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     子

吴天，是吴家四个兄弟中唯一的单身汉，也是吴村唯一一个因为搞对象失败而成了疯子的男人。现在他都四五十多岁了。

他的大哥在地震中不幸身亡，二哥是飞行员，三哥是七十年代的穷光蛋，八十年代的万元户，九十年代的百万富翁，零零年代的亿万富豪，现在全家都移民到美国去了。

只有他，还留在故乡，还在不分季节地寻找他的初恋——李翠花。

人们印象最深的是他游荡在村路上，嘴里不停地喊“翠花”“翠花”。假若碰见爱穿着花衣服的大妈或老太太，他就紧追不舍，“翠花、翠花”就叫的更急了。吓得这个村的大妈和老太太们，都不敢穿花衣服了。年轻人本来就不爱花衣服，倒避免了疯子的骚扰。

这也是有原因的，据说他的对象李翠花跟他分手时，穿的就是碎花衣服。他说不定连“翠花”模样都忘掉了，却对这件衣服是“碎花”的永远记忆犹新。

世界上有多少人，会因为一个对象黄了就疯掉呢？在李翠花同他分手的第三天，他就疯了。一直到死，也没清醒过来。

分手的原因是人家的姨给外甥女另外介绍了一个更好的对象。那个男人无论长相，家庭，工作，都比他强，人家见异思迁，果断与他分手。他不愿意，舍不得，不撒手，结果精神崩溃，成了痴情的疯子。于是，就在与世隔离的虚幻世界中，度过了一生。

疯癫的他，由叔伯亲戚照管着，两个哥哥会定期把钱寄过来。二哥生活在遥远的南方，三哥发财后，已经不再做中国人了，早已加入了美国籍。

疯子还有个毛病，等到春天来临时，满地紫色的打碗花开了，他就会成宿地呆在野地里，晚上也在那里睡。因为那花的颜色，太像他的翠花穿着的衣服。

没有人会料到，疯子的离去，那么突然，又掺杂着一点戏剧性。

也不知哪个调皮的孩子，在哪里找到一个被遗弃的塑料模特，还给它穿了一件紫色的碎花衣服。据说这个坏孩子一边跑，一边逗着疯子追，疯子当然是紧追不舍。

已经到了荒郊野外，那个孩子把模特一扔，就跑回了家。疯子则紧紧抱住模特，以为找到了他久违的翠花。

那一夜，疯子没有回家，这是常有的事。他经常生冷不计，抵抗力像个超人，不吃不喝饿不死，荒郊野外冻不死。

这次都过了三天，他还没回来。虽是快到五月的天气了，晚上还是非常寒冷。于是大家开始找疯子。当人们在野外发现他时，他抱着他的塑料翠花，躺倒在开满紫花地丁的田埂上，早已僵硬得超过了他抱着的模特儿。

消息快速通知给他的两个哥哥，他们汇来了足够的风光办葬礼的钱，人却一个未到场。

叔伯亲戚有了钱使劲花，葬礼体面得让那些上了岁数的人，很久以后还蹲在墙根前，一边晒太阳一边议论纷纷，他们都羡慕得要死似的。

后来人们发现，疯子的坟上，坟前坟后，年年都开满紫花地丁，而且就属他的坟上开得多，开得艳。

而嫁到一百多里地外的，那个凡胎肉身的真正翠花，已经变成了发了胖的粗俗不堪、皮肤黑黄、皱纹深深的老女人，人们最熟悉的就是，她时常粗着嗓门儿，叫喊她的小孙子回家：“大刚子，你快回家，该吃饭啦！”

                          傻    子

在人们印象里，63岁的董老汉干起活来依然似年轻人一般。他总是早早起来就到张家的地里劳作，勤勤恳恳为张家干活，一直是他这些年来不变的习惯。

他当牛做马似的为张家忙碌了三十个年头。虽然张家的孩子们对他还是叫叔，而绝不可能叫爸爸。

三十年前，村里农用三轮车出了大事故，乘车的人伤了五个，死了三个。其中就有董老汉的妻子，和张家的男人。

董老汉结婚晚，还没孩子。张家却已经有了二男一女三个孩子。

失去了女人的董老汉悲伤郁闷，失去了男人的张家寡妇，也是生存艰难，困苦绝望。好心人于是就开始撮合他们。

毕竟年龄相当，有感同身受的共鸣，两家于是并成了一家。只是张家是村里大户，人口众多，做事就有点霸道。他们不同意两人去办结婚登记手续，就这么伙着过，农村叫“拉帮套”，倒是也不老少的。主要他们怕孩子会因婚姻关系，把姓给改了。同居关系就好办多了。

三个孩子的妈其实对死去的丈夫也是念念不忘的，只是为了有人帮忙把孩子养大才让董老汉来一起生活。董老汉对她则挚诚多了，就是因为喜欢，慢慢成了这个女人的奴隶，还是心甘情愿。

女人在家说一不二，董老汉对他也是恭恭敬敬，由着她来。董老汉认为自己天生就是干活的材料，整日埋头苦干，沉浸在劳动的快慰中。就连一分钱，都交给这个不是法律上的老婆，而是现实中的老婆，自己不留一丝后手，别人劝也不听。谁叫他看上了人家女人。

也有人劝董老汉和那个女人生个属于自己的亲生孩子，张家孩子再多也是别人的，如若老了对自己不亲不就惨了吗？但这遭到了张家的一致但对，包括女人自己也不同意，理由是孩子太多养不起了。

对此，董老汉虽然难过了一阵子，后来终于释怀。毕竟自己穷，找女人不易。能与张家那泼辣能干，模样又俊的女人联姻，也算福气呢。

就这样，含辛茹苦地把那些孩子一个个都带大了。当初三个孩子的年龄分别是七岁、五岁和两岁，现在都已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一大帮了，张老汉也做了爷爷。

孩子们还是客气地跟他叫叔叔，当然他们一个个也都依然姓张，据说哪怕是现在想改成姓董也不可能了，派出所说不可以。

不过随着年龄增长，女人对董老汉也是越来越照顾了，成了感情还不错的老来伴儿。

日子本来可以这样一直过下去，谁料天有不测风云，女人突然因心肌梗塞，抢救无效而亡。

董老汉一下就苍老了十岁。可他还是那么任劳任怨，甚至干起活来更卖力气。

农村没有固定的墓地，都是各自埋各自的，一般从自家的承包地里找一块地儿，就当做坟地，讲究一些的会让风水先生看一看。

张家女人就埋在自家地里，挨着已故丈夫的坟。痴情的董老汉就坟地边搭了一个小屋，经常地睡在那里，好离他爱着的女人更近些。

对于走得太突然的人，思念会更强烈，更持久，更伤神。人们去地里干活，远远就能看见那个简陋的棚屋。大家议论纷纷：

“这个傻子呀，到老也转不过来脑筋，还给人家卖命呢！张家闺女嫁的远，鞭长莫及，张家那两个儿子尚可，那两个媳妇可不是善茬儿，能像对待自己亲公公那样给他养老？等他干不动了，可怎么办？”

人们不无担忧他的以后，但董老汉什么也不说，还是守在坟边干活，干活，干活……

只有干活才是他的人生。至于生活，他不知道这有什么区别？和他有何关系？

他还能干活就知足了。反正其他的，都被那个女人带走了……

                           骗   子

梁富进监狱三个月时，听说对象赵月屈从了家人的建议，去相亲了。到了第六个月，赵月就跟那个男人成亲了，而且彩礼丰厚，那家家里有钱。

梁富的心彻底凉了。

他和赵月是一个村的，还是同学。两人都是初中肄业，又都一块去天津打的工。在那儿两人处成了对象。

梁富家里穷，下面还有一个弟弟，比赵月家都差一大截。他们那儿也是男孩多女孩少，这几年还不等到了法定的结婚年龄，大人们都纷纷张罗上了孩子们的亲事。不够结婚年龄先占上，要不以后有的是愁发。

一个女孩十六七就有人上门求亲了，一个男孩在二十二岁前结婚的比比皆是，超过了二十四岁，男孩就更不好找了，再拖拖，就很可能一辈子打光棍了。

农村的结婚年龄是大大提前了，跟城里刚好相反。

那赵月父母有优越感，现在有女孩子的都不愁。他们得知女儿看上了梁富，是发自内心的一百个一万个不同意。谁希望女儿嫁给穷光蛋？

于是他们就赶快出台了可以应允他俩结婚的两个条件，一是，从二十里地外的镇上买套楼房，这需要四十多万；二是，给付彩礼现金十八万。他们知道梁富做不到，而是想以此吓退梁富，达到拆散他俩的目的。

梁富的父母愁的唉声叹气，觉得家穷对不起儿子。梁富自己也傻眼了。这不是小数目，光靠打工挣的钱这辈子也凑不出来。

于是，他悄悄找到赵月，两人商量的办法是，梁富去找亲戚借借看，或者有别的什么主意。赵月尽量推脱家人，等着他的消息。

他的这个亲戚可不一般，乡镇企业家，还是镇上人大代表，钱有的是，靠的是煤炭和钢材发的家。现在又开上了投资公司，买卖好得惊人。

梁富找到亲戚时，还真的受到了热情招待，不但请他在高档豪华餐厅大吃了一顿，还给他在公司里安排了工作，亲戚让他先从业务员做起，每月做得好拿提成就可以挣一两万。

亲戚没有骗他，他第一个月真的开了六七千，第二个月是一万五六。他真是喜出望外。

但第三个月，亲戚说，梁富啊，你干得不错，我打算提拔你，同时把法人代表换成你，你就尽情施展自己的才能好了，这样我每月给你开十万，一年下来，一百多万，结婚那点钱算什么？

梁富听了喜不自禁，亲戚接着说，我忙不过来，又在外地开了公司，得离开一段时间，咱这里就全靠你了。等我回来，规模还要扩大呢！

但是，噩梦从天而降，仅仅一个多月后，亲戚不但没回来，而且失联找不到了，有人说早有预谋地跑到了国外去了。他的公司涉嫌诈骗，已被控制起来，不但大笔银行贷款没了着落，从老百姓这些投资理财者手中套走的钱更是天文数字，类似泛亚金属和e租宝。人们肠子都悔青了，天天集结在一起讨说法，有时还去堵路截道。可惜，大家都不得不承认，悔之已晚。

可怜梁富因法人身份问题，及其他连带的责任，给予同罪处理，被判了多年重刑。

在家等待佳音的赵月，最终屈服于现实，快速地另嫁他人。留下梁富一个人在狱中，含屈感叹：时也，运也，命也！

母亲想念儿子，独自一人来看过他几次，为了多省盘缠，一边拾荒一边步行而来，好给他多带点爱吃的东西。

每次母亲来，都劝儿子：你要好好改造，好好改造，妈在家等着你回来……

梁富使劲点着头，好让母亲放心。当母亲的身影，都已踏上了回家的路时，那句话还在他耳边回响着呢：你要好好改造……

他在想，我该怎样改造？改造，这因贫穷而带来的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