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有人问我老家在哪儿？我立马回答：“王家井宣顶”。但我随即就对自己的回答后悔了。对一般人来说。老家就是故乡，是他的出生地，是他的童年、少年、乃至青年。那里曾有他的一片热土，一个家，一间房 ，一对父母。对我而言，王家井宣顶至多是我祖宗呆过的地方，是我父亲的出生地 ，是我生命档案上的一个符号而已。打我出生起，我就没有在那个所谓的老家好好呆过。那里没有我的一片土，一间房；没有我的童年、少年和青年 ；没有我的过去，没有我的故事。我回老家的时候，差不多都是因为老家的亲戚中有生命消逝了，抑或准备创造新的生命了。我回去的时候，老家的人总对我说：“你来戏跶啊？”“来戏”就是“来玩” ，是把我当客人，我在老家缺少存在感，老家从严格的意义上来说不能算是我的故乡。
我最早生活的地方应该是外陈，但那是在学龄前，记忆模糊而琐碎，感情中也少了一份牵挂。有记忆，有故事，常常让我魂牵梦萦的是在街亭，一个叫浮塘的村子，那是别人的村庄。我六岁到那里，十二岁离开，我在那个村里生活了六年。在那个村子我把自己从儿童长成了少年。七岁的时候，赵秀珍老师把红领巾端端正正系上我的脖子；十二岁的时候，妈妈很多次想把红领巾从我脖子上摘下来，因为妈妈认为我已经长到了不用挂红领巾的年龄。
浮塘同样没有一寸土属于我，我在那个村里没有户口 ，我是个外乡人，不，连外乡人也不是。外乡人是指从别处迁到这里落户的，我是居民户口，在当时叫“国家户口”。那是个曾经让多少人羡慕的身份！“一个人拥有国家户口，在六七十年代就意味着小时候有粮票，长大了有工作，一辈子有饭碗。我的父母在很年轻的时候分配到那个村里教书，他们在浮塘学校里相识，相恋，结婚，然后在那里生下了我，连带着生下了那只饭碗。我端着那只饭碗，灵魂漂浮在空中，到哪里都没有我的土地，到哪里都找不到我的根。若干年之后，我丈夫他们兄妹几个或考大学，或随军，挖空心思想尽办法把农村户口换成”国家户口“，从吃自己地里长出来的粮改成吃国家的米饭。后来的结局是地没了，老房拆了，父母死了，曾经是他们的村庄，现在完全成了别人的村庄，他们的灵魂也跟我一样开始萍飘四方。我们在县城里买了一间“火柴盒”，六层楼的，怎么着都觉得是在半空，不接地气儿，就像我们漂浮的灵魂，无处着落。
浮塘虽然是他乡，是我父母的工作地，但那里有我的童年、少年，有我完整的小学履历，有我的记忆，我的故事。有过故事的地方，就有了情感，有情感就有眼泪，流过眼泪的地方应该冠得上“故乡”的称号了吧？借用一下《红楼梦》里的句子：“反认他乡是故乡”。虽然有些望文生义，但他乡是故乡，是我真真切切的感受，浮塘是我几回回梦里想要回去，而睁开眼睛又无论如何回不去的地方，浮塘是我心中认定的故乡之一。
我离开浮塘的时候是在79年的暑假。就像此前的很多个假期一样，我跟着妈妈到许村外婆家度假。我没有想到，这一走我会永远地离开那个生我养我，让我哭，让我笑，让我恨，让我爱的地方。 那个时候，爸爸已经提前两年调到花泉齐村去教书，妈妈在那一年接到调令，新学期到花泉桐树林任教。由于新地方人生地不熟，父母把我暂时扔给了老外公代为保管。我忘了妈妈是怎样从生活工作了十五年的浮塘搬迁去桐树林的，我不知道妈妈在整理东西的时候有没有掉眼泪，我不清楚妈妈离开那所学校的时候有没有扭过头去看上最后一眼。或许是我根本就没有看到那一幕，妈妈应该是在暑假里瞒着我悄悄与我的故乡辞行的。总之，我在离开她的时候，我忘了跟她告别，我忘了在我住过的那个房间的板壁上做个记号，我不知道在那所学校的某个角落埋下一块瓦片，一块属于我的土疙瘩------我以为，等开了学，我就会回来。后来，我再也没有真正回去过，没有在那里住过一晚。我离开浮塘越来越久，浮塘离我越来越远。浮塘终于成了我的“故乡”，成了我脑海里挥之不去的一块记忆。
但是我实在太想她了。随着自己一年一年变老，故乡浮塘的模样在我的脑子里反而越来越清晰，“时光总是把过去的日子清洗得熠熠生辉”。二十多年之后，我偶尔去浮塘招生，我背着父母的牌子，想重新挤进过去的日子里去。可是，浮塘不认我。浮塘以一副冰冷的陌生面孔拒绝我，我找不到回家的路。我住在那里的时候，村里的人都知道我是谁家的女儿，他们亲亲热热地跟我打招呼，递给我一颗纸包糖，一块饼干，一节甘蔗。那个时候，妈妈警告我，村里人不认得我，村里人只认得我的父母。我不相信，也不理解妈妈话里的意思。很多年之后的今天我理解了，也相信了，但浮塘不仅不认得我，也快认不得我的父母了。
我终于憋不住自己的思念，我问我的朋友彩彩，街亭去浮塘的那条老路还有人走吗？路上那个新凉亭还在吗？浮塘的学校还上课吗？学校去塘顶村的那两个射架山头（方言口音，我不知道文字怎么写）还长着桃李吗？塘顶村的大水塘还有吗？放露天电影的那个大道地还那样空旷吗？------彩彩是土生土长的浮塘人，她家就在学校隔壁。我读小学的时候，彩彩妈妈在受尽白眼，吃尽苦头之后肚子终于争了气，怀上了彩彩。有段时间，我天天看着彩彩妈妈挺着大肚子，肿着眼泡肿着双脚趿拉着拖鞋打学校门口走过。彩彩一能说话走路，就天天有奶便是娘地跟在我妈的屁股后头唤我妈为“妈妈”。我妈那个时候开口闭口都是彩彩，一天三顿饭有两顿是捧着饭碗到她家去吃完的。我离开那里之后，彩彩代替我留在那里，留在浮塘长大。彩彩盯着浮塘村通了公路，彩彩看着射架山头造起了房子，彩彩知道什么时候浮塘学校改成了敬老院，彩彩明白浮塘是怎样一步步变得让我认不出来的。
我终于忍不住偷偷摸进了那个村子，回了一趟故乡。我找到了射架山，找到了水塘，找到了大道地。可是一切已经不复是旧模样。我拿着手机绕着那个水塘在村子边缘徘徊了又徘徊。几个老人探出头来警惕地盯着我这个贸然闯入的外来者。其中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跟了我好长一段路，终于发问：“你是收电费的？”我说不是。“你是收水费的？”我摇头否认。“那你一定是拍照拆违的！”我看出老人眼睛里有了些许敌意。我警觉自己早已完完全全不再属于这个村子，很多年前风雨就把我小小的脚印冲洗干净。挥一挥手，我不带走一粒尘土，我只带走一片很久很久以前的云彩，那片有过我童年少年梦幻的云彩，我向他乡告别，向别人的村庄告别，回到城里，回到我的空中楼阁，然后让思绪回到久违的家乡，回到故地，回到我灵魂的栖息地——三十多年前的浮塘村、浮塘学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