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狗血,放飞自我了
朗姆洛不记得这是他和冬兵同居的第几天,第二十天?二十一天?他只知道他不可能永远待在这里。每天在同一个时刻醒来,吃同一家餐馆买来的食物,走出门和同一个人打招呼,这对他来说和终身监禁没什么区别。他想起一部喜剧片,男主角被永远困在了同一天,一切就像录像带反复播放一样。有天晚上他做了个梦,冬兵在看一部纪录片,里面的主人公却是自己,他正在被一个有八条腿的大狗追杀,等他终于找到一把大砍刀,可以把那条狗开膛破肚的时候,冬兵站起来关掉了电视。早晨他终于收到一封匿名邮件,“休假差不多该结束了吧。”上面写道。
冬兵正坐着看书,大概是那次突发事件之后朗姆洛意识到给冬兵找点事情做的重要性,于是抱来一大堆打折图书,从儿童读物到科幻小说,最面上是几本被翻得卷了边的《花花公子》。朗姆洛把那几本杂志递给冬兵时脸上又露出了那种标志性的戏谑表情,仿佛在等着看什么好戏,就像热衷于恶作剧的中学生在教室门上放一了盆水,或者是往女孩的储物柜里藏了只死青蛙一样。
“相信我,靠这个你完全可以在这儿安度晚年了。”他说。
他庆幸冬兵还认识字,他终于不用再每天对着那张缺乏血色的困惑的脸,还有那双该死的眼睛,总是带着询问的目光。他为什么就觉得能他从自己这里找到答案?朗姆洛想。现在冬兵每天的时间几乎都花在了看朗姆洛给他找来的故事书上,不过显然,书里也没有答案,答案不可能会在这里,在这个地方。 “你的头发是不是该剪了?”朗姆洛站起来,踢开挡在他面前的椅子,朝冬兵走过去。他看见一团灰褐色的影子贴着墙根飞快的蹿了过去,“操,这地方的老鼠这么大。”
“我不想剪。”冬兵头也不抬。不知道是不是由于他体内那神奇血清的缘故,他的头发其实长得很快。在九头蛇的时候他一年醒着的时间少之又少,在冷冻仓里新陈代谢也一并停止了,现在那深棕色的发丝终于逮住机会疯长起来。
“为什么?你现在又不是什么精神病杀人狂了,还留着它干嘛?”朗姆洛继续耐心的劝导,他觉得自己像在对付一个不合群的幼儿园小鬼,“只要你还留着那头发,人们就总会当你是怪胎。”
“我习惯了。”冬兵回答。
朗姆洛盯着冬兵的脸看了一会儿,确定没有从那上面读出丝毫叛逆或者赌气的情绪,又想了想冬兵刚才的话,一个多么漂亮的双关句。
“随你便吧。”他说,又恢复了那种不屑一顾的语气,冬兵头发的长短不属于他所关心的范畴,他只希望冬兵不要太过于引人注目,以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下午出门记得戴帽子和手套。”
他又掏出手机,看了一眼那封邮件。
天气预报宣布连日来持续的反常终于告一段落,城市将真正进入夏天。
朗姆洛买了两张下午的电影票,镇上一个电影院要放映《邦妮与克莱德》。这个电影院已经很有年头了,靠着重映老片和偶尔放一些限制级的片子苟延残喘。电影院里充斥着爆米花的味道,闻起来就知道不怎么好吃。他塞给冬兵几张零钞,告诉他想吃什么就随便买点,然后自己躲到一旁抽烟。他上一次来这种地方还是十几岁的时候,那个时候这种小电影院在青少年里相当流行,他们总是揣着用见不得人的方法赚来的零花钱,一群人聚在一起,两个小时之后,再一对一对的离开。这地方就像最顽固的肿瘤,不管多少年过去,翻新了再翻新,仍旧屹立不倒。墙上贴着的过期海报常年无人打理,摇摇欲坠,就像是皮廯病人手臂上那一小片快要脱落的皮肤,店员的制服仿佛穿了二三十年似的。这里仍然售卖着兑了水的可乐和甜得发腻的爆米花,仍然有一撮初中生模样的小鬼聚在墙角,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他们看了朗姆洛一眼,然后像老鼠一样飞快的从他身边蹿了过去。
冬兵走了过来,他刚刚排错了队,这花了他一点时间。他果然买了一大桶爆米花和两杯可乐,也许是店员推荐的情侣套餐,朗姆洛只感到一阵牙疼。
电影院的座椅很久没有换过了,上面沾着可疑的污渍,朗姆洛怀疑这里根本没有冷气,烟味、汗味和各种不明不白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发酵,闻起来像座惨淡的妓院。冬兵倒是不介意这些,看得出来他很高兴,同时又有点紧张,他从没看过电影,至少最近几十年没有,可乐杯子被他捏得有点变形了。他还一直试图把爆米花桶放在他和朗姆洛的座位中间,那个小小的盒子却无论如何也保持不了平衡,朗姆洛终于忍无可忍把那一桶爆米花塞进他怀里:“你自己留着吃吧。”灯光暗了下来,这意味着电影要开场了,他盯着那块屏幕,背挺得很直,仿佛会有人因此表扬他似的。
“喂,前面的,你他妈挡着我了!”有人在踢他的椅子,他立刻像触电一般缩了起来。
电影院里的人并不多,冬兵可能是最专心的观众。有对年轻情侣在开场十分钟之后就悄悄躲到了最后一排的角落。朗姆洛这才注意到冬兵旁边坐了个七八岁的小孩,胖得快要从座位上溢出来,一直在喋喋不休。
“你不热吗?”那个小孩突然说。冬兵似乎没有意识到有人在和他说话。
“喂,哑巴,我问你话呢,你为什么只戴一只手套?”见冬兵不理他,那小孩用手肘捅了捅冬兵,又大声的重复了一遍,“你是残废吗?你的手是假的?我爸说残废都喜欢这样,因为这样就没人知道你们是残废了。”
冬兵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又本能的往座位里缩了缩,这位置太小了,没有地方可以让他躲起来,他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问他这个问题,他会被发现吗?他已经努力隐藏了这么久。前排开始有人回过头来看他了,还有一个人拿出了手机……他环顾着四周,觉得口干舌燥,前面有一个安全出口,必要的话他可以从那里逃出去,他又想起来朗姆洛警告过他,让他别惹麻烦,事实上他从来没惹过麻烦,麻烦总会自己找上他。
“我不是……”他干巴巴的说。
“你不是什么?不是残废?那你把手套摘下来让我看看。”那小孩说着就要去扯冬兵的手套,胖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神色,他已经确信旁边这个男人就是个残废,摘下他的手套会证实他的论断。
“小杂种,闭上的你的臭嘴,否则我现在就把你和你爸的那玩意都拧下来寄给你妈,让她见识见识什么叫残废。”是朗姆洛,他靠了过来,冬兵被他们两个夹在中间。朗姆洛抓着小孩的那只手在缓慢的施力,他俯身低声说,“听懂我说的话了吗?你他妈最好听懂了。”
那个小鬼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这下整个电影院的人都在看他们了。
“你们他妈看什么看?”朗姆洛一下子站了起来,他清楚的明白现在惹麻烦的人是自己,他只是不能忍受他们看冬兵的眼神,他们到底想看什么?想看他把这孩子的那玩意儿拧下来,还是想看看冬兵是不是真的丢了一只手臂?他终于明白冬兵能不能变得正常不是他说了算的,根本就没有正常这回事,这些人,他们不关心冬兵是谁,也不关心冬兵是为了什么变成这个样子,他们是真心的希望冬兵是个怪胎。
“算了,朗姆洛,”冬兵拽着他的袖子,用完好的那一只手,“我们走吧。”
最后他们从那个消防通道匆匆离开,像是在逃跑,那桶没吃完的爆米花在冬兵起身的时候被撞倒, 撒了一地。仍然有人探着头看他们,朗姆洛恶狠狠的朝着观众席比了个中指,他更希望自己手头有一把机枪。
通道的出口位于一栋居民楼的侧面,一直通向街道,地上东倒西歪的躺着几个垃圾桶。
“可乐也忘记拿了。”冬兵低着头,一张报纸被风吹着打转,在他脚边翻滚,看起来像是在挣扎一样,他突然觉得这个场景很熟悉。
“你回去就是想喝汽油那么大的一桶,我也没意见。”朗姆洛靠墙站着,从口袋里掏出烟。风很大,他点了好几次也没点着,“见鬼。”
冬兵盯着脚下的砖块,他的鞋带散了,上面黏着好些爆米花的碎渣,于是他蹲下去想把它们全部弄下来,结果那些化掉的糖浆又沾到他手上,黏糊糊的。他觉得自己应该跟朗姆洛道歉,他害他白搭了两张电影票,还有爆米花和可乐,他已经欠朗姆洛好多钱了。
“你别理那些人,”朗姆洛突然说,“他们都有病。你知道吗,只有烂人才会到这种地方来看电影,烂人生的小孩也是烂人,这地方烂透了,下次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我不是一定要看这个。”冬兵站起来,有点局促的笑了笑,朗姆洛在抽烟,他盯着那一点火光,红色在他眼里无限的放大。
“想试试吗?”
他伸手接过那支烟,学着朗姆洛的样子放进嘴里吸了一口,再呼出来,他不知道这样的气体交换有什么意义。
“感觉怎么样?”朗姆洛又开始笑了,仿佛这是他的新游戏。
“有点晕。”冬兵如实回答。
“这很正常,新手都这样,”朗姆洛彻底大笑起来,“你不会没抽过烟吧?你肯定抽过,至少几十年前抽过。”
冬兵用两根手指轻轻夹着那支烟,如果有一阵风吹过,那东西就会掉到地上,眼前的雾气也会被吹散,这是他所希望的。他感觉很糟,他可以拒绝,但是朗姆洛一定会笑话他的,于是他又吸了一口,那股气体无孔不入,仿佛贯穿了他的脑子,他看向朗姆洛,他们之间隔着一团呛人的云雾,灰色的砖墙,朗姆洛的脸,都变得模糊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浅金色的影子,那个人看起来非常瘦弱,比任何一个普通人都要小上好几圈,那不是朗姆洛。
“那他们也会看到这些东西吗?”他问。
“什么东西?你他妈看见什么了?”
他努力的睁大眼睛想要分辨出那张脸,但他的意识像海里的浮标一样随波逐流,他感到心脏在迅速的缺氧,就像被针扎破的气球一般飞快的瘪了下去,他伸出手,想抓住那团金色。
“你怎么不找个和你差不多块头的人打呢?”他听见自己说。
“我操,你又犯什么病了?”朗姆洛上前一把打掉了他手里的烟。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坐进车里,怎样回到住的地方。他坐在床上,朗姆洛递给他的那杯水被他握在手里,他能感受到热量在他手中缓缓流失。那种熟悉的轰鸣声再次出现,他又想起来那颗被搅拌机粉碎的苹果。“朗姆洛?”他试着喊了一声,没有人回答,就连那只狗也不在。
“你的头发是不是该剪了?”他走进浴室,迟疑了一下,用手把过长的头发都归拢到脑后藏起来,即使是金属的那一只手,也可以清晰的体会到手指穿过发丝的触感。他看着镜子,里面的景象是比上辈子的梦境还要遥远的东西。
朗姆洛走进卧室的时候发现冬兵已经睡着了,半张脸埋进枕头里,被单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枕头上的那一小片粗糙的布料似乎都被他呼吸的热气变得柔软。
冬兵是个活生生的人,即使他永远不能变成七十年前的样子,那张朗姆洛见过的档案上的老照片的那个样子。他侧躺着,金属的那只手臂放在胸前,这是他作为武器的证明,手臂与肩膀衔接处的那些伤疤则是他曾经作为巴恩斯中士的证明,他战斗过无数次,为别人也为自己,现在却只是睡着了。只要一个人有了睡意,那么他总有希望变成一个身心都健康如初的人。1
就像一个鬼魂终于有了实体,任何人都可以伸出手摸一摸他。
有那么几秒钟,朗姆洛也想这么做,但他一瞬间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不想面对冬兵突然睁开眼睛,而自己的手还僵在半空中这种局面,他知道这种局面一定会产生,这太可怕了,简直比嫖娼碰到前任还尴尬。
就像两颗行星,此刻终于沿着轨道运动到了最接近的时刻,他们也许再也不能比此刻更加接近对方。
如果说朗姆洛之前把他们的关系定义为各取所需,那么现在冬兵好像已经先一步得到了自己所需要的。
朗姆洛躺在沙发上,电视里播着冬兵最喜欢的科教节目,因纽特人属于蒙古人种北极类型,大约在一万年前横渡冰封的白令海峡到达美洲,他突然想起来自己的衣服还在卧室,他推开门,冬兵坐在床上看着他。
“我做了一个梦,”冬兵舔了舔嘴唇,被子被他攥得皱巴巴的,“我梦见自己一直在往下掉,就像一个无底洞。”
“哇,”朗姆洛又在用那种夸张的声音了,他在柜子里东翻西找,大概是因为从来不整理,他的东西和冬兵的都混在了一起,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在救助站捡垃圾的流浪汉,“那你有没有碰到会说话的白兔?”
“没有。”冬兵摇着头,他脑子里装了太多东西,却仍然完全不明白朗姆洛在说什么,不过大概又是在取笑他。
“那太可惜了。”
“最后怎么样了?” 冬兵忽然问,“那部电影。”
“死了。”朗姆洛终于找到了那件衣服,他关上了门。
1 出自J.D.塞林格《为埃斯米而作——既有爱也有污秽凄苦》
“爱是想要触碰却又收回的手”,你叉已被套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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