郁的目光朝羽扫来:“昨天夜里你听到什么动静没有?”
羽说:“我刚睡下只听见芭蕉叶敲打着窗子,还有蟋蟀儿在墙脚唱歌……”
“可……我听到敞厅里脚步声响了一夜……”姨妈突然冒了一句。
“谁的脚步声?”羽惊讶地问。
“八成是你姨父吧。昨天是他的忌日,他每年这时光准要回来的。”
姨妈的目光迷茫,声音极为平淡,仿佛司空见惯。
或许她是幻觉,羽却有些害怕。姨妈谜一般的眼里又溢出了笑意。
“衣裳放着。我替你们洗。”
“哪能呢。姨妈这么大年岁……”
笑影褪去了,掠过一丝悲哀。
“姨妈老了吗?”
“哪里。”羽忙安慰道,“姨妈比我妈还嫩相,妈比你小十几岁呢。”
“我可没你妈的好福气……”她叹了口气。
远远地,寇明正在那株月桂树下打太极拳。姨妈忽然有些神往,嗫嚅道:“他也爱打这种拳的……”
羽已经知道姨妈说的是谁。可姨妈为何不走出这老屋,这或许是一个谜。
“姨妈,你一个人过日子也太孤单了。”
姨妈凄然笑道:“几十年也过惯了,我喜欢清静。”
羽遂心头一热,忘情地搂住姨妈。
“姨妈,你从来就没想过要改嫁呀?”
姨妈苍白的脸涌起一片潮红,像个害羞少女,她将羽轻轻推开:“死丫头,乱咂舌根。这一把年纪了,还嫁什么人,不嫌丢人现眼?”
羽一本正经地说:“这是正大光明的事,老年人也需要爱情……”
姨妈便不再搭理羽,将头偏了过去,盯着远处,神情有些恍惚。
羽于是看见那栖在祠堂屋顶的鸽群忽然飞起,在蓝天中盘旋。夏日的阳光,白晃晃的有点刺眼。
羽甚觉没趣,便往架好的竹篙上晾晒衣服,红红绿绿一片,在晨风中抖动。
“这是什么鬼衣裳?不男不女,像个道姑的长衫。”姨妈看着羽正在晾晒的韩国麻质中长款素花风衣,幽幽地问。
羽有意逗她:“姨妈,这可是今年最流行的韩式新潮服装。”
“什么韩式新潮?”
“就是时髦呀,现在大城市女孩都时兴穿这个,韩国货。”
姨妈眼中便有些不屑。沉默一会儿,说:“待会你上我房间来,好吗?”
羽点点头,她看见姨妈的眼里又溅出许多谜来。
羽走进姨妈的房间。
房间里到处喧响着紫檀色的声音。古色古香的陈设,黯淡无光,唯有悬在墙上的那面大立镜被擦拭得洁净明亮。
姨妈将门栓插上,房间里的光线更暗了,莫名的恐惧攫住了羽的心。
姨妈冲羽招了招手,羽战战兢兢地走了过去。
姨妈的嘴角挂着诡异的微笑,让羽帮她从那旧式雕花木床后抬出一只木箱,古老的木箱上油漆已经脱落,套着一把特大的古旧铜锁。锁上绿锈斑斑,显然很久没有打开过。
姨妈从裤腰带上解下一串钥匙,用其中一把费了好大气力才打开那把铜锁。
一股淡淡的樟脑味飘起。眼前五色缤纷,花了羽的眼睛——满满一大箱绫罗绸缎绣制的衣裳。
“这全是我的嫁衣。十六岁过门后,我就没有再穿过……”
姨妈的声音有些颤抖,原来这箱子里锁着姨妈的青春。
“你随便挑一件吧。”幽暗中,姨妈的眼角有些闪亮。
羽困惑不已,遂顺手拿了一件。是绸缎的,猩红色镶黑边大襟衣,绣着凤穿牡丹的图案。是哪出民国电视剧中曾见过的,她已经不记得了。
“快穿上给我看看。”姨妈的声音中竟透出几分少女般的娇憨。
羽哭笑不得,但她不愿伤姨妈的心。大立镜于是映下羽的身影,高跟鞋,披肩发,配上这老式猩红绸缎绣制的衣服,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姨妈忽然发出一阵尖声怪气的笑声。
“跟我年轻时一个模样……”
羽愕然地看着她,姨妈的笑声戛然而止。
“你脱下……还是脱下吧……”
姨妈的声音突然变得近乎哀求。羽怅然不解,姨妈气咻咻地夺过羽脱下的衣裳,塞进了木箱里,咔嗒一声,又落上了那把铜锁。
姨妈的眼中泛起一片晶莹。
羽有些莫名其妙。
“我看你姨妈有些神经质。”寇明坐在床头说。
“何以见得?”羽问,她并没有跟寇明提起白天在姨妈房间的事。
“她老是拿异样的目光盯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毛。”
“看来她是喜欢你的。”
寇明摇摇头,轻轻摩挲着羽的头发:“昨夜里,你听到什么动静没有?”
羽摇摇头:“昨夜里我很疲劳,睡得很沉。”
寇明显得有些困惑,点燃一支烟。
“姨妈说,有脚步声在敞厅里响了一夜。”羽小声说,“她说是姨父的亡灵,怪吓人的。”
“什么亡灵,那是她自己!昨夜里我起来小解,亲眼见到你姨妈在敞厅里来回走着,像是有什么心思。”寇明吐出一口烟雾,艰涩地笑笑。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羽说。
“怕你不相信。”
羽于是搂紧了他,羽听到寇明粗重的呼吸。
“姨妈为什么要骗我呢?”羽问。
“她好像不太欢迎我们……”寇明取来烟缸摁灭了烟头。
羽抬手给他一下:“你也许太敏感了吧!”
寇明啪地拉灭了灯:“我们还是明天走吧。这老屋太阴森……”
阴森的徽州老屋却赐予了羽最幸福的时光,羽才不愿意马上就走。她有些赌气地离开寇明宽厚的胸膛,转过去缄默无语,寇明一把将她搂在怀中。
“下雨了。你听……”寇明柔声细语。
窗处传来雨打芭蕉的沙沙声。
羽说:“糟了,白天晒的衣服还没收回来呢!”
寇明不以为然:“随它去吧。”
羽用力挣脱寇明的怀抱,噘着嘴:“你不是说明天就走吗?淋湿了穿什么走!”
寇明吻了她一下:“亲爱的,那还是我去吧。”
羽仍然执拗地下了床,可走到门口又后悔了。门外天井的天空像是浸透了墨汁,黑暗中仿佛泊着许多魔鬼的眼睛。那边敞厅里,隐约传来夜风吹落瓦片的声音,一只夜鸟在远处啼着。羽不寒而栗。
为了与寇明赌气,羽还是坚决不让寇明陪她,独自一人硬着头皮来到后院,摸索到那根晾衣的竹篙,却发现,竹篙上的衣服全都不翼而飞。
诧异间,忽见那边姨妈房间的后窗还亮着灯光。这么深夜了,她还在干什么?
好奇心诱发了羽的勇气。她穿过雨中的廊檐,在那扇小窗下踮起了脚跟。
羽看到一幅难以置信的画面——
姨妈居然穿着羽那件韩式麻质中长款素花风衣,昏黄的灯光下,对着房间那面立镜扭动腰肢,左顾右盼。那神态,活像一个怀春的少女,准确地说,像个女巫。
羽惊讶得差点叫出声来。她急速地溜回屋去,像一只受惊的小猫,迅速钻进了被窝。寇明用温热的身躯裹住了她,羽依然颤抖着,像雨中的树叶,彻骨的寒意袭上她的心头。
“你怎么啦,亲爱的?”寇明温柔地轻抚着她。
羽什么也没说。只是含混不清地呢喃:“我们……明天走。一定走……”
这一夜,羽做了许多噩梦,都和姨妈有关。
清晨起来,羽便去姨妈处取衣服,顺便对她说要走的事。姨妈并没有惊讶,仿佛全在她的意料之中。
“怎么,不多住几日呀?”
“要开学了……”
姨妈默默无语,也没再挽留。等他们收拾好行装,她已梳洗完毕,还是清秀莹洁颇具古风的姨妈。
“这两包茶叶,送给你妈。”姨妈似乎早有准备,又将一大包东西塞给寇明,“这个给你,是你喜欢吃的笋干。”
寇明兴奋地接过,连声道谢:“谢谢姨妈,下次欢迎姨妈到深圳来玩。”
姨妈看了看寇明,颇有深意地微笑着:“好的,等你们有小宝宝了,姨妈一定去。”
羽便有些幽怨地瞥了寇明一眼,寇明赶紧将脸转了过去。
“我送送你们吧……”姨妈低声说。
雨过天晴,阳光依然灿烂。
他们出了老屋,穿过瘦巷。
透过高低错落的马头墙,羽看见黛瓦粉墙的老祠堂在眼前威严兀立。
姨妈站住了:“你们走好……”
“姨妈,你回去吧。”羽说。
“你们可要常来……”姨妈的眼睛又泛起一片晶莹。
羽朝姨妈挥了挥手,心想自己是再也不会来这鬼气森森的老屋了,遂挽起寇明的胳膊,朝前走去。走不远,羽忍不住回了下头,看见姨妈似一尊塑像,还伫立在那老祠堂浓重的暗影里。
羽遂多了几分遗憾,几分怅然……
羽孤独地走向那座徽州老屋,顺着这条美人长袖般的瘦巷。
雕花门楼依然巍峨兀立,被一片斑斓的秋意渲染。野葡萄有如紫色的瞳仁,一串串悬垂下来,似乎在向羽遮遮掩掩地窥视。
羽承受不了这种注视,寇明当时的目光便是这样遮遮掩掩……
那个燠热漫长的南方夏日已经过去,久违的寇明终于来了,在小梅沙的海边。无边的海潮呼啸着朝沙滩涌了过来,又黯然地退了回去。高大魁伟的寇明憔悴不堪,如同大海上一只随波逐流的小舟,随时都会被波峰浪谷吞噬。哪里去了,他的浪漫,他的潇洒?
羽知道他内心受着煎熬。羽非常清楚,寇明是诚心实意爱着自己的,这一点不容置疑。可他是个柔弱的男人,他走不出离经叛道的情感樊笼,羽觉得以前自己并没有真正了解他。
“我们分手吧……”寇明轻轻说了一句。
羽早已从他忧伤的目光中读出了这句话,说出来反而显得多余。羽知道会有这种结局,爱上寇明或许是个错误。姨妈说得对,拆散别人姻缘没好处的,自己已经得到报应。但羽不能理解,一个善于编造爱情故事的天才,为何不能给自己的爱情设计一个美妙的结局?要知道,中学语文教师羽曾经是寇明最忠实的粉丝,是他编造的那些爱情故事,以及故事中那些勇敢的男主人公,让她坚定不移地爱上了他——看来自己爱上的只是一介懦夫。
羽用不屑的目光默默注视了寇明一眼,就毅然转过身去,不再回头,将他孤独地剩在那一片已经变得清冷的海边。
羽大步地朝前走去,眼前大海苍茫一片,她不知朝哪儿去,也不知哪儿才是自己情感的归宿?忽然,她心中一亮,想起姨妈的徽州老屋,终于隐约明白姨妈不愿离去的真正缘由。或许,那老屋也是自己灵魂的归宿。
羽于是辞去了深圳的工作,在一个深秋的日子里,又一次带着憧憬与想往,走向那座徽州老屋。羽走在似曾相识的梅林镇这条幽巷中,想起当初有过不想再来老屋的念头,忍不住苦涩地笑了。
老屋的门扉紧闭,一把似曾相识特大而古旧的铜锁悬挂在门环之上。
忽见门上又换了一副对联。颜色已褪,墨迹犹存——
锦绣楼头失旧梦
青铜锁外觅故人
横批是:不如归去。
羽的心便微微一颤,说不出是喜是悲,是忧是愁。她知道,姨妈终于走出老屋一去不返了,是嫁给了那位吴老先生,还是远走他乡?羽一无所知,因为她回深圳后,与徽州姨妈就没有任何联系。
不如归去?
羽踌躇着。独自在老屋前徘徊,她陷入了彷徨。
有洁白的鸽子在羽眼前掠过。
羽怅惘地仰起头来,透过高低错落的马头墙,她看到在橙色的秋阳夕照里,老祠堂的屋顶一片辉煌……
(此文载于《安徽文学》2017年第6期短篇小说头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