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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一世一双人，半醉半醒半浮生。

                        -题记

我的家乡是一个老式的北方山村，村子靠山贴水，屋密人稠，名曰苏家营子。我一直以苏家营子拥有的三大景观而自豪。

景观之一，我们村后面有座山，名曰四楞山，山上有块巨石，石高三四仗，重达四五吨。赫然矗立，俨然庞然大物。一人上前轻轻一推，巨石就慢慢晃动，两人以上去推，难以动其分毫，人称“杠荡石”，你说奇也不奇。

景观之二，我们村前面是条河，名曰小凌河。河水清幽静谧，水中浮游生物众多。水旁生长着一片老杨树，老杨树高几仗许，虬枝错节，树身疙疙瘩瘩，难于攀爬。河另一面，是直上直下的峭壁。峭壁上寸草不生，直达山顶。这片树林成了苍鹭栖息之所。峭壁之顶人迹罕至，成了苍鹭玩耍之地。苍鹭把自己的爱巢建于杨树顶端枝杈上，巢状似喜鹊窝，上不封顶，直面蓝天。用无人机观看，会看到一对对苍鹭在爱巢嬉戏，唱歌，千万个爱巢千万只苍鹭，景象可谓壮观。每年三月，几千只苍鹭结队从南方飞回杨树林，在这里栖息，觅食，嬉戏，繁殖后代。过了九月份，天渐渐转凉，苍鹭成群结队飞往南方躲冬。

爷爷说，苍鹭是爱情鸟，是最有人情的鸟，雌雄苍鹭相依相偎，风雨与共，共同守护他们的家园，苍鹭对爱情忠贞不渝。关于苍鹭，爷爷讲了一个传说，话说南极仙翁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二公子和玉皇大帝美丽多情的九公主到人间游玩，幻化为苍鹭，嬉戏于这片青山绿水，鱼虾成群之所，两位仙子内心萌生爱意，遂搭建爱巢，在这人间仙境定居下来，不舍离去。爷爷说，他们的后代，繁衍生息，已不知几千只了。

我抬头仰望，恰看到如一片云般凌空飞舞的苍鹭，“嘎嘎”叫着从头顶掠过，惊叹不已。

景观之三，是伫立村子中央的四间茅草房。我们村自古以来就是风水宝地，爷爷说乾隆年间，依山傍水的古村，已经发展成四五百户的大村庄，爷爷的祖上是殷实之家，在村子中央择址建瓴，四间茅草屋甚是威风，院子方方正正，由碎石磊砌的院墙，大门口一棵百年老杨树，老杨树上栖息着一对苍鹭，院子东南角磊着整整齐齐一大垛木柴，木柴大小均匀，粗细适中，根据灶堂大小设计。院子里打了一口洋井。一大群鸡鸭鹅，三两只猪羊，一头毛驴，一只花狸猫，一条老黄狗。

有一年九月份，那只雌苍鹭，不知道被哪个淘气的孩子，用弹弓打伤了腿，我那善良的奶奶找来绷带，会正骨的爷爷给苍鹭上药包扎，然后把它放在院子里，雌苍鹭小心地拍拍翅膀，试探着起飞，然后一飞冲天，汇合等待的雄苍鹭，环院子绕飞三圈，“嘎嘎”叫着双双飞走，第二年春天，老杨树上飞回来六只苍鹭，爷爷奶奶知道，那是飞走的苍鹭带着自己的孩子回家了，从此爷爷奶奶的院子更加热闹。

茅草屋是我爷爷奶奶的爱巢，我之所以说这茅草屋是景观，因为它是这古老村庄迄今为止，硕果仅存的茅草屋，当所有的房子被二层楼，小别墅，窗明几净的大瓦房取代的时候，我的爷爷奶奶，依然安然地住在古村唯一的茅草屋里。爷爷奶奶的爱情故事，就从这茅草屋开始，从这茅草屋结束。

      （一）

爷爷十岁的时候，太爷爷去世，留下太奶奶和她三个女儿，一个儿子。

太奶奶尚且年轻，年龄最大的儿子刚刚十岁。缺了男人的家，一下子塌了大半边天。

太奶奶无奈，让上学堂的爷爷回家，托太爷爷的故交帮忙，送他到附近最负盛名的药馆帮忙学徒。爷爷别看年龄小，最吃得下苦，付得出力气。

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帮着东家打扫药堂的卫生，烧水，劈柴。然后他就拿着厚厚的医学宝典，一页一页地啃，不懂他就请教好心的东家，或者查那本厚厚的药典，起初读医书，如看天书一般，满目茫然。读着读着他就入门了，且从书中读出趣味来。很快许多药名，称药的斤两，他都能拿捏得恰到好处，东家开药方，他一副虚心学习的姿态，琢磨着用什么药，配什么方，有好几次他的小建议，都让老东家对他竖起大拇指。

爷爷忙完药堂的活，还会披星戴月地忙活家里的农活。因为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一晃眼，爷爷已经到药堂五年，这时候爷爷已经不单单是药房跑腿的小伙计了，小小年纪的他，已经是跟着东家游走四方的乡村郎中。

那年夏天，老东家行医途中跌了一跤，结果摔成中风，一病不起。老东家没有儿女，爷爷便衣不解带侍奉左右。

一天，老东家拉着爷爷的手，老泪纵横。他一会儿哆哆嗦嗦摸摸爷爷的手，一会儿摸摸爷爷的头，一会儿点点头，一会儿又摇摇头。

他用手势指挥爷爷从一个老旧的箱子里，寻出一个镂金绣花的匣子，从中取出一本书。粗糙的书皮上手书四字：祖传秘籍。

还有一本他行医多年的手札。

老东家指指书，指指药馆，立下遗嘱，自己的衣钵连同他的大宅院传承给尚年轻的爷爷。

老东家含笑去了，从此后以药馆名义出诊的，只剩下未成年的爷爷，这时候爷爷年纪刚刚十五岁，爷爷头戴瓜皮帽，身着粗布长衫，一个药箱子斜挎在肩上，长身玉立。起初人们还对这个少年郎中将信将疑，谁知城中一位老乡绅，缠病在床多年，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吃了爷爷三副中药，竟然能拄拐出门溜达。从此少年神医的名号不胫而走，找爷爷寻药问诊的人络绎不绝，偏偏爷爷宅心仁厚，问诊无论老幼，无论贫富，一视同仁，爷爷的美名在家乡一带越传越远，成为美谈。

            （二）

一晃又是三年，爷爷已经一十八岁。

爷爷年轻时长相俊朗，肩宽腰细，猿臂鹤腿，“翩翩公子世无双，风姿灵秀尽风华。”爷爷着一袭蓝布长衫，斜挎标配药箱，卓卓然行走天地间，看着干净清爽，惹来无数少女爱慕的眼神。

这时候登门求亲的媒婆，快把爷爷家的门槛踏破了。有介绍城里军官女儿的，有介绍私塾先生女娃的，有乡绅家小姐的。不胜枚举。那些女娃个个生得如花似玉，知书达理，家境殷实。

太奶奶心里想，媒婆提的任何一个姑娘配他们家，都是绰绰有余。这么多年了，她一个寡妇女人把孩子拉扯大，有多不容易，只有她自己知道，满头青丝染白发，她太需要一件喜事，来冲淡家的凄清和孤苦了。

太奶奶仿佛看到儿孙绕膝，家族兴旺的场景，她熬了这么多年，看到希望，看到盼头了。

回头看我的爷爷，对待任何一个媒人，他都彬彬有礼，态度温和。但都是婉言谢绝。给出的答案是男子汉大丈夫，先立业，后成家，不急不急。

一个一个媒人都摇头叹气地走了。多好的姻缘啊，怎么就不成呢。这些媒婆凑在一起议论，说那年轻郎中许不是有病吧，不然怎么对娇艳欲滴，花朵般的女娃无动于衷，这于理不合啊！

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传到太奶奶耳朵里了。太奶奶登时气血上涌，晕了过去。

待太奶奶悠悠醒转，看到儿子焦急的模样，心里怎么也不明白，一向乖巧懂事的儿子，怎么这件事情这么死脑瓜骨，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难道儿子真像媒婆传说的那样，有病不成？

太奶奶对着爷爷下了狠话，今天不给她个真章程，明白说法，她就水米不进，活活饿死渴死。

爷爷跪在太奶奶榻前，跟太奶奶保证，自己一定会娶媳妇，但是不是现在，必须给他三年时间，三年之约一到，他立马成家。

太奶奶看着爷爷态度诚恳，眼神真挚。她的儿子她了解，儿子一言九鼎，从来不会说谎，就相信儿子吧！

时间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了三年，太奶奶终于盼来了爷爷的二十一岁。太奶奶心想，这回儿子总可以给她娶媳妇抱孙子了吧，谁知道太奶奶听说要娶的媳妇时，登时气得一个倒养，又晕过去了。

爷爷要娶的媳妇是谁，竟然是村子东头老于头的独生女儿秀儿姑娘。无论是家世还是姑娘本人，没有一点让太奶奶满意的。

先说这家世吧，老于头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没什么本事，家里日子穷得叮当响不说，而且老于头早年丧妻，只留下这一个姑娘与父亲相依为命，人丁如此单薄，太奶奶想，爷爷本是独苗，自家没有兄弟帮衬，娶个这样人家的女儿，不要说帮衬，就是老丈人都要儿子养老送终。再说这个秀儿姑娘，长得倒是眉清目秀，但是她潺潺弱弱，个子矮小，来一阵风，就会刮跑。这姑娘的老娘活着的时候保守得紧，脚可裹可不裹的年代，给姑娘裹了一双伶仃小脚，三寸金莲，姑娘走路那真是弱柳扶风，摇摇欲坠，臀窄，腰身过于苗条，像没发育好的秧苗，一看就不是生儿子的料。

不行，绝对不行。太奶奶斩钉截铁，态度坚决，娶这样的媳妇，不得让那些媒婆笑掉大牙，骄傲一生的她还怎么出门。

爷爷的态度也是斩钉截铁，坚决得很，他是非秀儿不娶。

太奶奶不知道的是，关于这三年之约，是太奶奶和爷爷的三年之约，也是爷爷和奶奶的三年之约，此话说来话长。

爷爷是行走乡里的郎中，他为人敦厚，富有同情心。给乡邻看病，富贵的病人他不少要一分诊金，相反，看不起病的穷人，他可能分文不取。

一天，爷爷在村子里遇到寻他的秀儿姑娘，秀儿见到他就“噗通”跪下，原来老于头病了，家里根本拿不出诊金。爷爷摆摆手说，免费看诊，姑娘别着急。爷爷一日两次往村东头跑，指导秀儿熬药，告诉她注意事项，爷爷还免费提供药材。

我的奶奶是心怀感恩之人，她对爷爷的救父之恩无以为报，就去村子外的小凌河畔，趁着夜黑人静的时候，下到水里捞鱼，又烙上几张白面饼，做个鲫鱼汤，悄悄地放在爷爷诊室的窗台。

爷爷黑夜问诊归来，闻到窗台上扑鼻的香味，看到热乎乎的饼子，不问出处，便狼吞虎咽地大快朵颐。爷爷想，不知道是哪里的小仙女，这么贴心，他正饿得前胸贴后背呢！偷偷躲在暗处的奶奶，看到爷爷吃得欢快，最后一滴汤都不剩，欢天喜地走了。这样奶奶做得更起劲了。

一天夜里，奶奶又悄悄地去小凌河捞鱼，一脚没踩稳，“噗通”一声，张进河里，奶奶挥舞着两只瘦弱的胳膊，大喊着救命。正赶上从邻村问诊的爷爷归来，爷爷奋不顾身地跳进水里，捞起了奶奶。

这是个夏天的晚上，奶奶薄薄的衣衫紧紧地贴在她瘦弱的身体上，内里刚刚发育的小乳房，像两朵呼之欲出的花骨朵，隐隐地透着娇艳与诱惑，爷爷赶紧放下姑娘柔软温热的娇躯。背过脸，捡起自己岸上的长衫，慌乱地递给奶奶，说：“快换上，莫着凉。”

爷爷在背风的地方燃起一堆篝火，给奶奶烘烤衣服。

熊熊的火光燃起来，透着火光，奶奶看向对面的爷爷，健硕的身体，英俊的面庞，不知道怎么，爷爷的身姿瞬间挺拔高大了。

爷爷看向对面的奶奶，瘦骨嶙峋的小身板，枯黄的头发，菜色的缺乏营养的小脸，真是没有一丝女孩的青春与靓丽，爷爷心里泛起一丝疼惜。

两个年轻人兀自烤着火，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噗通”“噗通”的心跳声，仿佛高过噼里啪啦的火声，奶奶觉得他们的心仿佛贴得很近很近。

天上月如勾，温柔的月光照着大地沟渠，照着有些羞涩的年轻人。

奶奶换上烤干的衣服，爷爷临了说了一句话“莫怕，三年后，我会娶你。”

爷爷知道奶奶那年十五岁，爷爷知道，那个年月未嫁人的姑娘，名声最是要紧，于是他对瘦弱的奶奶做了承诺，并且一诺千金。

爷爷在自家祠堂跪了三天，三天水米未打牙，那几天，日头毒辣，汗水沿着爷爷的脸淌成了一条小溪，只是这条小溪没有奔流到大海就干涸了，在河床上留下道道白痕。

太奶奶也三天水米没打牙，姑奶奶们轮番劝爷爷 ，劝太奶奶。爷爷雷打不动，一言不发。太奶奶牙关紧闭，眉眼不睁。可真是难为坏了姑奶奶们。

最后还是会说话的三姑奶奶打动了太奶奶。

三姑奶奶说：“娘啊，您就别坚持了，您说您和哥哥真有个好歹，我们这个家咋办啊，再说了，现在解放了，政府不是宣传婚姻自由吗，您这样，是不是也是违法啊！”

太奶奶本是个明白人，听三姑娘这样一说，她不再坚持了，长叹一口气说：“罢了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随他们怎么办吧！”

择一个良辰吉日，爷爷吹吹打打，绕村三圈，抬着花轿，去接他的新娘。

奶奶身穿大红嫁衣，袅袅婷婷，拜别亲爹，上了花轿。“噼里啪啦”鞭炮齐鸣，这时候，老杨树林的苍鹭，像听到乐队的指挥般，齐刷刷振翅起飞，环绕村子上空一圈，“嘎嘎”的叫声不绝于耳，仿佛和齐鸣的鞭炮相互辉映，比谁的声音更响亮，谁的祝福更真诚。

爷爷抱着他的新娘，踢火盆，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最后送入茅草洞房。爷爷完成了他的三年之约，娶回了他小脚新娘。

        （三）

爷爷奶奶结婚的第二天，奶奶早早地起床。

奶奶一大早做了饭，熬香气扑鼻的鲫鱼汤，烙软糯香甜的白面饼。

爷爷喝了一口汤，嚼了一口饼，眼睛不由一亮。

奶奶脸颊红扑扑的，爷爷拉着她的手，“你给我送过几次，为啥不早告诉我。”

奶奶羞红着脸，不敢看爷爷，“我怕你不喜欢。”

爷爷笑了，“你做的我都喜欢。不过，鲫鱼汤太麻烦了，以后熬粥就行，不用起太早，我不挑食的。”

太奶在院子里“帮帮帮”地敲打着柴禾，瞅着屋子这对浓情蜜意的年轻夫妇，气得直翻白眼。粗声粗气地说：

“你就惯着吧，早晚上了天去，有你后悔的那天！”

爷爷不敢大声反驳，凑近奶奶小声抗议道：“我自己的媳妇，我乐意。”

奶奶眼眶红了，长这么大，她看惯了村里的男人对媳妇吆五喝六，就是自己的爹，娘活着的时候，也没少受爹欺负，爹喝酒了，生气了，娘挨打都是家常便饭，奶奶在心里说，我的命真好。

爷爷把奶奶当成宝，奶奶小脚走不快，身子骨弱，家里的重活，地里的力气活，爷爷都不舍得让奶奶做。

他最常说的话是，“你歇着吧，就这点活，还用得着你。”

这时候爷爷还皱起他好看的眉毛，一脸看不上奶奶的嫌弃表情。

奶奶笑眯眯地，一声不吭，屁颠屁颠跟在爷爷后面打下手，爷爷一边数落奶奶，手里的活计却越发地快了。

奶奶身子瘦弱，体寒怕冷，爷爷给她配中药泡脚，给她做药膳食补，有时候那汤汁苦涩难以下咽，满屋飘散着苦药汤子味，奶奶拿起来就往嘴里灌，眉都不皱一下，可是喝完了眼里却呛出眼泪，“咳咳”咳嗽，这时候爷爷脾气极好，笑呵呵地递给奶奶一颗蜜糖。

每年入冬前，爷爷就是劈柴，劈柴 ，直到柴堆得半院墙高了，从地面码过墙头为止，爷爷生怕屋子里冷，冻着怕冷的奶奶，爷爷的火炕从来不熄火，炕头上还给奶奶生一个红通通的炭火盆。

奶奶结婚第二年，给爷爷添了一个大胖闺女，以后像开了挂似的，又连着生了三个闺女，奶奶身子骨弱，可她还想着，一定得给爷爷生个儿子。爷爷对她太好，奶奶觉得不生个儿子，对不住他。

爷爷说什么都不让奶奶再生了。爷爷说：“你咋不明白呢，闺女儿子一个样，孩子再好，陪我一辈子的人不是你吗。你身子骨要是坏了，谁给我做饭吃!”

奶奶就不吭声了。

爷爷啥都会干，就是烧饭太难吃。

一天，奶奶有事出去，爷爷就煮一大锅面条，到最后都坨成一大坨，爷爷就割成均匀的几块，一顿一块。

奶奶回家又是笑又是气，你这是学范仲淹断齑画粥呢？奶奶心疼坏了，她再出门就给爷爷烙好一大叠软乎乎的油饼，后来家里有冰箱了，奶奶就包饺子。一格一格全放满。

爷爷最喜欢吃饺子。白菜猪肉馅，韭菜鸡蛋馅，酸菜油梭子馅，羊肉大葱馅，茴香肉馅 。爷爷百吃不厌。

尤其是茴香肉馅饺子，爷爷尤其喜欢，茴香特有的味道，让爷爷吃到迷醉。奶奶的小院里就种了好几垄茴香，每年都让爷爷吃个过瘾。

包饺子很麻烦，又是揉面又是擀皮，又是剁馅，又是调味，最后还得一个个包紧实了。

爷爷看着奶奶颠着小脚，不停地忙乎，爷爷就着急上手，他蒲扇似的大手捏着薄薄的面皮，一捏就漏汤。爷爷就去擀饺子皮，结果擀得薄的薄，厚的厚，薄厚不匀。奶奶就抬起两手向外推爷爷，笑呵呵地说“去去去，别捣乱。”奶奶回头自个慢慢一样样干，不气不恼。

在我的印象里，为了爷爷吃上可口的饺子，奶奶八十多了还去赶集，亲自挑选新鲜肉。

奶奶赶集回来，爷爷从院子薅鲜嫩的蔬菜，择，洗，剁馅，奶奶忙活一上午，圆鼓鼓，香喷喷的饺子端上桌，爷爷十分钟就能吃光。爷爷吃高兴了，必须得喝个小酒。爷爷喝得不多，只喝一盅酒。奶奶看着爷爷说：“老头子，给你弄个下酒菜？”

爷爷正在兴头上，连连摆着手说：“不用不用，饺子就酒，越喝越有。”

这时候是奶奶最幸福的时候。

这时候是爷爷最欢喜的时候。

          （四）

太奶奶以前根本不喜欢奶奶，总觉得她配不上自己优秀的儿子，奶奶还生不出孙子，让他们家断了香火。偏偏这样的媳妇，儿子还宠得跟个宝似的。

太奶奶想想都生气，这媳妇有啥出彩的，除了做饭她啥都不干，简直太过份。

奶奶年轻时，太奶奶没少给奶奶气受，阴阳怪气地挖苦奶奶，急眼了还打奶奶巴掌。

奶奶对于太奶奶的蛮不讲理，她一向低眉顺眼，一句话不反驳。打也好，骂也罢，从来不和太奶奶犟嘴，更不和爷爷告状。

自奶奶嫁进家门，太奶奶欺负了奶奶一辈子。

直到那一年，太奶奶77岁高龄，发生了一件事，让太奶奶重新认识了奶奶，对自己以前无端挑事，蛮横无理对待奶奶，追悔莫及。

那年爷爷被关进牛棚，脖子上挂着沉重的牌子，一天只给一顿冰冷的馊饭吃，天天被拉着去游街。有时候，还让爷爷跪着忏悔，一跪就是大半天。

那年爷爷年方四十，几个月下来，爷爷被折磨得瘦骨嶙峋，不成人样子。

那个冬天，天空下着鹅毛大雪。爷爷病了，病得奄奄一息。他们把爷爷撂在只铺着一层薄草的牛棚里，爷爷高烧不退，嘴唇干裂，眼睛赤红，人已昏死过去。

太奶奶知道可怜的儿子，在生死边缘挣扎，“噗通”给管事的人跪下，“咚咚”磕头，头皮都磕肿了，他们依然无动于衷。

当时我妈才十三岁，几个姑娘抱着哭成一团，太奶奶哭天抹泪，毫无主意。我奶奶哭了几声，猛地站了起来。抓起剪刀就冲出门。

那是数九寒天，漫天大雪扑簌簌下。奶奶就穿着个破棉袄，颠着小脚，一步一个脚印，踉跄着冲进茫茫大雪中。

太奶奶“嚯”地站起来，哆哆嗦嗦跟在奶奶身后，几个闺女跟在太奶奶身后，互相搀扶着，一家人带着破釜沉舟的架势，没走到地，就被人拦住了！

为首的人呵斥奶奶，让她赶紧和爷爷划清界限，否则后果自负。

平时说话从不大声，细声细气，一点脾气都没有的奶奶，登时翻脸!

奶奶个头只有1米50，羸羸弱弱，风一吹她就会倒。

可那一刻，奶奶却像一个钢铁巨人般伟岸高大。

奶奶斩钉截铁地说：

“我家是贫农，婆家是佃户，我们都是贫下中农，我男人是郎中没错，可是他一没坑人，二没偷窃，三没抢劫，这么多年，他贴了多少药材，救了多少人，你们没数吗？扪心自问，你们谁家没受过他的恩惠，说他是资本主义，压榨病人，我坚决不承认，你们会承认吗？现在他马上就要病死了，我今天就要把他拉家去。死，也得死在我家炕头上，今儿我把话撂这，谁要拦着，明儿我就吊死在谁家门口。我男人要是死在这儿，我一家子也不活了！”

奶奶攥紧剪子，义正言辞，怒目圆睁。

太奶奶看着奶奶，眼泪如决堤的大坝，她踉跄着奔过去，站在奶奶身畔，哆嗦着握紧奶奶的手。

几个孩子也都跟了过去，紧紧地站在一处。一家人气势如虹，盯着阻拦的人。

那几个人的婆娘，老妈都出来了，女人们首先红了眼圈，拽着自家男人走了。

奶奶剪开爷爷身上的绳索，背着爷爷一步一步往家里挪。

爷爷个子高，双腿拖在雪地上，划出两条雪痕，奶奶使劲往上纵，几个闺女说替她背爷爷，奶奶倔强地摇头。

奶奶贴着爷爷的耳朵，喃喃地说：

“没事了，别怕，有我在，不会让你有事的。”

奶奶一步一步，把爷爷挪回了家。

到家了，奶奶指挥孩子烧上热水，给爷爷一遍一遍擦额头，喂水，盖上厚厚的棉被捂汗，奶奶整整三天三夜没合眼，衣不解带地伺候爷爷。

爷爷终于睁开眼，烧退了。爷爷得救了。

奶奶却一头扎到在床前，昏厥过去。

太奶奶哭着把奶奶抱上炕。

从此以后，太奶奶一句重话都不舍得对奶奶说，好不容易自个吃个鸡蛋，都把蛋黄扣出来，给奶奶留着。

太奶奶活到88岁，寿终正寝，临终前她糊涂了，谁都不认识，只认得奶奶。

奶奶说啥是啥，太奶奶有时候骂爷爷，可她从来不说奶奶半个“不”字。

爷爷后来就不给人看病了，一心一意和奶奶在老家种地，靠双手养活了我们一大家子人。

        （五）

我的爷爷奶奶，包括我妈在内，共生了四个女儿。其实我应该是爷爷的外孙子，当年我爸敬重爷爷为人，主动入赘岳家。于是我就成了爷爷的嫡亲孙子，跟爷爷一个姓。

我的三个姑姑，包括我妈，学习都好。都考上了中专或者技校，在我们家乡的县城有了工作，姐妹嫁的人家都好，过得都很幸福。

闺女们结婚的时候，奶奶就拉着闺女嘱咐：“女人婚后要孝顺，脾气要柔和，有担当，对男人要关心，要学会包容。”

爷爷就拉着女婿说：“男人要疼媳妇，有能耐对外人使去，不能窝里横。只有这样，你的女人才真心实意地对你。才能为你去拼命，当年如果不是你娘，我早不知道去哪儿托生去了。”

奶奶就捶爷爷腰一下：“过去多久的陈谷子烂芝麻，不嫌丢人，还和孩子显摆啥？”

爷爷脖子一梗：“我自豪着呢，有啥子丢人的。”

我在爷爷奶奶跟前长大，等我娶媳妇的时候，爷爷跟我说，媳妇是家的风水，媳妇好了，这个家的日子才能好。要心疼媳妇，对媳妇多说软话，哄媳妇高兴，你的日子就好了。要学会夫妻相处之道，偶尔给媳妇撒个娇，卖个萌，不丢人。

我把爷爷的理论用到实处，别说还真管用，我媳妇就说爷爷是最智慧的老人。

爷爷宠奶奶一辈子，心疼奶奶一辈子。刚结婚的时候，奶奶身体孱弱，爷爷一辈子给奶奶研究食补药膳，奶奶喝了爷爷精心配方的各种汤。奶奶生了四个闺女，身体反而强壮了。

爷爷和奶奶偶尔吵架斗嘴，可是用不上十分钟，爷爷就绷不住了，颠颠地跑去给奶奶说好话，直到奶奶忍不住“噗嗤”笑了，两人于是好如初了。

爷爷和奶奶结婚七十五年了，两人从来没有分开过。

爷爷奶奶年龄大了，爸爸妈妈要接他们去城里，他们说什么也不同意，要给他们翻新老房子，他们也不同意，说他们的风水都在老屋里。

爷爷九十岁了还在劳动，这时候他只种他们的小菜园，小菜园有白菜、萝卜，和各种新鲜蔬菜。

村里的人都不烧柴了，开始用煤，用液化气做饭。奶奶说用大灶烧的饭才好吃，才有味道。爷爷奶奶一直烧柴火灶。

爷爷劈了一辈子柴，奶奶做了一辈子饭。

爷爷没给奶奶买过一朵玫瑰花，他劈的柴禾高高地整齐地磊成一堵墙，供奶奶随意取用。

爷爷从没对奶奶说过一句我爱你，一辈子爷爷把奶奶疼到骨子里。

那年，村子里伐松树木材，爷爷看中了要打口棺材。妈妈说老两口年岁大了，打两口吧。爷爷奶奶异口同声地说，一口棺材足够了。

那天，爷爷跟奶奶说，他做了一个梦，奶奶跟爷爷说，她也做了一个梦。

爷爷没有告诉奶奶他梦到了啥。

奶奶没有告诉爷爷她做了啥梦。

破天荒的，老两口都守着自己梦的秘密。

只是从那天起，爷爷天天上山拾柴，劈柴，晒药草。院子东南角的木柴整整齐齐码好，和高高的院墙一齐了，爷爷想，足够奶奶烧上两年。

奶奶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去赶集，割回家一大方子肉，奶奶天天包饺子，各种馅的都有，包了一盖帘又一盖帘，装了满满一冰箱。奶奶想，老头子不会做饭，吃个几个月没啥问题。

那天下午，奶奶做了鲫鱼汤，烙了软糯香甜的白面饼。爷爷狼吞虎咽地吃了所有的饼，鲫鱼汤一滴不剩，吃完了喝完了，抹抹嘴巴说：“真好，还是那个味道！”

吃完饭，爷爷奶奶坐在院子看夕阳，爷爷拉着奶奶的手，春末夏初的天气极好，春和景明，微风不燥。夕阳照着东南角的木柴垛，竟熠熠生辉。勃勃生机的园子，鸡鸭鹅满院子追逐啄食。一切都是那么和谐，那么美好。这时候彩霞满天，天边的云彩好看极了，五彩斑斓，奶奶指给爷爷看，火烧云了，真美啊。一会儿亮亮的五彩斑斓开始变淡，变暗，最终被无声的夜吞没了。

夜里，爷爷睡得很香甜，早晨奶奶起来的时候，发现爷爷已经没了呼吸。

三天后，家人正准备给爷爷出殡的时候，奶奶穿戴整齐，往爷爷身边一靠，顺势倒下了，妈妈去拽奶奶，奶奶已经没了气息。

爷爷奶奶曾说，一口棺材，足够了。真是足够了。

爷爷享年九十六岁，奶奶九十三岁。

爷爷奶奶出殡那天，灵前跪满全村的老少爷们，一声哀乐起，有人喊“起灵了！”

忽然，村边小凌河畔的杨树林，“扑棱棱”升起一片祥云，一大群苍鹭“嘎嘎”叫着，飞到村子上空盘旋，久久地绕圈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