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法包含两层含义,一是捍卫其存在,二是否定其妄想。这便是康德。
正如历史上每一位伟大的思想家——而不是在思辨中遨游,见不到人世疾苦的幻想家;也不是在现实中斗争,却遗忘了梦想的政治家——一样,理想与现实,总会在他们的思想中同时体现,相互交融,恰如朝霞或余晖,正与反,便是人类生存的动力。
如果没有理想,人类不知还在地球哪个角落流浪;如果没有现实,人类怕是早已成为历史的硝烟。我不知道如今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也不知道在康德心中,他又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时代。但又如每一个时代,或许可以在每一个人身上复现的,是对整个人类文明的敬仰,是对整个人类命运的关乎。
那种敬仰,不是对人类数不尽的历史遗迹的歌颂,而是感动那几千年来沉浮于历史长河的人类理性;那种关乎,不关心数千年后是否还有一个物种称之为人类,而是关心现在,这大大小小的人世间之疾苦,之幸福。
这便是康德,为什么在沉默十年写下巨著《纯粹理性批判》之后还有再续?为什么在人类理性的思辨领域树下一座不可撼动的大厦之后,还要跻进实践领域,寻找人们行动的道德法则?——即使那样一种法则,遭到了无数代人的批判。我们可以做一个对比,在思辨领域坐怀宇宙的,适合当一个隐士,而在实践领域奋力斗争的,才可以称之为伟人。
然而,康德终身未娶,而在晚年几乎成了一个隐士,这是一次失败,又或是另一次沉默?这是一个我们永远也不能知道的答案,也许在他留下的几大卷书中一窥究竟,但终究也只是隔岸观火,难得真切。也许只是生不逢时,在一个那样的时代——或是这样的时代,除了沉默,又能如何呢?我们改变不了人性,我们只能改变世界。
又也许并没有那样的沉默,当印刷术诞生以后,书籍变成了我们思想的武器,在我们以此奋斗一生之后,沉默,或许正是为了思想保持镇静,而不至于像奥雷里亚诺上校一样厌倦生命。
总之,逝去的已经逝去,留下的只有一次伟大,和几卷著作。《实践理性批判》是一次尝试,还是一种信仰,这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在这里又一次看到了人类始终未能抹灭的坚持,是持之以恒的尝试,也是对真理与至善的信仰。对于《纯粹理性批判》来说,我们看到了一个新颖而智慧的思想,而对《实践理性批判》而言,我们看到了一个真实的人,即使这在前者中已有展现。
《实践理性批判》存在的价值是自由,而不是道德,就像人类生命的价值在于生活,而不是生存一样,即使在本质上,两者是统一的。于是,在一场哲学的演绎中,我们离不开一个自由与道德对立的语境,却又靠哲学思想将二者联合起来,我们得出唯一的结论,也正是康德如此展现的原因,便是这种对立背后的统一,一种以幸福为核心,以自由为规定,以道德为形式的实践方法论,或说,是他为人类命运的一场向导。
为自由立法,如前所说,包含两层含义,一是捍卫其存在,二是否定其妄想。在这里,不存在一个对自由的定义,因为自由是存在的,在世世代代的人类生存斗争中复现。我们都知道什么是自由,我们所不知道的,只是什么不是自由。
当我们在现实中挣扎,在一次次尝试后失败,我们不得不怀疑,甚至怀疑这整个世界是否存在,自由是否存在?此时,我们将这种怀疑称之为智慧,我们将这种思想称之为启蒙。而我们也可以看到,这是一次消极的异化,来自于一次,或者几次的挫折,正如成长中几次跌倒,我们总要站起来,总要去在这种摔跤中找寻经验。怀疑是启蒙,这是值得肯定的,但在怀疑中深信不疑,便是失败,甚至是危害。
康德看到了这一点,于是他否定休谟。康德也是伟大的——此时是说其作为一个哲学家的伟大,在休谟的思想还以经验论的形式为主时,他便看到了这种经验论的极致便是不可挽回的怀疑主义。而这一点,也许正是在启蒙——怀疑之前,人类数世纪在纯粹理性中僭越,甚至产生二律背反的原因。一种纯粹的经验主义,或者一种纯粹的理想主义,或者说思维形式和感性直观的混淆,进一步可以说理性和感性的杂糅,必不可免地导致了这一切。
于是,诞生了《纯粹理性批判》,相应地,也有了《实践理性批判》,或者说,有了康德。为自由立法,我们肯定一种自由的存在,但仅仅存在于形式之中,是理性独立性,或者说是任何一个理性存在者必然的认识世界并作用世界的方式,这便是理性的本质和目的,他们的表现。为自由立法,否定了一切怀疑主义,否定了一切对人类自身的否定,而否定,便也不再是为了否定,而成了发扬人类理性的光辉。在这种关辉闪耀中,康德又一次预见了危机,那是人类过度自信的危机,正如思辨理性毫不顾忌经验规律而胡思乱想。当实践理性任凭欲求或偏好来指导自身的行为,如果人类命运没有因此走向灭亡,那么对于个体来说,多年以后,当从欲望的虚幻中醒来,必然一无所剩,痛苦绝望——这不是幸福,哪怕我们仅仅以经验地视角来看。
为自由立法,最重要的也许正是否定任性的妄想。为达到这一点,我们必须要将自由法则局限在理性的形式之内,即使其建立的概念,也必然是空的,不具有经验内容的概念。我们可以看到康德为此所做的努力,四个定理、一个基本法则,甚至还要先做个解说。也许,这种任性的危害更大于怀疑主义,而康德,他不想做这个千古罪人。
于是,我们就看到了一本好像处处充满矛盾的《实践理性批判》,其不协调之处远胜于《纯粹理性批判》。但这一切,却正是正反对立的美妙,也许我们所追求的真理,一个唯一统一的知识,偏偏不在于逻辑,而正是在于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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