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情赋》是晋代陶渊明为数不多的描写个人爱慕思恋心仪女子之情的作品之一。此文风格特异,与陶渊明诗文一贯疏淡阔远的行文风格迥异。所以,历代文人谈及此文时,颇有有一些歧异的观点。尤其那些正统文人更是认为此文淫意太盛,故历代编纂文集时,多不选此文。
如萧统在编选《陶渊明集》时便不纳此文,并在《陶渊明集序》中说:“白壁微瑕者,惟在《闲情》一赋。杨雄所谓‘劝白而讽一’者,卒无讽谏,何必摇其笔端?惜哉,无是可也”。这是最典型的批评此赋的观点。针对此论,苏东坡却说:“渊明作《闲情赋》,正所谓《国风》,好色而不淫,正使不及《周南》,与屈宋所陈何异?而统讥之,此乃小儿强做解事者。”以上两家所评,萧统以道德正统出论,而苏轼以世情文学出论,似乎各有道理。但是道统终究赢不了人性世情,更何况《闲情赋》有如此高的文学成就呢。
然而,《闲情赋》是陶渊明创作的辞赋中唯一的一篇无论风格还是思想内容都很独特的作品。它填补了陶集中没有爱情描写的空白,表现了陶渊明丰富的内心世界,是中国文学史上描写男女爱情的不可多得的名篇佳作。
但是此文并非单纯地只是抒写作者对爱情的渴望和对美人的热烈追求。赋中所述的女子德貌双全,是根植于现实世界的真实形象,显然不是曹植《洛神赋》中神女之类的虚幻场景。赋中的女子或实有其人,但其象征意义似乎更重一些:正如其序言所说,“始则荡以思虑,而终归闲正。将以抑流宕只邪心,谅有助于讽谏”。这或者是作者真正的用心之处,但此文极高的文学成就更使其拥有无与伦比的感染力。通读此文,我们感到的是一种无法抑制的爱意。赋中的‘十愿’让爱无处不在,而且是爱而不能,以致夜不能寐。
可以说,诗文中有了《闲情赋》,让陶渊明不再是是个神,而是有血有肉有情有爱的真正的人。在这里,我们不仅可以看到陶渊明的平和淡远,看到不常有的清越激扬,也可以看到陶渊明作为南国诗人情辞溢于外的一贯风致,更看到他对屈宋辞赋的继承与发扬,他是汉魏以来小赋的集大成者。
此文在诸集中较难找到,即使在陶集中,亦要全本才行。好在当今各出版社重印的《陶渊明集》,大都将此文补录付印,实在是我们这代人的幸运。偶购得新版《陶集》数种,书中《闲情》皆备,甚喜,钞录以志之。
闲情赋并序
初张衡作《定情赋》,蔡邕作《静情赋》,检逸辞而宗淡泊,始则荡以思虑,而终归闲正。将以抑流宕之邪,谅有助于讽谏。缀文之士,奕代继作,并因触类,广其辞义。余园间多暇,复染翰为之,虽文妙不足,庶不谬作者之意乎!
夫何瑰逸之令姿,独旷世以秀群。表倾城之艳色,期有德于传闻。佩鸣玉以比洁,齐幽兰以争芬。淡柔情于俗内,负雅志于高云。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长勤;同一尽于百年,何欢寡而愁殷!褰朱帏而正坐,泛清瑟以自欣。送纤指之余好,攮皓袖之缤纷。瞬美目以流眄,含言笑而不分。曲调将半,景落西轩。悲商叩林,白云依山。仰睇天路,俯促鸣弦。神仪妩媚,举止详妍。
激清音以感余,愿接膝以交言。欲自往以结誓,惧冒礼之为愆;待凤鸟以致辞,恐他人之我先。意惶惑而靡宁,魂须臾而九迁: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而枯煎!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悲脂粉之尚鲜,或取毁于华妆!愿在莞而为席,安弱体于三秋;悲文茵之代御,方经年而见求!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悲高树之多荫,慨有时而不同!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悲扶桑之舒光,奄灭景而藏明!愿在竹而为扇,含凄飙于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顾襟袖以缅邈!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悲乐极而哀来,终推我而辍音!
考所愿而必违,徒契契以苦心。拥劳情而罔诉,步容与于南林。栖木兰之遗露,翳青松之余阴。傥行行之有觌,交欣惧于中襟;竟寂寞而无见,独悁想以空寻。敛轻裾以复路,瞻夕阳而流叹。步徙倚以忘趣,色凄惨而矜颜。叶燮燮以去条,气凄凄而就寒,日负影以偕没,月媚景于云端。鸟凄声以孤归,兽索偶而不还。悼当年之晚暮,恨兹岁之欲殚。思宵梦以从之,神飘飘而不安;若凭舟之失棹,譬缘崖而无攀。
于时毕昴盈轩,北风凄凄,炯炯不寐,众念徘徊。起摄带以侍晨,繁霜粲于素阶。鸡敛翅而未鸣,笛流远以清哀;始妙密以闲和,终寥亮而藏摧。意夫人之在兹,托行云以送怀;行云逝而无语,时奄冉而就过。徒勤思而自悲,终阻山而滞河。迎清风以怯累,寄弱志于归波。尤《蔓草》之为会,诵《召南》之余歌。坦万虑以存诚,憩遥情于八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