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爸第一次离家出走的时候我才一个月大。我妈因为生了我这个女儿,不招人待见。没有奶水,硬是米糊撒两搓盐把我喂活的,导致她现在看我脸颊两边有点脱皮都很愧疚。我妈说那时候我米糊吃得脸都是裂的,裂得疼嘛,就爱哭,肚脐眼儿都比平常小孩大上一圈,哭肿胀烂的。总之,我哭,她也哭,我在哭声里越长越结实,她在哭声里夜夜难眠,头发大把大把掉。
好歹熬过去了。
大概小学四年级,眼见着日子平稳下来,我爸回来了。其实我没啥印象,就记得那阵子我妈又开始哭,我爷爷那会儿是家里的狠角色,赚钱多,说话有份量,逮着点不痛快就开骂。闹闹腾腾半个月多,我爸跪在家门口,灰头土脸的,爷爷从仓库里拿出一根比我人还粗的扁担,往我爸屁股上打。
“你打吧,打了让我回来吧,我错了。”我爸呜咽道。
我妈抢过爷爷手里的扁担,举起来又放下,来回了几次,把我爸拽进房间,门关得砰砰响。
那晚之后算是正式和好,我爸在家睡了足足三天,又跟没事人一样回到原来的兽医站上班。那个时候的我特喜欢我爸,日日盼望的他回来了我高兴呀,带我出去玩、吃没见过的意大利面和披萨,样样都是新鲜玩意儿。我就这样浑然不知地帮这个打着“带女儿出去玩”的旗号夜不归宿的爸,瞒天瞒地骗我妈。
我的心一直向着我爸,直到他又一次大张旗鼓地把电话递到我手上:
“快跟妈妈说,今晚我们要去游乐园,不能回来了。”
那个晚上,我半夜被隔壁床的嘎吱声吵醒,昏暗的灯光照出白色床单上四条愈加白花花的大腿,那个阿姨就这样当着我的面骑在我爸身上。我满脑子轰鸣声,好奇、羞耻加上强烈的震撼变成一股奇异的困意向我席卷而来,我再度进入梦乡。
不知道那些被丈夫出轨这件事伤得透透的女人都是怎么捱过去的,总之我妈作为一个70年代保守的农村女人,终于还是心一横把婚给离了。那时候离婚不像现在,而且又是农村,我妈的日子一点不好过。爷爷把脸面看得比啥都重,根本忍不了我妈这个出格的行为,三天两头跪在我妈面前求她去死。
“我告诉你,你越盼我死,我就越要活!!”
她被逼急了,撂下狠话,卯足了恨劲儿过了好几年。仿佛所有经过她的人手里身上眼睛里都藏了刺,靠近她就是要嘲讽她。我妈变得沉默寡言,刀枪不入。
2.
差不多我十几岁的时候,我妈在别人介绍下认识我后爸。胖乎乎的,长得像只青蛙。他有个儿子,比我小七岁,第一次见他是在一家饭店里,约着一起吃饭,小男孩黑黢黢的眼睛,眉毛皱得很紧,怯生生地喊了我一声“姐姐”。
那天回家我妈脸上露出少有的羞涩,把我拉到一边用破釜沉舟的口气问:
“我要是跟他在一起,你同意哇?”
“好啊,我当然挺开心的。”
她顿了顿:“真的喽?”
“是的呀。”
望着她瘦呼呼的背影我突然很开心,不单是为她要迎来新生活,更是我终于又有爸爸了,还多了个弟弟。
之后又一起吃了几顿饭,去了一趟他们老家。就在我们隔壁县,过去却很远。我妈骑电瓶车载我,沿省道公路一直往南开,四十来分钟后拐进一个小路口,再拐几个弯就到了。他们爷俩在路口等我们,远远望过去两个人都黑不溜秋,后爸挺着胖肚子站在前面,瘦小的弟弟探出头向我们这边张望。
“姐姐,快来!”弟弟看起来很高兴,招手让我跟他去羊棚里认识那些他一手喂大的小羊崽。
“别胡闹,先去里面找奶奶。”后爸拍了一下弟弟的后脑勺,示意他到厨房里帮忙。接着又转过来:“认识路吧?快进来,已经在烧饭了呢!”
我妈也有点局促,拉着我进去,看见一对老夫妻在厨房里忙活,一个烧柴火烧水,一个在炒菜。滋啦滋啦的油和菜翻滚的声音把我俩带得安心下来,我们身体探出厨房,好奇地打量周围。
这是一幢两层楼的房子,大门进去是个空厅,再往里是通二楼的楼梯间,东面只有一个房间,放些锄头刨子等杂物。西面放了张吃饭的八仙桌,正常应该有扇门跟空厅隔开,这里没隔,一进大门就能望见人吃饭。再西面是厨房,独立的一个小房子,连着一个天井。很旧,好在宽敞。
外面有个羊棚,小羊崽“咩咩”地叫,我撒欢似的跑过去瞅。只见弟弟小手臂上跨了个篮子,正往羊圈里喂草,一股子羊的味道扑过来。我没见过真的羊,跟想象里不一样,这羊灰扑扑的,大概是蹭到了羊圈地上的泥巴。叫唤的声音像极了小孩的哭声。
“我每天都割草给他们吃,诺,你看。”,他指了指南边那片大竹林,一脸骄傲道:“我就是去那里割草的!”
看完羊,我跟弟弟熟起来了。坐一起吃饭的时候他挨得我很近,时不时往我碗里夹菜。
那几年的确幸福,他们俩搬来我家,后爸找了份离我家很近的工作,弟弟也开始在这里上小学。相处久了觉得后爸跟我爸很多地方都很像,尤其在做饭方面。不是说有多好吃,他们都有一个能把菜味道变怪的本领。
比如说煎个蛋,一定是要往鸡蛋里洒满调料,碎芝麻、黑胡椒、孜然粉,单拎出来都没啥,混在一起就很难以言喻。后爸还喜欢开着他那二手面包车去海边钓鱼,常常把钓来的小鱼小虾跟鱼友们分一分带回来烧。如果哪天他一回家风风火火撸起袖子就往厨房钻,准儿是钓到了条大鱼准备烧酸菜鱼呢。他的酸菜鱼有时候放番茄汤底,有时候是牛奶味儿,摸不准,但意外地好吃。
好景不长,后爸跟人合着做机油生意,掉了链子,开始不回家。我妈很硬气地掏钱帮他,跟个无底洞似的,越帮越不景气。没办法,他只好关了店,回老家跑货车。起初是每个礼拜来看我们两次,带点送货时多出来的牛奶饼干。一来一回几年过去,他几乎没怎么到我们家来了。他俩去办离婚证那天,我妈出发前来我房间,面露愧色:
“我离两次婚,你觉得丢人吗?”
“怎么会,现在都什么年代了。”
我翻个身假装睡觉,听见她走出门,眼泪涔涔地往外冒。
怎么讲呢,第十个年头了,她到现在也才算勉强过得还好,当时的她无论如何也过不好。只是熬着,她的大半辈子用熬这个字来形容太精确不过。偏偏这样的她,在每个看不清天色的日子里教会了我坚韧和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