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家分晋(2)
当初,智宣子将立智瑶为继承人,族人智果进谏说:“不如立您的另一个庶子智宵。因为智瑶有五个方面都比别人优秀,但是有一条不如人。五个优秀的方面是:一表人才,精于骑射,多才多艺,能文善辩,强毅果敢。不如人的地方呢,就是他这个人不仁义。以如此的才干,又没有仁德之心,强力去驾驭别人,那谁受得了呢?如果您立了智瑶,智氏一定会族灭。”
智宣子不听。智果为了避祸,就找太史重新登记,改姓辅氏,脱离智氏家族。
赵简子的儿子,大的叫伯鲁,小的叫无恤,犹豫不知道该立谁为继承人,就用两片竹简,刻上训诫的话,分别给他们俩,交待说:“一定谨记!”三年后问他们简书的内容。伯鲁张口结舌,早就忘了。问他竹简呢?也丢失了。无恤则背诵如流,问他竹简呢,马上从衣袖里拿出来,一直随身带着呢!于是赵简子认为无恤贤德,立无恤。
赵简子派尹铎治理晋阳。尹铎请示说:“您派我去,是为了多搜刮钱财呢,还是为了保家卫国呢?”赵简子说:“保家卫国。”尹铎去了,就减轻赋税,增进民生。赵简子对无恤说:“晋国一旦有灾变,你不要认为尹铎年轻,也不要嫌晋阳路远,一定去投奔他。”
智宣子去世,智襄子,就是前面说的智瑶,又称智伯,继位,也掌握了晋国执政大权。有一天,智襄子与韩康子、魏桓子在蓝台宴会。宴会期间,智伯屡次戏弄韩康子,又侮辱韩家的总管段规。智国听说后,进谏说:“激怒对方而不小心提防,恐怕要大难临头!”智伯说:“什么大难?我就是大难,我不给人大难,谁还敢给我带来大难吗?”智国说:“恐怕不是这么回事儿!《夏书》上说:‘一个人屡犯过失,结下的冤仇不在明处,不能因为看不见就不加防备。’君子能在小事上谨慎,才没有大患。今天主公您在一次宴会上就同时羞辱了对方君相二人,让他们蒙受耻辱,您还认为他们不敢报复,恐怕不大妥当吧!就连黄蜂蚂蚁,都能害人,何况对方是一个强大家族的族长和总管!”智伯不听。
智伯要强占韩康子的土地,康子当然不愿意给。段规就说:“智伯好利,而且刚愎自用。如果不给,他一定兴兵攻伐我们。不如给他,他得意忘形,必定如法炮制,找其他家族要地。别人不给,就会激起战争,那时候咱们再见机行事。”
韩康子说:“行!”派使者去,给智伯送上一个拥有一万户人家的城邑。
智伯大为高兴,果然如法炮制,又找魏桓子要地。桓子准备拒绝。韩氏家族总管任章说:“为啥不给他呢?”桓子说:“他无故索地,当然不给。”任章说:“他无缘无故就要别人的地,诸家大夫一定畏惧。我们给他,他一定更加骄横。他骄横而轻地,诸家大夫呢,因为畏惧共同的敌人而相亲。以相亲之兵对轻敌之人,我看智伯的命也就不长了。《周书》上说:‘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与之。’主公您不如给他,让他骄横,然后我们就可以选择联盟来对付他了。干嘛要我们今天单独一家来跟他翻脸呢?”
魏桓子说:“善!”也送了一座一万户人家的城邑给智伯。
韩家给了,魏家也给了,智伯得意忘形,接下来找赵康子,指名要蔡与皋狼两个城邑。赵襄子拒绝。智伯大怒,统帅韩、魏两家的军队来攻打赵氏。赵襄子抵挡不住,要撤,问手下:“咱们往哪儿撤呢?”手下说:“长子县比较近,而且城廓完固。”赵襄子说:“人民精疲力竭去巩固城廓,又要拼死命来守城,谁能与我同心合力呢?”手下说:“那去邯郸吧!存粮比较充裕。”赵襄子说:“所谓存粮充裕,那都是搜刮来的。当初把人民都搜刮光了,现在又让他们跟我送死,他们能拥护我吗?还是去晋阳吧!父亲在世时嘱咐我,有难就去晋阳。尹铎宽厚爱民,晋阳人民一定和我上下一心!”于是去晋阳。
智、韩、魏三家的军队包围了晋阳,并引水灌城,城淹到只剩六尺,锅灶沉没水里,都生出了长脚虾,人民还没有背叛投降的意思。智伯视察水攻的情景,当时魏桓子驾车居中,韩康子持矛居右。智伯说:“我今天才知道,水攻可以亡人之国啊!”听了这话,魏桓子用肘碰碰韩康子,韩康子也轻轻踩了一下魏桓子的脚,因为两人都想到了,汾水可以灌魏的主城安邑,绛水可以灌韩的主城平阳。
智伯的谋士絺疵说:“韩魏必反!”智伯问:“你怎么知道?”絺疵说:“形势之必然,以韩魏之兵攻赵,赵灭亡了,下一个就轮到韩魏。现在我们约好的,灭赵之后,三分其地。现在城已经淹到只剩六尺了,人马相食,眼看他们就要投降了,而韩魏二人,面无喜色,反而忧心忡忡,这不是要反,那是什么呢?”第二天,智伯把絺疵的话告诉韩魏二人,二人说:“这是敌人的离间计,让主公您怀疑我们,然后放松了对赵氏的攻击。我们怎么会对马上就要到手的地盘不动心,反而去图谋反对您,做那充满危难而办不到的事呢?”韩魏两人刚走,絺疵进来,对智伯说:“主公您怎么把我的话跟他们说呢?”智伯说:“你怎么知道我跟他们说了?”絺疵说:“他两人盯着我看,然后又快步离开,我就知道他们的心思了。”智伯不听絺疵的,絺疵为了避祸,就请求出使齐国,溜了。
赵襄子派张孟谈偷偷出城见韩魏二子,说:“我听说唇亡齿寒的道理,今天智伯率韩魏攻赵,赵亡之后,就轮到韩魏了。”二子说:“我们也知道这道理,就是怕事情没办成,而阴谋泄露了,反而招祸。”张孟谈说:“谋出于二子之口,入臣之耳,有什么不放心呢?”于是三人商议停当,约好起事的日期,赵襄子派人深夜杀掉守堤的士卒,把水引去灌智伯的军队。智伯军乱,韩、魏两军分从两翼夹攻,赵襄子率赵军从正面攻击,智伯军大败,于是杀智伯,尽灭智氏之族,只有辅果一支得以幸存。
【司马光评论之原文】
臣光曰:智伯之亡也,才胜德也。夫才与德异,而世俗莫之能辨,通谓之贤,此其所以失人也。
夫聪察强毅之谓才,正直中和之谓德。才者,德之资也;德者,才之帅也。云梦之竹,天下之劲也,然而不矫揉,不羽括,则不能以入坚;棠溪之金,天下之利也,然而不熔范,不砥砺,则不能以击强。
是故才德全尽谓之圣人,才德兼亡谓之愚人,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凡取人之术,苟不得圣人、君子而与之,与其得小人,不若得愚人。何则?君子挟才以为善,小人挟才以为恶。挟才以为善者,善无不至矣;挟才以为恶者,恶亦无不至矣。愚者虽欲为不善,智不能周,力不能胜,譬之乳狗搏人,人得而制之。小人智足以遂其奸,勇足以决其暴,是虎而翼者也,其为害岂不多哉!夫德者人之所严,而才者人之所爱。爱者易亲,严者易疏,是以察者多蔽于才而遗于德。自古昔以来,国之乱臣,家之败子,才有馀而德不足,以至于颠覆者多矣,岂特智伯哉!故为国为家者,苟能审于才德之分而知所先后,又何失人之足患哉!
[译文]
智伯之亡,是亡于才胜于德。才和德是两回事,但是一般人分辨不出来,都通称为贤,这就是看错人的原因。
察强毅叫才,正直中和叫德,才者,德之资也;德者,才之帅也。德驾驭才,德运用才。那云梦泽的竹子,是天下最强劲的质地,但是,不进行矫正揉曲的处理,再加之以羽翎箭括,就不能成为一支利箭。那棠峪出产的金属,是天下最锋利的物件,但是,不进行熔炼锻铸,再加之以磨练砥砺,就不能攻击强大的敌人。
所以说,才德兼备的叫圣人;才德皆无的叫愚人,德胜于才的叫君子,才胜于德的叫小人。取人之术,如果得不到圣人、君子,宁肯得愚人,也不要用小人。为什么呢?因为君子挟才以为善,小人挟才以为恶。挟才以为善,则善无所不至;挟才以为恶,则恶也无所不至。愚者虽然也想干坏事,但是智力不能周全,力量不能胜任,就像乳狗咬人,很容易就把它制住了。小人呢,智足以逞其奸,勇足以决其暴,这是如虎添翼,为害不浅!而且,人们对德呢,往往是敬而远之,对才呢,则爱而亲之;一个疏远,一个亲近,就往往为有才之小人所蔽,而忽视了他们的德行。自古国之乱臣,家之败子,才有余而力不足,以至于亡国败家的例子,太多了!岂止是智伯这一个案例!所以,治国当家者,如果能审查才德之分而知所先后,又何必怕自己没有知人之明呢!
[华杉先生点评]
《资治通鉴》开篇头两节,用心良苦,开篇立意,第一节讲礼制名器,这是治国之大本;第二节讲才德之分,亲贤臣,远小人。《资治通鉴》,最重要的纲领就这两条吧。
才德之分,司马光说要知所先后,知所先后,是《大学》里的话,“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凡事你知道哪个在先,哪个在后,就接近得道了。德为先,才为后。那么,用人之际,能辨别谁是君子,谁是小人,其先后又在哪里呢?我的体会,自己做君子在先,辨别别人是不是君子在后。如果对自己的德没有要求,看别人你就看不清。智宣子当初为什么看不出智伯是败家子呢?不是他不晓得这些道理,是他自己就有问题。
所以,凡是在于要求自己。如果你在网上看见一个标题——什么样的朋友不值得交——你点击进去一条一条读,提醒自己提防这些人,还转发分享,这等于什么也没学到。当我们读这样的文章的时候,应该一条条对照自己,我不要成为那样的人!至于别人,一时还顾不上,自己还没管好呢!
神宗皇帝在御制资治通鉴序中说:“君子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我们读书是为了修自己的德。要修德,是因为真切认识到自己缺德,缺,才要修嘛。
学习才德之辨,学习君子小人之分,主要是要认识到自己是小人,自己缺德,才尽量去补救改过,不是为了制别人,也不是为了有辨别他人的“智慧”。当你擦亮了自己的良知,自然心如明镜,来者如照,了了分明,不需要再添加什么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