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子》
壳子自小失聪,十聋九哑,壳子是个哑巴。我略懂事时,壳子已是成年人,能挑着百十斤的担子疾走如飞。壳子农活精,田里的事,使牛打耕、栽秧割稻一摸不硌手。大集体躲奸耍滑的多,壳子实诚,活做得到位,天天都是十分工。
也不知什么原因壳子对我好,有空了就将我架在脖子上,村前村后、田间地头跑。算来壳子还是我的长辈,我得喊表叔。
对壳子我映像最深的是他的一口白牙,白得瓷亮晃眼。村子里的人牙口多不好,黄或黑,连笑都被传染了,灰蒙蒙的,不像壳子的笑闪着光芒。壳子不会说话,但爱笑,笑从眼睛里冒出,似是他的语言。
壳子对我笑得最多,塞给我一把野果子笑,提溜来一只蝈蝈笼笑,捉来一只小鸟笑,甚至我受了委屈他也笑。壳子的笑之于我是说不完的话,我听得懂,实实的透着善良味。
三十七八还是一个人的壳子孝敬,对母亲好得找不出第二个,每天给老母亲洗脚,一屁股坐在地上,呀呀地打着手势,好吃的紧着母亲,自己却口糙,什么都能一口一饱。我不止一次看壳子啃茅草根,大口大口的吞,有津有味,粮食精贵,吃一粒少一粒。壳子聪明着,也明白着。
壳子的母亲,我的表姑奶守着壳子过日子,壳子是她的命根子,俩人相依为命,苦日子对付过,也过得去。冬天,壳子傍着母亲晒太阳,
壳子挡在风口,我的表姑奶暖暖的,对着壳子的眼睛喃喃自语:壳子呀,一辈子能喊我一声妈,我死也闭眼了……壳子听懂了,实际上是看懂了,眼睛和唇一起笑,牙白,目光湿,根本上就在说话。
壳子的名字古怪,有来历。壳子出生不足月,七个月,七活八不活,活下来了。但太小,比刚生下来的小猫大不了多少,一个鞋盒子只放下了。鞋盒子保暖,放点棉花、破布,就当了壳子的床。盒盖子一合,壳子躺在里面,如套了个壳。壳子的父亲那时还活着,随口就为儿子取了名,壳子,成了大号。
壳子喊了几年,突然就消失了,三五岁不会讲话,是哑巴。之后壳子被小哑巴代替了,上上下下都喊。我读书上初中,壳子仍和我亲,別人喊他哑巴,我不高兴,猛地有了想法,喊他为哑子,但终没喊出大影响,还是哑巴、哑巴的声音不断。
在村子里壳子不讨人厌,喜欢他的人多,壳子干活出力,农闲东家西家的使唤他,一顿饭就打发了,临了时送上升把米,他高兴得呲牙漏笑,千谢万谢,有好吃的挟上几筷头,一丝不动,要带回给老母亲。看得人心软,乡里乡邻的,都对壳子母子多看上几眼。
欺负壳子的人少,棍子算一个。棍子比壳子小三岁,他把壳子不当人,挂在口头上的话,哑巴,哑巴,哑巴畜牲。干活时,棍子给壳子亏吃,挑大土,使劲装,压得壳子抬不起腰。最可恨壳子爱嚼茅草根,棍子就在茅草上撒尿,让茅草根充满了尿臊味。壳子大嚼不当回事,棍子又用这说事,证明哑巴是畜牲。
壳子心明,躲着棍子,但躲不开,恨得壳子吐口唾沫,踩上一脚。据说,这是聋哑人骂人最毒的话,不过壳子只对棍子做过。
壳子四十五岁的秋天开口说话,为的是棍子。棍子在茅草地撒尿,触动了蚂蜂窝,蜂子围着他追,围着他蜇,棍子哭爹喊娘,恰好壳子在边上,一头就扑了过去,把棍子扑在身下。蜂子把攻击目标转向了壳子,壳子痛呀,却一声喊不出来。
棍子得救了,壳子的头却肿像芭斗,他躺在七十多岁老母亲的怀里,眼肿成一条缝,笑再也流不出来,却从瓷白的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声音:妈,妈,妈……
壳子死了,棍子活着。棍子打自己的脸,畜牲畜牲的叫,他说的是自己。
我大哭了一场,村里人让我为壳子写段话,刻在墓碑上。我想了很久,一句也写不出。最终写了:壳子,多叫哑巴,我称哑子。子是孔子的子,无音,大音稀声。
墓碑上最终只刻:壳子一一哑子。
2017.1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