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承嗣五更即起了,虽然元月中没有课业,但他喜欢冬日早晨清新凛冽的空气,而且今日格外叫他睡不安稳。听到他的响动第一个过来招呼的居然不是兰痕,而是入宫后范皇后拨给他的一个宫女彩衣。咦,这丫头,承嗣想,我还想再叮嘱她几句呢,意乱情迷之际的言语总怕她记不真切呀,只是过个生日就给自己放假了吗还是因为昨晚的事害羞了?想到昨晚,他不由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这事坤宁宫相必今天就该知道了,而某些人恐怕比坤宁宫更早就会得知。哼,就是要他们知道。叫他睡不安稳的是另一件事,连打拳的时候也不能集中精神,自己都觉得自己出拳绵软无力。嘿,真是的。向皇后请过安回来后,他又钻进小书房一心一意读起二十四史来,正是因为自己心烦意乱,因此才逼着自己读这些看似完全不必着急去读的书。等我成了君主,日理万机,要是这点小事就不能静下心来读书,那三百六十五日就没有一个读书天了。
时近晌午,兰痕回来了,承嗣一待四下无人就有些急切地问成了吗。兰痕点点头。承嗣长舒一口气,“哈,你那姐姐,总算还有点良心,可别”“不是她,”承嗣一句可别出岔子没说完,兰痕截住她的话,“是菊梦姐姐。”“啊,是菊梦,真好啊,是菊梦。”他仿佛看见了这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女孩隔着栅栏拥着彼此,看到兰痕不经意地一抚自己的发髻,拿出一个小小纸卷又塞进菊梦的如云长发里。“对啊,是菊梦姐姐。”兰痕叹息般地说。两人不再多说什么了。承嗣不知道对方是否也想到在临别时菊梦这个温柔的软弱的女孩朦胧的泪眼与淡淡的微笑。他把菊梦留在了身后,只带上了兰痕,狡黠的好强的兰痕。他所辜负的到底是哪一个呢,是带着泪与笑送他的菊梦,还是一脸严肃其实满心欢喜的兰痕,抑或,两个都。。。。。。
坤宁宫果然被惊动了,上元节这一天在承嗣向皇后娘娘请安时,这年轻高贵的妇人用自己一双长含悲戚的狭长凤眼慈爱地望着他,招呼他到自己身旁坐下,微笑着说,“母后总当嗣儿还是孩子,其实嗣儿也已经长大了呢,昨天你父皇同我说也该给你大婚了。”
承嗣的心雀跃起来,自然,他面上仍是一幅云淡风轻的样子,可是他随即想到在这时候若表现得这般冷漠,说不准会让这位慈母扫兴呢。于是他露出一点点高兴的样子,起身庄重地行了一个礼,多谢父皇母后费心,然后带着点狡黠的神情又行了一礼,还要多劳母后为我操持,只是别光顾着挑儿臣喜欢的女子,也要有贤德能孝顺母后的才行。范皇后高兴地扶起少年,口中说“今天是过节,你若没有什么紧要事陪我吃了早膳再走,我这有你爱吃的莲子羹。”说话间,早膳已经摆好了,圆桌上一头摆着范皇后的一小碗白粥,几碟咸菜,另一头摆着给承嗣预备的撒了三色桂花的莲子羹和各色糕点。入了席,范皇后一边吃,一边看承嗣吃得有滋有味,心里又悲又喜,不觉那一小碗白粥已经见底,于是也要了半碗莲子羹慢慢吃着。宫女彩绣在旁打趣说:“太子爷,等你大婚了,可不能有了媳妇忘了娘,还得多来陪陪我们皇后娘娘。你看娘娘见了你心情也好了,胃口也开了,要是天天像这样,也不至于这样一天天地瘦。”说到这彩绣仿佛意识自己的失言忽然打住了。承嗣竟不知道要如何接口,他几乎要说,“好,我以后天天来陪母后用膳。”但是自己十三岁了,这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年纪,如果每天在没有血缘关系的母后宫中盘桓太久,谁知道那起小人会造出什么谣言呢。他只能每天来向母后简短地请个安,但愿这也能略略安慰这位对他有着深恩的母后。
确实是深恩啊,九个月前崇德皇帝的独子,年仅十岁的承玥突然逝世,三个月后皇帝与宗亲们终于议定要从宗室中领养一个孩子以承大祧。本来皇帝的二弟秦王的长子按照继承顺序本就排在他前面,又比他年长三岁,而且秦王在朝野的势力也比自己的父亲恭亲王大得多,太子之位无论如何也该是那个承福的。谁知几个孩子被领入皇宫与皇帝皇后见面时,皇后忽然起身上前拉住他的手,哭着回头对皇帝说,君上啊,我们的玥儿若能长大想必就是这个样子吧。皇帝也大为动容,当下就留他在坤宁宫住下,第二天朝会时立刻宣布领养承嗣,一切仪式从简从速,三日后即封为太子。
册封大典过了半月有余,领兵在外的秦王才得知消息,从得知皇帝要挑宗室子弟入宫那天起,他就没想过自己的儿子会落选。这下受了意外的一击,气得他简直要抛下百万官兵,星夜驰回京城,然而毕竟大统已定,自己这时赶去也是毫无办法,而且那几个使者在他的连连追问下支支吾吾地吐露出,京城的士绅百姓对承嗣的这次入选居然很感满意,说什么:“太子虽年幼,但是已经令名远播,日后定能成为一代贤 君。”那么也就等于是在说自己的儿子虽然年长但是颟顸莽撞不配作皇帝啦。想起自己那个宝贝儿子,秦王不禁皱眉,但是,他转念又想自己和那个痨病鬼大哥相比不是显然要贤能上许多吗?为什么父亲在选择太子的时候要选长不选贤,到了他们的儿子这一辈忽然又选贤不选长了。哼,恭亲王,这小子平日与自己要好,谁知还会来这么一下。就因为我远离京师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一天天地苦挣他们就敢这样欺负我的儿子。我又是为谁在这里熬着呢,不就是为了你们这帮只会躲在暖阁里吟风赏月的公子王孙,为了万寿无疆却病得奄奄一息的皇帝大人吗?瞧着吧,等这位断了气,那个十三岁的毛孩子上了台也是一样得靠他顶着。等一下,那时候他还要在这里吗?把朝政交给一对孤儿寡母?啊,这可不行!历史上年轻的太后总是会重用娘家人,范皇后那几个平民哥哥,现在只是招摇撞骗,聚敛钱财的无聊小人,到那时,大权在握,可就真成了祸国殃民的国贼了,说不定还会残害宗室,残害他们老李家。他们宗室可要早做准备才行。据说大哥连这个冬天都撑不过去了,那么等大哥死了,他一定要摄政,把权力牢牢地握在老李家手里。虽说这里没了自己可以说是一大损失,但是自己要是在中央运筹帷幄,就不会再有什么补给不济的破事。他会不断训练出优秀的将士派到前线来。这样老孟一个人也就能应对了。还有张超,马戚这些他着力培养的年轻将领再过些时日也就可以独挡一面了。啊,他要回朝去,如果那个孩子果然像人们说得有贤德,那么等他长大了,自己会交给他一个空前的盛世,然后飘然而去,归隐田园,他几乎要畅想自己到时要取个怎样的雅号了,但是忽然他意识到自己的思绪未免飞得太远了些。当务之急他得给自己的王兄去一封信,一方面要表示恭喜王兄承祧有人,一方面也要隐晦地点出自己的那些忧虑,并且表达希望日后为新王分忧的心情。这样一封信实在很难措辞所以他叫过他的主簿郭美,要他替自己来起草,并且着他明日亲自回京去。
郭美自到京以来,一直住在秦王的同母弟弟顺亲王府中。这个胖胖的乐呵呵的王爷知道哥哥这位属下与自己那帮只会插科打诨的门客们不同,待他甚为客气。不过郭美一住住到数九寒天,即不见皇上有给秦王复信的意思,也没有打探到什么值得汇报给秦王的消息,每日除了出席各种宴请集会与宗室各支联络联络感情外无事可做。直到有一天傍晚闲谈时,顺亲王忽然嘻嘻一笑,“咱们那小太子,当真是不能小瞧了呢。年初二那天晚上”他笑得越发开心,口中吐出的词语都模糊了,“据说足足过了半个时辰那丫鬟才出来的。”听他说着,郭美起先也附和着笑,但是忽然心中一动,神情也随之严肃起来,沉吟道:“太子殿下,也确实到了可以大婚的年纪了呀。”顺亲王闻言一愣,但是转瞬又笑起来:“诶,不妨事,不妨事,之前不是已经探过皇后的口风了吗?皇后娘娘认为为时过早,为时过早呀。”这时顺亲王的书童禄儿进来说:“宫里差人送来了些应节的玩艺儿。”“那么,把预备好的荷包打发了来人就是了,哦,对了,请他等一等,把小姐们做的灯谜挑几个带进宫去。”禄儿答应一声是,却仍站着不动。“咦,怎么了?”禄儿瞟了一眼一旁的郭美,打定主意似的说:“来人说要面呈殿下。”“是吗?宣他进来。”顺王爷一挥手。郭美乖觉地立起身,向主人一拱手,闪到屏风后头,立在一架多宝格前,信手拿起一个象牙鬼工球碌碌地把玩起来。只听外面一把细细的嗓音说:“常总管差小的来分送上元节的赏赐,另外好叫王爷得知,范王后今日一用过早膳就把王贵妃叫去坤宁宫,两位娘娘还一起用了午膳。”“哦,那么她们可聊了什么。”“好像是说要给太子殿下娶亲呢。”
啊,到底来了。从窗外射入的斜阳透过象牙球在屏风上撒上一滩细小的跃动的光斑。郭美的心思也同这精巧的工艺品一样慌乱地转动起来。需要立刻把这个消息送往北方吗?皇后是那么温良懦弱的一个人,说不定立刻就可以叫她打消了这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