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定

part.1

第一次见到苏定的时候,还是1998年。

那年的国有企业破产了很多,大批国企职工面临着下岗难题,前半年的时候还多少发些下岗费,后来经济越发紧张,干脆什么都不发了。

整个北京都笼罩在一层阴霾当中,很多在岗职工也人心惶惶。

我就是在那年的秋天遇见苏定的。

那时我父母刚好下岗,家庭经济拮据,父亲单位发的那点下岗费显得杯水车薪,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日子的我不得不奔波于大街小巷,希望找到一份可以糊口的工作,顺便挣点钱补贴家用。

也是运气好,一家之前我从未听过的报社肯招我为实习记者,给的工资很低,可也聊胜于无,我念想反正一天闲在家里也无事可做,便顺理成章的骑着父亲以前上班用的永久牌自行车扛着报社发的傻瓜相机奔波于北京各个大街小巷之中。

我实习那整整两个月,报社发行的报纸除了某某企业倒闭了上面采取什么什么措施宏观调控之类以及南方洪灾的新闻外,基本都是在采访下岗职工,主编还特意在报纸上设了一个字体花哨字面沉重的版面,取名“心里的霾”。

主编特意跟我说,别看采访的都是些普通的下岗职工,从商业模式上来说,人们更倾向于看到跟别人跟自己一样处于苦难之中,这会让大部分人有一种安全感,也就可以促进报纸的销量,从而让报社在倒闭洪流中屹立。而从哲学角度上来说,平凡自有真谛在,我的责任就是去挖掘这些无数个平凡中隐藏着的真谛,让人们感受到文字与真谛结合之美。

文字与真谛什么的我没听懂,好卖我倒是听懂了,主编当时看我一副颇为受教的样子,露出大为赞赏的表情,拍拍我的肩膀就去忙了。

从来没参加过工作的我自找到了新工作,自然比较积极,也就从善如流的跟着一个记者“师父”穿梭于北京四九城的大小胡同当中,看他如何采访普通下岗职工以及回去如何写稿,偶尔也献献殷勤给他送上胡同口卖的一毛一杯的木瓜水。

可能是一毛一杯的木瓜水比较能打动人心,带我的老记者看我比较上道,也就肯实打实的教我些采访时与人打交道的方式,以及稿子如何写才能迎合主编的口味。

偶尔采访结束后我们会一起去胡同口的小餐馆吃东西,吃完后他便会掏出一盒红壳子装的硬北京,十分懒散的朝半空吐出圆圈,那神情说不出的安逸。

有时候看见我羡慕的眼神,他也会朝我抛过来一只,久而久之,我也就学会了抽烟。

他也教过我如何吐烟圈,可我照他说的方法怎么都学不会。

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了两个月,期间我将领到的实习工资拿了一半给我母亲,她布满细纹的眼角隐有泪光。后来每天我回家吃晚饭的时候,父母连拌嘴都少了许些。

两个月后,带我的老记者跟我说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是该一个人出去闯荡一番了,我想他说的也有道理,便开始了自己的采访生涯。

然后,我就遇见了苏定。

由于前几天我采访的几个下岗职工都很不顺利,期间更是碰到一个中年女人对我说:“哟,你是记者啊,你要采访我?给我五块钱的稿费先。”我采访的有些心灰意冷,回去后拿不出货来交差,自然免不了诸如“我发你工资是让你吃闲饭的吗?”的一顿臭骂,带我的记者师父看我被骂,眼中隐有戚色,可也还是没说什么,只是在时候会约我到报社的走廊上丢我一根烟。

那天天气有些阴沉,灰蒙蒙的天空让人有点压抑,我骑着自行车从南太安胡同穿梭到北太安胡同,企图找到一两个心情如天气般阴沉的行人,记录些他们肚子里面的苦水以生活中所经历的不如意好回去交差。

中午时分,我把自行车停在街口,斜倚在车上给自己点了跟烟。

“同志,你是记者啊?”

我扭过头,打量这个主动跟我打招呼的青年。

跟过往的行人相比,他的穿着显得有些与众不同,一身灰色西服穿的笔挺,里面还穿着件略显骚包的花衬衫,头发似乎打了不少发蜡,精神得与整个北京都有些格格不入。

“你怎么知道?”我问。

“我观察你好几天了,你这两天一直骑着自行车,从这里…”他朝南边比划了一下,“一直到那边。”

“所以我猜你是个记者。”他看着我,接着道:“你看起来像个记者。”

我掐了烟扭过头盯着他,这是我第一次正视他的眼睛,他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看着他,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但很快便被一种坚定从容的神情取而代之。

“你采访我吧。”他很干脆的说。

“我是干大事的人。”他说这话的时候,仰头看着街口,天空中的乌云刚好裂开一道缝,一丝阳光坚定的打在他侧脸上。

我鬼使神差的拿起傻瓜相机按下快门,记录下了这一刻。

他听见快门声,扭头回来冲我笑道:“怎么样,要不我们去吃点东西,边吃你边采访我?”

“这不大好吧。”我说。

他嘿嘿一笑,似乎遇到极开心的事一样,道:“记者同志,没事的…..那个,我刚发了奖学金,刚好我学校旁边有家不错的茶馆,也不贵,我们上哪边吃边聊,就像两个朋友一样,我喜欢交朋友,我想你也喜欢,对吧?”

我看着他那张热情到有些奇怪的脸,心道这个人真是个挺有趣的人,便点了点头。

他从街角挪出他红色的自行车,看得出来就连自行车也花了不少功夫:把手上用黑胶带裹了很多层,车身用油漆全部喷成大红色,车梁处斜斜的印着一串字母:superman。

我尾随着他穿过街道来到一家叫“老北京”的茶馆处,他将自行车停稳当,扭头发现我正在对着茶馆招牌照相,笑道:“同志,你还蛮像个记者的。”

这是他第二次说这句话,我收起相机道:“我本来就是个记者啊。”

他挠挠头,对我说:“有些人就算做着那个行当也不像那个行当的人的,我们学校好多老师就不像老师。”他顿了一下,身体稍微前倾,又立马站直,似乎有些尴尬,问:“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见我点点头,他似乎得到了极大的肯定,笑着道:“走,我们进去说。”

茶馆格局不大,几十平方的空间里塞满了桌凳,四四方方的桌子上泛着一层明黄色的光,他指了指靠窗的位置,说:“记者同志,你先去坐那边,我去点东西。”

我顺着他指的位置坐了下来,右手边是通透的玻璃窗,可以看到过往的行人,旁边的墙上挂着一幅“宁静致远”的草书牌匾。

要不是房间右上角的音箱里放着邓丽君的甜蜜蜜,我差点以为回到了民国时期。

过了一会,他回来了,左手提着一个长嘴茶壶,右手拿着两个海碗,倒了两碗茶后在我对面坐的笔直,笑着道:“记者同志,我点了绿豆糕跟小笼包,一会就端上来了。”

我习惯性的摸出兜里的香烟,给他递了一只,他摇摇手说:“同志,我不会抽烟,我从小就有支气管炎,不能抽这东西。”

我想了想,把掏出来的火柴又装回兜里,问:“你是附近的学生?”

他啊了一声,把端起来的碗放下,道:“对啊,XX大学的,明年就毕业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我只是把这些写出来,能不能审过能不能登是我们主编的事,你有什么想表达的?”

他哦了一声,身体又微微前倾,道:“同志,不瞒你说,我也没想过要上报,只是这几天总看见你,不知道为什么,就单纯的想跟你聊聊我的想法,我跟我同学说这些东西的时候,他们蛮不喜欢的。”

我呵呵笑笑,主动伸出手道:“我叫刘云。”

他握住我的手道:“苏定。”我注意到了他的手很粗糙。

小笼包跟绿豆糕都端上来了,他又去要了点醋,一边吃一边跟我说:“刘哥,我家在云南,昆明你有没有听过?去大理的时候要经过的。”

见我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他似乎有些失望,接着道:“来北京以后,我就在想怎么都要干出一番大事。”

“所以我一直在努力。”

我抬头看着他,他正低头将小笼包用筷子碾碎就着醋塞到嘴里。

“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干大事。”他指了指窗外,那边有一栋房子正在建设,上面很多戴安全帽穿迷彩的工人正在架设好的钢筋上铺砖。“我花了一个月时间去工地上打工,摸清了这些建材的价格以及他们的工时费,后来又给工头送了几条烟,摸清楚了工程里的一些门路。”

我有些惊讶的放下手中的筷子,道:“然后呢?”

“然后我通过各种渠道打听到了对面要建房,我承诺用低于其他工头的价格帮他盖起来,他首先不信,我就把以前一起打工的那些工人叫来让他看,他最后信了,还跟我签了合同。”

“你怎么说服那些工人的?”

“钱,我告诉他们来跟我做事情会比别人那里赚得多,供伙食还管饱。”

我疑惑道:“空头支票?你还只是个大学生,哪来这么多钱?”

他笑了笑,右手摸了摸鼻梁,脸上写满了自信,“我之前跟你说过,我这学期拿到了学校的奖学金,虽然不多,预付他们几天的工钱足够了。”

“你不怕他们拿了你的钱跑了?”

“怕,但是后来他们谁都没跑。”

“那过了这几天你付不起工资怎么办?”

“我跟要甲方说了,他同意先付我一部分款项。”

我有些惊讶,他首先给我的印象是挺不靠谱的毛头小子,可接下来却给我完全不一样的感觉,“那你现在除了是大学生以外,还是个包工头?”

他身体坐直,挠挠头羞涩道:“承包商可能更合适一点,之前我在工地上遇到的工头也被我拉进来了。”

“你是个大学生,干这个不觉得有点屈才么?”

他脸上的神情开始凝重,认真道:“刘哥,这世界上有很多事,意味着需要很多人做,没有一样职业是有高低贵贱之分的,而且…”他顿了顿,接着道:“我也不打算一直干这个,等手里面有了足够的钱,我打算搞房地产开发。”

“现在大家都下岗了,他们有钱买房么?”

他腼腆的笑笑,道:“刘哥,那不是我考虑的事情,我要考虑的只是让他们觉得买我的东西值得买而已。”

我抬起茶碗喝了一口,道:“你倒是个挺有趣的人。”

他夹了一个小笼包塞进嘴里,含糊道:“你也挺有趣的。”

那之后,我们随便聊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临走前他问我有没有MSN,我说没有后又互留了邮箱。

回去以后,我花了实习之后最大的心思洋洋洒洒写了一大遍报道,又配上之前那张阳光打在他侧脸上的照片,取名“脸上的光。”

主编拿过我的稿子也犹豫了一番,大概是想着反正报纸销路也不好,最后略加修改便登在了第二天的头版上。

出乎意料的是第二天的报纸引起了很大的反响,销量竟达到了以前的五倍。

后来报社召开了紧急会议,主编会上大力夸奖了我,又决定在以后的报纸上都加上一个专栏,取名“脸上的光”,专门采访那些正面素材。我因此得以顺利转正。

又过了几天,我打开邮箱看见一封邮件,上面的内容是:“报纸我看到了,谢谢。”

我客套的回了几句,又在邮件末问他有没有时间一起出来吃个饭,应该是我谢谢他,可是一直没有收到回复。

至于领我进门的师父后来跟我变生疏了,那就是后话了。


part.2

第二次见到苏定,已是十年以后。

我当上了报社的副主编,那年刚发生了地震,报社为了深入一线拿到素材,我带了几个年轻记者一起去汶川,期间也写了一些稿子,更多的则是配合指挥抗震救灾。

回来的时候已然中午,我匆匆回到报社,登上邮箱,看见了他发来的邮件:有时间一起吃个饭。

我将手机号回复给他,过了一会,手机接到一个上海籍电话:“刘哥,我是苏定。”

也许是隔得时间太长对他的声音印象浅了,听起来竟然有种陌生感,我一时语塞,竟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在你们报社楼下,一起吃顿饭。”

我喊上跟我一起回来的年轻记者袁木,她问去哪,我说带她去见个挺有意思的人。

报社楼下停着一张保时捷卡宴,还未靠近车窗就摇了下来,里面探出一颗头,笑着喊道:“记者同志记者同志,我是苏定。”

这个称呼让我想到了十年前才见到的那个古怪少年,我很自然的坐上了车,倒是袁木,看得出来她有些拘谨。

上车的时候他扭过头来,先是好久不见如何云云,接着又问我想吃啥。

我扭头看着袁木,她好奇的打量车内的一切,我道:“你想吃啥?”

她一怔,道:“我…随便啊。”

我笑笑跟前座的苏定说,随便去一家吧。

苏定发出一声大笑,对司机道:“那就去王府井小吃街。”

车一直开到了王府井,在路边停了下来,下车的时候我留意了一下,他胖了很多,而且瘸了一条腿。

见我盯着他的腿看,他的司机瞪了我一眼。

我们来到一家叫“老北京”的小饭馆,他吩咐司机去点菜,有些吃力的坐下来,我打量着他,认真回想这个坐在面前梳着大背头带着金框眼镜的人跟十年前见过的少年有什么联系,他从口袋摸出一盒烟,想给我递的时候我挥手拒绝,说我戒了。

“我记得你以前不会抽烟的。”我道。

他看向袁木,道:“你介意有人抽烟么?”

袁木摇了摇头,他的司机很识趣的过来给他点着了烟,他深吸一口吐了一个烟圈,我有种感觉,从刚才见着他整个人一直是紧绷的状态,到了现在才放松下来。

“要考虑的东西太多,这东西不是好东西,但可以让我放松下来。”

袁术正襟危坐,对我们的话题似乎不太关心。

“你的腿怎么了?”

他笑笑道:“被人打断了,这几年也跑了很多医院,都说没有办法复原。”

他弹了弹烟灰,笑道:“这辈子估计也就这样了。”

我盯着他云淡风轻的脸,想看出点不一样的东西。

他接着道:“说起来还要感谢你刘哥,本来当初跟我做工程那些工人因为很长时间没拿到钱打算跑了,后来他们看见了你的那篇报道…”

他猛地咳嗽了几声,道:“才决定继续跟着我,那篇报道说服了他们。”他顿了顿道:“也说服了我自己。”

“再后来我拿到了人生第一桶金,做的事也越来越大,有一天从工地回去的时候,腿就被人打断了。”

他掐灭了那只燃到尽头的烟,又从烟盒里摸出一只,看得出来,十年不见他的烟瘾已变得极大。

坐我旁边的袁木嘴长成了O型,道:“你当时没报警么?”

他笑道:“报了,最后他们也没查到。”

“可我知道是谁,我当时用低价垄断了那一片的工程,对我心生不满的人还真有那么几个。”

“你恨他们么?”袁术接着问。

“以前恨,后来也就不恨了。”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看着我道:“刘哥,这可能就是命。”

我不知如何作答,点了点头道:“那你现在…”

他眼睛里放出自信的光,道:“我五年前开了一家房地产公司,现在快上市了。”

我仿佛看到了十年前那个少年,他那时的神情与现在一般无二。

站在旁边的司机递过来一个正在响铃的手机,道:“苏总,董事会的电话。”

他深吸了一口气,身体坐直,中指沾了一点茶杯里的水抹在眉心,接过电话,整个人瞬间充满了一种不可置疑的魔力,沉稳道:“我是苏定。”

这个电话整整接了十分钟,他也不避嫌依旧定定的坐着,期间我一直盯着他的脸,他神情严肃而又冷漠,我再难像十年前一样跟他交流了。

等到挂了电话,他脸色又恢复了像开始见到我一样,春风满面道:“刘哥,我们是朋友,对么?”

我不置可否的点点头,他接着笑道:“刘哥,公司出了点状况,我先回去应付一下,改天有时间再一起吃饭。”

我点点头道:“以你的事业为重。”

他脸上变幻出一副极为不符合形象的贱兮兮的表情,笑道:“理解万岁,不好意思了哈刘哥。”

我冲他笑笑道:“没事,你去忙。”

他吩咐司机把还没端上来的菜结了账就匆匆的走了。

我看着他一瘸一拐的走出饭店消失在人流里,明白自己一辈子也看不透这个人。

菜端了上来,我没什么胃口,倒是袁木大快朵颐,等到吃的差不多了,她满意的擦干净嘴边的油道:“主编,你这个朋友的确蛮有意思的。”

我看着烟灰缸里三个印着金色纹路的烟头,心中感慨万千,轻声道:“是啊。”


part.3

第三次见他,是在2010年。

报社主编退休,我顺利成了报社主编,报纸的销路越来越差,各大报社开始转型做线上,标题也花招奇出越来越不像新闻。

套用上次跟行业同门一起喝茶的一句话:新闻行业的节操已经丢掉了。

我面前站着一个年轻人,他正滔滔不绝的极力推销自己。

我看着这个自称XX大学毕业满嘴O2O跟新媒体的年轻人,明白自己老了。

“你觉得做媒体最重要的是什么?”

“吸引眼球啊,点击率是媒体赖以生存的根本。”

这个答案我不尽满意,本想挥挥手让他回家,手机刚好来了一条短信,“记者同志,我是苏定,有时间一起喝杯茶?”

我回了一个字:“好。”

面前的年轻人还在用各种事例来佐证他的吸引眼球理论,我心情有点好,朝他挥挥手道:“不用说了,你明天去人事部报道吧,实习期三个月。”

他一张嘴变成了“O”型,道:“就这样?”

我好气又好笑道:“你还想怎样?”

他整个人似乎都放松了,朝我鞠了个躬道:“谢谢主编。”

我挥挥手,努力摆出一个和善的笑容道:“去吧去吧,记得好好努力。”

下午的时候,我接到了苏定的电话,说在报社楼下等我,带我去个地方。

这是我第三次见他,这次的他看起来跟以往又有些不同:一身灰色的西装穿得笔挺,右手杵着一根古红色的拐杖,我一出门就朝我挥手道:“刘哥,这里。”

我注意到他的头发已然半数花白,身畔停着一辆大众宝莱。

上车的时候,我看他自己开车,便道:“你腿不方便,我来开吧。”

他摆摆手道:“不影响的刘哥,我可以开。”

我注意到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且带着嘶嘶的声音。

车一直开,他一路上不停咳嗽。

“你没事吧?”我问。

“没什么,这几天感冒了。”他说,说完将车停在路边,发出一阵激烈的咳嗽,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刘哥。”他道。

我看着他因为咳嗽而变得通红的脸,道:“啊?”

“我破产了。”他的声音还是沙哑而沉重。

“怎么会?”

“你还记得上次见面么?”

“记得,怎么了。”

“我在国外也投资了房地产,那年的金融危机我没能顺利渡过,后来就破产了。”

“你是指次级债危机?”

“嗯,刘哥,你相信命么?”

我本想说不信,看着他那殷切的目光,还是点了点头。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给自己点着,道:“我也信,有时候想想我些年的遭遇,这大概就是命吧。”

这是他第二次提到关于命的说话,不知道为何我想把话题转移过去,道:“我来开车。”

他点了点头,我打着了火,他道:“刘哥,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去哪家茶馆么?”

“记得啊,估计早被改成楼盘了吧。”

“没有,我们就去哪。”他的语气破天荒有种命令的感觉。

过去了许些年,我早已记不得第一次跟他喝茶的茶馆在什么地方,还是他在旁边指挥着才得以顺利到达目的地。

旁边早已高楼林立,这家两层的茶馆孤零零立在其中,就像钢筋水泥巨兽身上的一朵小花。

我们下车走了进去,里面的格局还是原来的老模样,看起来没什么生意,他吩咐服务员沏了壶茶,我们依旧坐在靠近窗边的位置,除了音箱里的歌从邓丽君的甜蜜蜜变成了一首叫stop的英文歌之外,一切都没变。

“你怎么发现这家茶馆还开着?”

他贱兮兮的笑道:“因为我十五年前就把这家茶馆买下来了。”

“金融危机的时候,有人劝我把茶馆卖了应急,幸亏没卖,不然这间茶馆就打水漂了。”

“也好。”我道:“起码你现在还是个千万富翁。”

他哈哈哈的干笑了几声,尴尬道:“这里是我白手起家的地方,所以买下来留个念想。”

说完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我看着他再一次因咳嗽而变得通红的脸道:“你要不还是去医院看一下吧?”

他摇摇头道:“老毛病了,医院也起不到什么实质性的作用。”

“我建议你还是去体检一下,还有烟就别抽了,对身体好。”

他嗯了一声,又接着道:“刘哥,其实可能人就是这样啊,明知道有些行为会让生活变得更好,可我们就是做不到,哈哈哈哈哈。”

我瞪了他一眼,道:“那也不是你嗜烟的理由。”

他讪讪一笑,把左手摸出来的烟又塞了回去。

我们又谈了些别的内容,大部分时候都是他说我听,只是他说起自己的经历的时候,平静的就像在一个跟自己毫无关联的人一样。

一直到了晚上,我才回到报社。

虽然跟他正式见面没有几次,但每次见他都如一个就别重逢的老友,他每次见面总会给我一些新的感觉,我已然分不清哪个是真实的他。


part.4

四年后,我因身体原因提前退休。

也许是因为在报社工作了很久的缘故,对这个地方已经产生了感情,不待在医院的时候,我喜欢跑去跟报社守门的老头下象棋。

报社里又出现了些新的面孔,一些熟悉的面孔也会突然消失。

大部分年轻人还是认识我的,见到都会停下来打个招呼客气道:主编好。

那天难得没有雾霾,心情都因此好了很多,我照旧搬了张桌子跟守门的老李下象棋。

他是个臭棋篓子,又是个急性子,一看我有要赢的势头就急的抓耳挠腮。

眼看他的帅已经被我的炮跟马压制的死死的,我接到了个电话。

那头是个陌生的号码:“刘叔叔,我父亲快不行了,他一直念着让我打这个电话,说想见见你。”

我以为又碰上了新型骗局,刚想挂断,电话那头道:“我父亲叫苏定。”

我匆匆赶到医院,看见躺在病床上那个虚弱到不成样子的他,突然有种想落泪的冲动。

他吃力的睁开眼,道:“刘…刘哥?”

“是的。”我握着他的手道。

“我快不行了”,他吃力道。

我看向站在身侧的他儿子,他眼睛一红,轻声道:“肺癌,晚期,医生说最多还有十天。”

他只是抓着我的手,不停道:“刘哥…刘哥…谢谢你…谢谢你。”

我的眼泪终究是掉了下来。

两个月后。

我开车想去跟他第一次相聚那个茶馆坐坐,到了原地却只看见茶馆已经被拆了,此地正在热火朝天的建楼。

我看着“施工重地,闲人勿进”的蓝色牌子后面是大批带着安全帽穿着统一制服的工人,一瞬间仿佛回到了跟他相遇那个胡同口,他穿着一件骚包的花衬衫,脸上写满了自信,笑着说:“记者同志,你采访我吧,我是干大事的人。”

“好啊。”我道。

“喂,那老头,这里在施工,你走开啊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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