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孟等睡不着，翻了个身，踩梯子下了床。
孟等轻手轻脚挪到走廊，夜岗的椅子上没有人，来自四面八方、细密作响的呼噜声此起彼伏。军容镜前，孟等看着不知所措的自己，更加不知所措。
桌子边的活动室空空荡荡，窗户正对着对面的楼，五楼的灯还亮着。
孟等举起右手，轻轻握拳，用拳背触碰着自己的下巴尖，一下，两下…… 孟等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突然捂住嘴，模糊一片，然后泣不成声。
一
凌晨两点，枕边的手机准时嗡鸣大作，设置至最大的震动要是敲击在铁制床架上，简直像是在滚筒洗衣机里放进了一把硬币。然而几乎在响起的一瞬间，孟等手起刀落摁下了手机键盘，并很快地用被子盖住手机，趴在上面，眼睛紧张地扫视着宿舍里的其他人，生怕吵醒他们。
孟等根本没睡着。凌晨2点的任务和对闹钟的担心压迫得他无从入睡。
哈爷震天的呼噜声穿透过宿舍门，在走廊上回荡，摸着墙壁甚至能感到震动。孟等抱着电脑蹑手蹑脚地单手带上门，轻轻挪到了活动室。摸着黑把电源接上，插上录音话筒，cooledit 的界面上立刻出现了一段幅度不大却很刺眼的声曲线。孟等皱了皱眉头，辨认出了空气中哈爷呼噜的余震，无奈摇摇头，往回走了几步，关上了活动室的门。 瞬间安静。
看到界面上已然平缓蠕动的曲线，孟等才满意地露出一丝微笑。借着荧屏的光，摊开了最后一篇英语稿件，开始录音。
明天，把U盘里最后一期节目交上去，孟等就要退出自己创办的英语广播站了。 抬起头，对面五楼活动室的灯光还亮着。
二
当初要创办英语广播站的时候，孟等是拒绝的，他只是被连哄带骗地录了一期样品而已。然而就是这次录音，让全外语教研室的教员都记住了他让人惊艳的声线和英语发音。
“这样独一无二的声音如果能通过广播在全校回响，那会是一件多么nice的事情咧！” 教员的英语发音川味浓郁，孟等并不心动，摇头的动作呼之欲出。
可是，他看到同样被抓来试音的她点了点头。
办公室的窗边，傍晚5点的阳光懒洋洋地照进来，灿然的金色似乎是描画在身上，从她的发梢顺着线条流泻而下，勾勒出女孩美好的轮廓。
那是一个美好到让孟等可以毫不犹豫作为手机桌面的画面。似乎是感觉到了孟等有些猥琐却不自知的目光，女孩的眉头轻轻地皱了皱。
孟等吓得收回眼神，心脏突突直跳，鼻尖渗出了细密的汗。
听说她是低一届的学妹。 听说追她的人多到一个排。
听说她不理会任何一个有“企图”的男生。
听说她和自己一样，很擅长手语，名字里，也有一个“语”字。
各种信息在孟等的脑海里乱窜，然而这已经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孟等为自己找到了一个理由，加入广播站。
孟等认为，会手语的孩子都是有些故事的，更况且，一个擅长手语的孩子放着对点共建的聋哑学校互帮组织不去，却加入了广播站，真是令人不解。
“那你不也加入了嘛真是。”同在3107，也是同广播站的哈爷往嘴里丢着花生，面前的平板在不给力的网速下缓冲着和他女友的视频通话，不以为然地说。
孟等脸红:“她该不会也有喜欢的学长在广播站吧？”
“靠”哈爷差点被花生噎住，向着坐在录音室玻璃后的小语努努嘴，“合着你早就瞄上小语了？我一代情圣都还没布阵，你小子就提枪上马了？”说完大力拍着孟等，“我们等哥长大了啊哈哈。”
“你能不能消停会……”孟等涨红了脸，紧张地瞄着录音室里正准备稿子眼皮都没抬的小语，耳机里，小语的试读声轻轻响着，细细密密，像秋日的小雨，他清了清喉咙，手上的鼠标把cooledit界面开了又关。
“你要没办法的话，要不我先拿下再甩了她，趁她伤心的时候你再温暖她？以前我可经常干这事，交给我你放心哈哈哈。”哈爷用胳膊肘顶着孟等，不停朝他挤眼睛。
孟等不为所动，指了指哈爷背后的平板，强忍着笑说:“我没意见，不过不知道你媳妇答不答应。”
“靠！”哈爷慌张地拿起平板，看到了阴沉着脸的女友果决地关闭了视频。
隔音玻璃后的小语抬起头，用手语打了一句话，拿着稿子露出一个询问的表情。
“她准备好了，我去给她调试下话筒。”等哥看着捧着平板垂头丧气的哈爷，站起了身。
哈爷恨恨地说:“你就是因为她会手语才动心的呗？要不你考虑考虑我，我也会手语的。”
“你快拉倒吧，除了上战术课教的那些作战指示，你会个头。”说完，孟等头也没回地推开了录音室的门。
“切，谁说我不会。”哈爷对着摇摇晃晃的门竖起了一根中指。“真是有异性没人性。”
三
“等哥，你拷给我的那个广播文件有没有修饰渲染过？”
“修过了啊，怎么了？”
“还是等哥靠谱！最近手头上事太多我来不及修了，那下午的节目我直接播了啊！”
“播吧播吧，现在你是台长了，自己定就好。” 孟等挂了电话，又看了一遍下午的发言稿。
下午，孟等要作为老生代表参加部队专家来访的校园文化建设报告。广播室也在展示考察之列，一共两个汇报名额。孟等作报告。
没错，另一个是小语。
孟等作为小语的学长兼台长，交流得多了，关系还可以，一直很受小语的崇拜和……尊重，非要算个额度，其中崇拜的成分捉襟见肘，尊重绰绰有余。这让孟等有些郁闷，可是小语确实如传闻所说，她对与男生间的距离有种近乎精确的把握，孟等除了对着空气偶尔装是无意地展示一下自己的优秀，毫无办法。
谁说过来着，很多男生的优秀和外向，都是因为一个女生。 就算最后仍然是没有结果，那些无意沉淀的优秀，就算是女生含着歉意的馈赠。
孟等愈发觉得希望渺茫，但仍然不大甘心，尽管曾经努力表现的优秀宛如石沉大海，但他还是把下午的高级别报告算成一次难得的机会。 为此，他找到了全旅第一的笔杆子，斥“巨资”磨着他熬夜给自己写了一篇汇报稿，写完后又熬了好几个晚上去背，……他其实并不清楚这么做的意义，但是他就是固执地坚持着所有哪怕只有一丝可能的小事。
每一晚，孟等都会挑选靠南的窗口加班，零点过后，全旅的灯基本都暗了下去，只有他和窗外的另一扇窗户亮着。
那是女生队的活动室，他知道每晚这个时间，只有小语在那里加班。
有一晚，孟等抬起疲惫的眼睛，居然发现小语也在窗口转过了头。他们在凌晨一点半的晚上隔着一栋楼莫名其妙地对视，几秒后，小语居然对他笑了起来。
孟等有些恍惚，揉了揉眼睛，他以为自己幻觉了。再次抬头，他看到小语在窗口打了一个手语。
“你也在等天亮吗？”
孟等慌张地手语回复:“好累啊，你也天天这么晚啊？” 小语笑了笑，又打了一句手语，因为距离略远，她的动作画的比较大，和她小小的身体对比起来，萌萌的很可爱。
“等待是上天给自己的礼物哦！” 说完，小语挥了挥手，就收拾东西站起了身，消失在窗口。过了一会，活动室的灯光也熄灭了。
真是文艺过剩的鼓励……孟等有些开心，又有些无力——这样的距离，似乎近了，可却不是自己所希望的方向。
四
“有请外语广播站代表发言。” 孟等麻木地起立，向台前走去。在台上站定，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都看着自己，有些紧张。他清了清喉咙，音响很忠实地传递并放大了他的紧张。 人群中，孟等，看到小语抬起右手，轻轻握拳，看着他，触碰着自己的下巴，一下，两下…… 这是一句手语，是“等待，放松”的意思。
孟等平静了下来，深深呼吸，开始了汇报。平日里作为广播员的好听声音沉稳地在报告厅响起。小语也露出了笑容。
汇报过程异常顺畅，孟等也愈发的自信。快汇报完毕时，正值大课间，校园里响起了外语广播的周播节目播送，信心爆棚的孟等自信一笑，自豪地介绍说，各位领导，现在您听到的，就是我们广播站的节目，请您多多批评指正。
台下领导频频点头，示意把节目声音接到报告厅来。 孟等从后台找到了外接线，摸到了报告台上的接口，动作漂亮娴熟地插在了接口里，瞬间，孟等充满磁性的英语发音就填满了报告厅。
最后五分钟的节目很快就结束了，台下的领导和其他学员代表都用表情表示了肯定。 小语在台下遥遥地竖起了大拇指。 孟等内心畅快，正准备谢幕。本应结束的节目又响起了孟等的声音。
“小语，我是孟等，有些话想对你说……”熟悉的声音再次填满报告厅，孟等愣得僵在了原地。 “……就像你大概不知道，我也不清楚是如何喜欢上你的……” 该死！是那天晚上录完节目后自己偷偷录的一段表白！孟等原本应该如往常般在音频生成后重命名再分开保存的，可是那天实在太困就没有分开……最后被那个菜鸟学弟给一股脑送广播站去了！！
回忆逐渐清晰，孟等也反应了过来，等他抬起头，台下的同学脸上都写满了惊愕与兴奋，领导的脸却阴沉愠怒地快拧出水来了。
孟等当机立断拔下了音频线，报告厅一下子陷入了可怕的安静。而响彻校园的广播声，还是透过墙，隐隐约约地传进了室内。
领导跟随专家站起身，从最近的通道走了出去，满脸铁青。专家倒是带着笑容:“年轻就是好啊，啥都不怕……” 孟等强装镇定地走下台，又在大家的注视中退出了报告厅。
校园内，广播声已经结束，孟等好像听到了来自远处田径场和宿舍的起哄声。
从报告厅到退出门的全程，孟等都低着头，至于小语，他根本不敢看她的表情。
五
深夜，在镜子前，孟等重复着小语对他鼓励的手语，总是控制不了到哭。
一个警告的处分，算是让孟等从单恋的梦里清醒了一点。
从那件事以后，也是因为正逢换届，孟等没再去广播站一次，也没见小语一面。而他，也成了全院的传说。用哈爷的话说，至少在上下五届之内，孟等都将经久不衰，还有载入史册的趋势。
孟等全身心投入了训练和学习，尽管他露面的地方都会有窃窃私语，尽管哈爷告诉他全院绝大部分人都是对他这个“敢爱”的好小伙表示支持，这其中甚至包括了他的毕业设计导师，但他只能沉默地努力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
那感觉好像是在赎罪。
加班熬夜太累的时候，孟等就站在了镜子前。或者瞄一眼对面一直亮着的活动室的灯光。 因为在那些迫不得已，必须出现的集体场合，一旦他和小语同时出现，总免不了若有似无的玩笑。孟等觉得，自己侵犯了小语的生活。
半年后，孟等被推荐参加了全军的军事科目竞赛，以优异的成绩刷新了学院和海军的记录。返校时，学院安排了锣鼓队列队迎接，下车后，学院领导大步上前，把一条写着“海天骄子”的绶带披挂在他的胸前，亲热地搂着他的肩膀在镜头面前满面春风。孟等肩膀上，在竞赛中受的伤被他搂的发痛，孟等看着领导的笑脸，有些恍惚这和半年前那张阴沉的脸，是不是属于同一个人的。
欢迎的人群里，他看到了小语。孟等的目光依旧没敢停留，低着头，跟着引导登车返回。 关于那件事，孟等早就放下了当时的难堪，内心里，却充满了对小语的愧疚。
回到宿舍，舍友闹完了已是深夜。孟等独自来到自习室，开灯，趴在桌子上发呆。这时，他的手机提示有一个新的微信好友请求。
是小语。
请求消息里写着，又在等天亮呢？ 孟等犹豫了一下，通过了验证。
“功成名就了就忘了老朋友了是不是？”小语发来了第一句。 孟等手足无措。 “为什么把我删了好友？”小语第二句。
孟等挠了挠头，好一会才回了一句:“其实我一直都想和你说对不起……”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手语吗？”小语像是没看到似的。孟等一愣。
“因为我的父亲的耳朵不好。他曾经在航空兵场站工作，三十年前，为了让一名飞行员活着着陆，爸爸扑在设备上二十分钟，就这二十分钟，他就再也听不清了。”
“啊？”孟等有些懵，只能回复了一句苍白的语气词。
“然后……我妈妈就不要他了。他只剩下我了。我很爱他，可是家里常常安静得可怕。所以我会手语，我会照顾人，我会来军校，我会特别渴望有声音的地方，但是，也是因为这个，我很害怕和军人在一起，因为我害怕自己爱的人也会想我父亲一样，受伤。”
孟等瞪大眼睛看着这些话。“对不起。”他还是只能回复这一句。
“我之前一直过得努力，谨慎，包裹自己，我拒绝他们的好意，可是也很累。但是你的默默陪伴，我一直都知道，我也和你表达过，可是你没什么反应。至于最后那件事，你的勇敢让我感动更多一些。所以，我不是要听你说对不起的！”等待了好一会，小语很不像她地回复道。
孟等全身鸡皮疙瘩都立起来了，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却只是很没有重点地冒出一句：“你什么时候表达过什么？”
“笨蛋！现在到窗前来！” 孟等木然地转向窗口，小语远远地打着手语。是很久以前的那一句。
“等待是上天给自己的礼物。” 孟等依旧一脸疑惑，不明就里。
小语有些着急，举起右手，轻触下巴，把第一个词又重复了一遍——“等待？放松？”什么意思啊？孟等有些焦躁了。小语停顿了一会，又跟了几个动作。孟等慢慢拼了出来……“等待……你……”突然间，他瞪大了眼睛，不对，不是“等待”，应该是“等等（孟等），你这个笨蛋！”
下一秒，他突然反应过来，半年前，小语说的是“等等（孟等）是上天给她自己的礼物！”
想到这儿，孟等猛地抓起手机……
凌晨一点，隔着一栋楼，两盏亮着灯的窗口，有些故事，终于有了结果。
六
毕业的选岗大会，孟等以优异的排名站在了台上，在全院面前，选择了岗位。
那并不是最好的一个岗位，可是还算是轻松。另外，那里靠着小语的家乡，那里有一片海，那里有一个需要照顾的老兵。或许不久之后，那里还会有一个温馨的小家庭，那个未来还没到眼前，可是孟等和小语都不慌不忙。
小语在台下举起右手，轻轻触了触下巴，一下，两下…… 请放松，我们的未来，慢慢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