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宽大的白色旧衬衫,就着一件棕黄麻裤,头上是微微的卷发,眼角尽是绵密的皱纹,褐黑皮肤,短小的身材略显臃肿,这是黑白照片中的父亲的样子。
三亩良田,四方鱼塘是父亲一生之所系;青山万里,金黄稻浪是父亲栖身之所在······
严肃的俯视,肯定的平视,慈祥的仰视在这匆匆一生仿佛只是一瞬。
父亲对于孩子们是极其严苛的,可这严苛却是情绪化与狭隘的,于是挨打总是难免。我们孩子几个便在这战战兢兢中一点一点地成长。
父亲终究是父亲,自然也会有暖心的时刻。
那时候的拂晓,天总是很蓝,清晨的阳光一泻而下,透过窗户晒在身上渗入肌肤,很是暖和。父亲把我从床上拽起,当我在睡眼惺忪中狼狈地吃过早点后,父亲便用那嘎嘎作响的自行车送我上学。路上或是迷蒙大雾,或是晨光缕缕,这三里路,既是漫长,又很短暂。我在父亲的身后,那习习的凉风,那叮叮的车铃,还有乡村清晨扑鼻的泥土香,至今都令人难以忘怀。
或许,血缘就是一个这么神奇的东西,无论你多么厌恶眼前的人,多么无法容忍他的一切,但是你依旧还是爱着他。
上大学之后,我终于逃开了那张令人厌烦的嘴,逃开了那双令人挨打的双手。许是父亲有些孤寂与不舍,父亲在通电话时,总是絮絮叨叨地念叨着琐碎的关心,可在电话的另一端,我早已是不可耐烦的样子,说完无数个“知道了”之后便匆匆挂机。自以为自由自在,自以为早已长大,可在父亲的眼中,他那个令人放不下心的傻儿子永远是夹生的,只是因为他比他的儿子早生了二十几年。多年以后,我自己竟也成了这般样子,只因儿子在外,自己除了祈祷儿子平安无事以外,其他事是总帮不上忙插不上话的。另外,除了自己至亲的人,是不会有人如复读机一般,重复着那琐碎的问候。
工作之后,父亲好似突然变成了一个孩子,在大厦林立的城市中找不到自己的儿子和回家的路,千兜百转找到儿子之后,老泪纵横,因为他只记得那条傍晚荷着锄头回家,闻到家里饭菜喷香的泥泞小路;突然发现自己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对着一家老小吆喝的主儿,而只是一个要被照顾的老人,这里的事不懂,那里又不知如何插嘴,战战兢兢,唯唯诺诺,担心被这个时代遗忘······
父亲一生浸在汗水中,说着直白的话语,熟悉的乡音,说着本乡的点点滴滴和人情世事,圆满的,不堪的,颓败的,没落的,冗长的,无非是日常琐碎的事物,家庭兴旺或者没落的事例。而在田地里,父亲单纯的动作,重复着三十年,四十年,就像默片时代的影片一样,每个看起来都是一样的,可连起来,便是父亲的一生。
外出多年之后,每当我回到家乡,阅读他们勤奋的身影,褐黑的脸庞,听着他与邻里乡亲谈桑话麻,便可知自己生活的苍白。
年纪渐渐大了以后,儿女常年外出,家中便只剩下我和老伴的照片,孤寂一身,独守空房。有时在藤椅上,对着天空,晒着熙和的阳光,一天便已匆匆而去。对着空荡荡的房子,心不免有些空冷。镜子中的自己,满头银发,褶皱满脸,都时时诉说着自己的年老,又是一声长叹。
某天清晨,大雾之中,一对父子与我擦肩而过。我有些发愣,然后转身望着他们,呆望着他们牵着手带着笑声远去,许久,双眼早已迷蒙,不知是清露,还是那潸然而下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