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日,崇德三年的第一次早朝,太子太傅温子仪出班奏闻太子希望入国子监读书一事。勉力支持着病体的皇帝听后冷哼一声,“怎么,皇宫里呆久了闷得慌吗?”老头子一听吓得抖抖索索地跪了下去。这时礼部尚书龚铭出班奏道:“陛下,关于此事,微臣于犬子处也略有所闻。”他顿了一下,见皇帝虽然沉默着但并无要嗔怪的意思于是接着说,“太子殿下的意思是,温太傅博古通今,听其讲经,常如醍醐灌顶,豁然贯通,如此乐事,太子不愿独占,而愿与诸生同领,亦以昌盛世之文教。另外学问之道在乎切磋琢磨,太子虽有犬子陪伴左右,无奈犬子鲁钝不堪驱役,倘能与国子监诸生交流所长,定有助益。”满朝文武听了纷纷赞叹起来,皇帝也高兴了,说:“那么便准许太子每旬出宫一次,不可再多,沿途要严加护卫,切记切记。”
承嗣得知这个消息,着实得意,虽然只是很小的一步,但是是由他自己一手策划的,现在办成了,对手和伙伴还都给蒙在鼓里,谁也不知道他真正的目的。他信步迈出书房,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芬芳,原来廊下的腊梅开得那样好,“兰痕,”他呼唤道,“替我折一枝梅花给母后送去。”
兰痕连忙披上一件藕荷色披风走过来,她洁白纤细的小手拨动着一根根枝桠,一忽儿就冻成了粉红色,终于她选定了一枝,小心地掸去上面的残雪。果然不错,花朵虽不顶多,但是姿态风雅,正适合那只霁蓝釉梅瓶。她折下花枝又命一个小太监拿来一颗火炭,烤焦了折口处,插入已灌入了些清水的瓶中,这才捧着去了。走到坤宁宫西暖阁门口,侍立在那里的彩衣冲她摆摆手,拉她到一边说:“顺王爷才进去,脸色很不好看的样子呢,你且在这儿等一会儿。”
“顺王爷,秦王的弟弟吗?”“不错,就是他。”
兰痕立刻替皇后担忧起来,这会儿皇帝正病着,这个顺王爷却突然出现在皇后寝宫,简直可以说是有逾礼制,大概也不是怀了好心来的。皇后一个人能对付得来吗?这样想着她对彩衣说:“既是这样,我过一会儿再来吧。”于是捧着那只霁蓝釉梅瓶,急急地往王贵妃住的綺香殿走去。
坤宁宫西暖阁里顺王爷与范皇后拉扯了些节中的庆典,崇德帝的病体等等,终于步入了正题。他一脸严肃地向皇后指出眼下陛下卧病在床,太子却要娶亲恐遗天下以不孝之讥。皇后接口道:“其实本宫急着操办嗣儿的婚事,也是想到民间有冲喜一说,也许。。”
不待她说完,顺王爷鄙夷地哼了一声,圆圆的粉脸毫不掩饰地紧皱起来。皇后娘娘立刻住嘴不敢说了,她痛恨自己为什么至今不能忘了自己作为一个木匠女儿时耳濡目染的一切。顺王爷更进一步滔滔不绝地说承嗣作为一个大帝国的储君本来就有体质太弱的嫌疑,要是这么小就亲近女色,掏空了身体谁能负责。。。。。皇后娘娘涨红了脸听着,她简直疑心这位王爷不但是在说承嗣而且是在影射着圣上。这时门外响起了一片参见贵妃娘娘的声音,一个二十来岁戴着青鸟衔珠冠,身披百蝶穿花氅的妇人满面堆笑地走了进来。她见过礼之后即笑说,“臣妾不请自来,打搅娘娘和王爷谈话了,真是抱歉,还望娘娘和王爷恕罪啊。”顺王爷不明白这个眼下炙手可热的贵妃娘娘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不过他料想丧子之后与皇帝渐渐疏远的皇后与夺了皇帝宠爱的贵妃之间想必也同自己家里那一群女人一样是斗红了眼的,所以他立刻转向这个新到的同盟军道:“我正在劝皇后娘娘不要如此急着为太子殿下娶亲呢。”
“哦,是吗?”王贵妃捧着茶碗,用碗盖轻轻拂去茶上的浮末,“昨天晚上殿下还跟我说他很期待嗣儿成婚,最好啊,转年就能让他抱上孙子呢。不知顺王爷为什么以为此事不妥啊?”
皇上自从病倒后夜夜都是王贵妃服侍,她说这是皇上的意思谁敢校其真伪。顺王爷一下噎住了,郭美交给他的这个差事不想竟如此难办。好在王贵妃微微一笑,就另起了个不相干的话头,与两位皇嫂闲扯了一会儿即起身告辞了。
为了太子的大婚而遴选天下秀女的圣旨已经遍传天下。然而谁都知道所谓选秀其实只是一个形式,那些经过层层筛选来到王宫的平民女子其实只是充作日日洒扫庭除或者夜夜空闺独守的下层嫔妃罢了。真正能够在这九层深院中挣得一个光鲜的地位乃至给自己的家族带去利益的只有那些出身官宦之家或者本就是皇亲国戚的大小姐们。 像当今皇后那样麻雀变凤凰是百年难得一遇的,一方面皇后当年确实清丽无双,那些负责选拔的太监命妇怎样也挑不出眼,年轻的皇子更是一见就再也挪不开眼,另一方面当时朝野太平,不需要去和谁结什么政治联姻,才能任儿子喜欢谁就是谁。而眼下的这场婚事摆明了就是一场各方势力的重新洗牌组合,只有天真的范皇后仿佛看不到这一点,随着各府送来的女孩们一批批到京,她每天忙着在皇家花园里招待她们,仔细聆听她们的谈吐,认真观察她们的仪态,努力抓住一些能够证明温良恭俭的蛛丝马迹。承嗣对这些女孩不感兴趣,他要的与其说是几个妻妾不如说是几个能为他所用的家族。
“兰痕,你说我娶谁好呢?”两个小人儿遣开了从人,躲在假山里亲昵的携着手。
“这我怎么知道,不过我听说孟将军的那位小姐可是很喜欢你呢。”
“哈哈,没错,我就是要娶她,兰痕,孟将军在北方浴血多年,世人却只知秦王是国之长城,我不信他心里没有不满,如今他的大儿子是禁卫军的副统领,却比身为正统领的承誉更受拥戴,我要是能娶到她,那就有一部分军卒会支持我了。”
“可是,那个孟媛儿还小呢,秀女的选取标准是十三到十六岁。”
“呵,没关系,总会有办法。”承嗣踌躇满志地说。
收到菊梦带回的字条,恭王甚感讶异,他本看中了贺丞相的女儿,字条上却要孟将军的女儿,那女孩岁齿未足不在应选之列,要娶她得先打通方方面面的关节,就是娶了来,她父亲是秦王的人,未必能与嗣儿同心同德。这样吃力不讨好的,恭王本不愿意做,听夫人说了那位孟小姐与嗣儿间的光景,再一想此中利害,这才托龚铭去与孟家长子相商。
孟家只得一个幼女,儿子却有一串。这位居长的孟誊已过而立之年,与他众兄弟不同,自幼好读书,如今任国子监助教,因几次碰到太子,都得非常之礼遇,对承嗣很有好感,对把幼妹嫁与他也无异议,只是一再说不敢做主,要禀告父亲。龚铭无法只得告辞。孟誊送走客人回来却见小妹站在堂中央,嘟着嘴瞪着他。原来孟媛一直在偷听。这几天听说太子要纳妃,急得她要哭,又没有人可以诉苦。今天忽然这样喜出望外,哥哥却不赶紧作成了此事。说什么禀报父亲,这么远的路一来一去可不是要误事?故拿出她女孩家的十八般本事,直磨得哥哥满口答应才罢了。
远在北疆的秦王起先听到郭美没能成功阻止太子议婚一事,他前去拜访的文武大臣们不知怎么地都听说皇帝对这场婚礼很是期待,谁也不敢去触这位日渐喜怒无常的主上的逆鳞,很是恼火。不过接着信使送来消息说婚礼按部就班地准备着,并不听说哪派势力有什么可疑的动向他也就安心起来。毕竟太子大婚也不代表一定就能亲政,如果皇兄在这个冬天就去世,恐怕主要的政治斗争还是集中在太后与他们这帮叔伯之间。现在要是轻举妄动,把多疑的王兄推向对方那一边,下几道培植后党的诏书那可就惨了。再后来,他又听说太子最近一心一意地准备着开春要正式去国子监读书,他更不屑起来,哼,到底是老五的儿子,脱不了的腐儒气,天下难道是子曰诗云地云出来地吗?还不是得靠一刀一枪地打出来。
在秦王的信使于北疆和京城间穿梭往来的时候,菊梦也在王府和丞相府间穿梭着,她总是衣着朴素提上一个食篮或者一个小包裹,尽量避人耳目。一趟又一趟,她向贺丞相的那位范夫人传达着王府的意思,晓以她自己也不甚弄得清厉害。终于请动这位夫人,使她肯背着自己那坚决地不愿插手宫闱的丈夫进宫去一趟。
与妹妹的一番深谈后,皇后看清了,她要保护这个儿子可不是照管他的衣食住行那么简单,她要为他寻找保护伞,但是孟家的女儿才十岁,承嗣会乐意吗?于是她留妹妹再宽坐会儿,着人把承嗣请来。与他说了各种情形。承嗣听了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他笑了笑离开座位行礼道,孟将军的女儿固然是极好的,但儿臣还有一位女子无论如何都想娶,还请母后,夫人恩准。也不待答话,他又急急地说, 国人都道夫人家中有一位姐姐是当今第一才女,儿臣若得了她定能成为贤助。丞相夫人一听,多年的心结就能解了,淑贤不但要出嫁,还是嫁给太子,实在喜出望外,立刻朝她姐姐投去期待的目光。皇后微笑着说:“这个呀,那可要看贺丞相肯否割爱呢。”
回到家中,范夫人也顾不得丈夫是否会嗔怪自己未与他商量就入宫去了,当晚就把太子有意娶淑贤的事告诉了夫君。贺丞相却不像她以为的那样喜欢,他把女儿叫她跟前,问她愿不愿意,并说如果她不愿意,那么即使太子殿下不高兴,他也会回绝的。淑贤低眉道:“愿替父亲分忧。” 贺峰有些发急,他紧紧盯住女儿道:“淑儿,你要知道嫁与太子不但是一入宫门深似海,而且如今太子殿下地位不稳,名为东宫,却住在坤宁宫的东暖阁,一切应制当有的随从幕僚全无,你跟了他实在是危机重重,这不是替为父分忧,而是叫为父担心啊。”
沉默了一会儿,淑贤抬起头对上父亲的目光,“那么父亲认为十年后这天下是谁的天下。”贺峰一愣:“委实说,为父不知。”
“那么父亲希望是谁的天下。”
“这个,秦王刚愎自用,他若掌了权,绝不可能依照太祖遗训与我等士大夫共治天下。太子殿下如今名分已定我自然是希望他能顺利即位。”
“既然如此父亲为何不助他一臂之力呢?”
“皇帝的家事岂是人臣所宜插手的。”
“哦,家事吗?储君之立关乎国之根本,父亲怎么说是家事。”
“嘿,女儿呀,这种事一旦失败,会招致对方的报复自不必说,就算成功了,功高震主也未必有什么好处。”
“可是父亲你不是每常说要重是非而轻利害的吗?怎么这会儿又明哲保身起来。”
贺峰愣愣地听着女儿的指责,那清脆的嗓音仿佛是响自自己内心深处一样。
“女儿愿为父亲分忧。”淑贤又说了一遍。
贺峰突然觉得自己好累,他摆摆手,淡淡说:“今夜晚了,以后再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