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半红枣”。北方的七月中旬,树上的枣子就开始红了。 是碧绿间着淡黄、淡黄透着红晕的那种。
记得四岁的时候,我家从老胡同的旧房子里搬出来,住进村东头新盖的五间土坯房里。房间真小啊,显得院子很大。一直到现在,一想到老家,就想起那个大大的院子。
院子里有两棵枣树。中间的那棵看来有些年头了,树身粗大,树冠占据了院子的半个天空。偏西的那棵小点,估计是老树的根分生的。
据说这两棵枣树,连同这片地,原来都是前邻居家的,后来村里土地归公,统一划拨宅基地,我们家正好分到这里。虽说邻里关系一直不错,又是本家,孩子们吃时令的枣子不算啥,可也不是长办法。当然可以让人家把树伐了,那多心疼呀。也不好白要人家的树,母亲就提议,用田间的两棵枣树换了院里的两棵。
从此,院里的这两棵枣树,陪伴着我们成长,守护着童年,守望着少年,陪我们求学,送我们远行。一直到我们全家都搬到城里,又寂寞地守了小院好多年。
枣树很适合种在院里。家乡的枣树是著名的金丝小枣,发芽晚,天冷的时候,瘦硬的枝条不遮阳光;到了五月,麦子都快熟了,它这才紧赶着发芽,开花,坐果。这时候,在院墙边码好打过的麦秸,在枣树下的阴凉里分拣麦余子(麦秸上残余的麦穗),热扑扑的风吹着,到树下才变得有点凉。枣花开了,满院的枣花香。
后来有同事买枣花蜜,多年沉睡的味蕾被唤醒,老家的那两棵枣树,满树的枣花,满院的香气,一下子在脑海里鲜活起来。
我的家,我的童年,我的难忘的青葱年华呀!
农历的七月初,小枣向阳的一面便开始变白——我们叫“白背”,从这时起,枣子逐渐变脆,变甜,孩子们就开始摘枣吃了。
每天早起上学,总是顺手摘上两把枣子,装在上衣口袋里,边走边吃。农村没有早餐,先上学或下地干活,九点多才开始吃早饭。这两把枣子正好支撑下两节课来。夜里温度低,露水一打,又脆又甜,真是人间至味呀。
早晨时间紧,来不及爬树摘枣。妹妹个子矮够不着,只好仰着脸看姐姐摘。到最后,两棵枣树下半截只剩树叶和晚开的添花结的青枣子,上面则密密匝匝地挂满了红红的小枣。
密密的枣子将枝条压弯,真是“红肥绿瘦”,枣树叶子到了秋天,翠绿成了墨绿,叶片变硬,不再鲜明;而枣子,红得耀眼,红得让人垂涎欲滴。
非常奇妙的是,即使一棵树上,枣子的滋味也不完全一样。那棵老树上最高的一枝,结的枣最大,也最甜,还带着微微的酸爽。上面的枣需要用长长的竹竿绑上钩子,一颗一颗勾下来。
我负责爬树勾枣,姐姐用篮子在下面接,妹妹高兴地跑着捡拾地上散落的枣子,小嘴塞得满满的。奶奶则把摘下的枣子平铺在搭好的竹席上。
美好的岁月转瞬即逝。姐姐上高中住校,这样的欢聚就再也没有了。
过了两年我上师范,家里只剩下最小的妹妹。她已经长得瘦瘦高高,可以自己摘枣吃了。而我们,则只有到了年终放假,在吃祖母蒸的黍面年糕时,才吃到魂牵梦萦的枣子了。
再后来啊,妹妹也到外地上大学去了。母亲多病,搬到城里居住,大大的院子,只剩下八旬的老祖母和院里的两棵枣树,它们也都是有年岁的老树了。
过两年我参加工作,记得那时,学校还放秋假,枣子又熟了,我爬到高高的树上打枣。枣子结得满满的,没有人摘枣吃了,密密的枣子沉甸甸的,老树明显有些不堪重负。
又一年,我因为假期进修学习,没来得及回家打枣。听说,祖母把下面的枣打完了,最高的枝条够不着,就顺着梯子爬到西屋顶上,把上面的枣子摘了下来。
结果,再顺梯子下来却不敢了。还是本家三叔从胡同里走过,看见了在屋顶徘徊的老祖母,把她老人家背下来。祖母对着回到家的我,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去年还能爬梯子,今年看下面腿就软,下不来了。”那口气,那神态,和很多年后我们的父亲病重期间对自己力不从心的无可奈何,相似极了。
那年,她老人家八十五岁。
她老人家九十整寿去世,院里就只有那两棵老枣树了。再两年,老宅易主,我们也不常回去,那个院子,那所房子,连同院里的树,都成为永远的回忆了。
前几天妹妹说,姐,你写了那么多关于老家的文章,再写写那两棵枣树吧。真想念老家,想念那个院子,那两棵老枣树呀。
而我一直不敢动笔,那个院子,在姐仨中我待得时间最长,离开最晚,我和老祖母在寂静的院里,度过了五年中的四个暑假还有三个麦假三个秋假,我的十七八岁,祖母的八十几岁,静静地在院子里度过。
再往后,就是各自奔波,就是自顾不暇,就是祖母的终老女儿家。就是几十年的遗憾,几十年的魂牵梦绕。我怎么敢去碰触这段静静的时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