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河,坡上(方言koan上)凤水公屋东南侧有片枣树林,里面还有竹林,一直到齐塘边老水井处。四周是篱笆墙、灌木丛,人只能从屋里灶下(即厨房)的侧门进去。这一片枣树林我们通常只能远观而不可亵玩,它并不属于我们的童年。记忆里带给我们童年无数快乐的反倒是汪个那一片枣树林。
汪个很近,李河往南一两百米就是。汪个和李河有很多亲戚关系,听说我爷爷的一个姑姑就是嫁到汪个的,爷爷的姑姑婆家应该是个土豪,听大人讲爷爷曾到他汪个姑姑家做过长工。我小时候本房的一个婶婶(老五的母亲)是汪个的人,所以我们跟着老五管老汪(汪席军)的奶奶叫外婆,管老汪母亲叫大舅母娘。汪个很小,就老汪家和老汪细爹家这俩家人。
汪个枣树林在汪个屋后头,那时汪个如果放杂物的屋不算,好像只有一长排土砖房(靠地基处才有些青砖)。
那一片枣树林却很大,每到五月份枣树便开花了,枣树的花开的很低调,低调得它的样子和香味我都几乎想不起来了。这个阶段的枣树林还不能带给我们什么快乐,可能也是我想不起来枣树花的样子和香味的一个原因。
枣花凋谢,枣子便开始生长,开始只是米粒般大小,青绿色的。枣子开始生长的日子,天渐渐也开始热了起来,夏天要来了。枣子长到比成熟的桑葚还大一些时,枣树林带给我们的快乐便登场了。
“ 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方言叫ni-ā)在声声叫着夏天 ”,村庄没有榕树,知了却多得不计其数。知了声声不只池塘边的树上,枣树林里知了声也是此起彼伏。枣树林在一个小坡上,枣树多是多年老树,高有十多米,枝繁叶茂、伸展交错,树下是避暑的好地方。但炎热的夏日里,我们去枣树林可不是为了避暑,而是为了捉知了。村庄常见的知了有四种,大知了(黑色大个)、二知了(绿色带黑褐斑纹,个小)、三知了(黑偏黄,个头介于大知了和二知了之间、四知了(非常小,如飞蛾,多生活在铁路边矮小的灌木上)。
枣树上有很多二知了,二知了个儿娇小,声音也更好听,像个江南小女子。枣树虽高,但枝干低分杈多,很容易攀爬,在枣树林里我们常玩爬树比赛。老枣树的根常常跑出地面来,这些树根曾是我们的临时座椅,也给我们带来过很多快乐。
当然,世间万物总是没有绝对完美的。春夏间的枣树上有两种极令人讨厌的爬虫,一种是叶绿色的,叫洋辣子(方言称“洋辣nan”),不小心沾到皮肤上,那可是钻心的辣,比最辣的辣椒还辣人(这种辣不是吃到嘴里的那种辣。切盘的辣椒,徒手放到水池里洗,你的双手就可以感知到这种辣味)。
另一种是毛毛虫,褐色细长条状,长2厘米左右。这小东西比洋辣子更加令人讨厌。洋辣子虽辣,数量却不多,只会偶遇,多还是我们不小心触碰到的。毛毛虫却是多如牛毛,走在枣树林里,常常冷不丁哪棵枣树上就会掉下来一只或几只毛毛虫,掉地上还好,掉到脖子里那就悲催了,皮肤被毛毛虫沾到会奇痒无比。我们小时候,凡是进过那片枣树林的,应该都“享受”过毛毛虫掉脖子里的那种滋味,可能还经常“享受”。常在河边走,怎能不湿鞋?
蚕、洋辣子、毛毛虫,同样是爬虫,同样将来会成茧化蛾蝶,可是它们带给人们的却完全不一样。蚕惹人怜爱,几千年前就开始帮助人们,蚕丝、蚕沙、蚕蜕下的皮、蚕蛹都是有益于人的。而洋辣子、毛毛虫除了样子令人不适、触碰令人不适,还常常毁坏树木。爬虫的世界,有时就像是人类世界的一面镜子。
江南的夏天,是奇热无比的,大道上都像是个蒸笼,前年七月底我回村庄算是重又好好体验了一把。村庄冬冷夏热,方言夏天从来不叫夏天,而是叫“热天”,冬天也从来不叫冬天,而是叫“冷天”。回想小时候大热天的正中午,我们还常常光着脚丫子在村子各处奔跑玩耍,不禁感叹人的生命力、生命适应环境的能力是多么的强大!
江南的季节都是和旧历对应的,春夏秋冬,每季各三个月,从不像北方那样厚此薄比。更不会如哈尔滨这样,人们常笑言哈尔滨一年只有两个季节,一个是冬季,一个是大约在冬季。村庄的我们,从来不会单独讨厌那个季节,即便酷暑我们也不讨厌,因为我们知道不经历酷暑,地里的庄稼是无法成长的,树上的果实是无法成熟的。有天地四时的运转,节气的循环更替,才有了我们在土地上的繁衍生息。在村庄长大,大自然的一切,常令我们充满了敬畏之心。
秋风渐起,已是立秋时节,汪个那片枣树林也到了最吸引我们的时候。这时的枣树上已硕果累累。汪个的外婆、大舅妈、小舅妈都是好心肠的人,李河的小孩过来捡枣子,她们从来不说,只是不允许我们爬树,总是叮嘱担心我们从树上掉下来。汪个外婆个不高,略有些瘦,头发总是盘到脑后,耳际留着些留海,那个时候老人家似乎就有七十来岁,动作总是缓缓的,不太说话,总是安安静静的样子。我还记得一个秋日的清晨,我很早便一个人到了那片枣树林里晃荡,但是收获寥寥无几。快到吃早饭时,汪个外婆把我叫到她门口,从屋里端出一筛子枣给了我,装满了我所有的衣兜,最后装不下的就装在了撩起的上衣做的临时兜子里。那是我童年最美的一个秋日。
汪个舅舅们也很好,大舅舅是个实在人,说过我们,但记忆里从没吼过我们,更没有恶语相向。汪个小舅舅,外号làlǐ(癞痢)则“没这么好”,听其外号你就不可能有好的联想。那时他也就二十多岁,说话声音音量极大,脑袋大脸也大,头发粗、浓密还自来卷,他和李河毛哥(外号毛营长)一起捣鼓手扶拖拉机,那是李河和汪个唯一的一台拖拉机,他们是村庄仅有的两个拖拉机手。
汪个小舅舅常吼我们小孩、吓唬我们小孩、捉弄我们小孩,他那嗓门又着实大,常把我们吓的不轻,常把我们吓的转身拔腿就跑。而他每每这时候,脸上的表情便常常会从夸张的阎王脸变成夸张的弥勒佛脸,张着瘪瘪的大嘴露出一口极白的牙齿,眼神都散发出一种说不出的笑容。记忆里他那牙是村庄最白的的牙,现在想想可能是因为他皮肤太黑的缘故。不知道是不是当年开手扶拖拉机的人都喜欢和人幽默,李河高上(即上屋场)的毛哥也总捉弄人,皮肤更黑,只是他一点都不曾让人恐惧,总是笑眯眯的(不确定他脸上是不是有俩个深深的酒窝)。汪个小舅舅其实也是个善良的人,虽然吓人,但记忆里从没见他真正动手打过我们哪个小孩,长大了知道他还常常乐于助人。不过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后来他大儿子小时候可是没少被李河的小孩捉弄欺负玩。
在枣子成熟的日子里,我们常常期盼着大风的天气。汪个那片枣树林没有围墙也没有篱笆,对李河小孩是敞开的,但也并不允许我们爬到树上去摘或用竹竿去打(没人注意时,当然爬树摘、竹竿打肯定也会有),我们多是在地上捡自然掉落的枣,最多从地上捡些小石块打枣。风大,吹落的枣便自然更多些。
那些个秋日里,尤其是前一晚刚刮过大风的秋日,我们常常早早的便起床约上三五个小伙伴一同来枣树林捡枣子。被风吹落的枣子,落到地上哪儿都有,有的落到沟渠里、有的掉到稻田中、有的掉到了屋瓦上、有的落在老坟间、还有的掉到牛粪里(枣树林北头是村庄牛圈的集中地)。那时候的环境使然,捡起的枣子常常在衣服上蹭蹭就放嘴里吃了,我见过不只一次,有人把从湿润的牛粪里刚捡来的枣子拿到水沟里洗两下便放到嘴里吃掉了,从捡到吃不过几分钟光景。
汪个那片枣树林有两种枣,一种是圆柱状的,直径约一厘米,长约两厘米,我们叫其“大枣子”。一种是萍果状的,比樱桃略大,不确定方言是不是叫冰糖枣,这种枣又叫米枣、细枣子,很甜,通身变成暗红色时更是甜美。我们吃过各个生长阶段的枣子。翠绿的小拇指粗细时我们吃过,极涩囗。浅绿时我们吃过,也涩口。绿到淡黄色时,才有了真正的枣味。半淡黄色半棕褐色的枣是我们吃的最多的,能吃到这个级别的我们已经很知足了。吃到纯暗红色的那只能靠机缘,可遇不可求。那年月,是没有谁家奢侈到花钱上街上买鲜枣子吃的。
“八月剥枣,十月获稻”(《诗·豳风·七月》),《诗经》大概是我们关于枣的最早文字记载。枣树林有防风的作用。《神异经》中有言:“北方荒中有枣林,高五十丈,敷张枝条,数里余,疾风不能偃、雷电不能催”。枣也可入药,《神农本草经》即已收载,历代药籍均有记载。今天,枣还被人们视为一种重要滋补品,俗语有“一日吃三枣,一辈子不显老”之说。这些知识我都是长大后知道的,小时候只知道枣虽美味却不能多吃,多吃会拉肚子。
这些年来,虽然每一个季节我都不讨厌,但却更喜欢秋天,更喜欢狂风四起的日子。不知道,这其中有没有受曾经的汪个那片枣树林的间接影响。
岁月变迁,光阴飞逝。曾经熟悉的人们,有些已经故去了,曾经热闹的枣树林我想也冷清了,如果它还在。
白驹过隙,时光荏苒。我知道,在曾经汪个的那片枣树林,年复一年,还会听到蝉鸣声,还会有秋风渐起。模糊老去的只是身体和容颜,永远不会消散的是人们的笑容和温暖!
2019.6.26
哈尔滨·群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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